村里来了个姑娘

周启平

牛一样跟在她后边，一根无形的缰绳牵着我。阳光闷着头晒，我们的脸上渐渐有了石头般的滚烫。天空掠过鸟的鸣叫，欢喜多于悲伤。喜欢远眺的我，忽然觉得我们就是一前一后在曲线上滚动的两个小圆点。夏天如同一枚浑圆的果实，在人间惬意而招摇。但此时，她只是一个很吸引我的小圆点。

她的头发像一副磁铁，我没有力量推开自己。我从没有见过如此整齐漂亮的头发。在学校，坐在我前面的是个女同学，也长着长长的头发。上课时我常常盯着她的头发发呆。那时我以为这是我这辈子看见最漂亮的秀发了。虽然有时候我惊讶于那漂亮的头发上粘着的干草屑、土末、甚至偶尔还散发出牛屎的气味。但是，我还是觉得很吸引我。现在，另一头秀发让我喜新厌旧。人们常说城乡有别，就是女孩与女孩之间，我也感到了城乡的天壤之别。

似乎发觉了我跟着她，她不时地回头看看。我并不走开，只是假装抬头看天空的白云或者蹲下来系系鞋带。我的胆量在此刻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她不惊也不恼，还不时地冲我笑笑。天生丽质的脸上浮现的笑就像增强的磁力，紧紧吸附着我。没有想到她还有着比秀发更吸引我的容貌。我的心跳明显加快。

我越跟越近。我已经闻到了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一种迷人的馨香。在母亲的身体里我没有闻到过，在我前面坐的女同学身上我也没有闻到过。我闻过旷野里的各种花香，却都不及她身上的这种沁人心脾的香味。

“你好，我叫乐琪——”她再次转身的时候，我差点撞上她了。我们四目相对，顿时我感到被一个女孩直视的从未有过的窘态。

平时胆子挺大的我，这一次却露出了心虚、胆怯的一面。更为不齿的是：我竟一言不发，低着头转身离去。似乎乐琪强大的磁场，对我产生了反作用力。她在我身后喊：“哎——哎——”在她的“哎”声里我越走越快。心里一个劲骂自己是逃兵，脚却不受了控制。

当我找到马丁，把这件事告诉他时，马丁正在抄我的暑假作业。他听后，嘴巴张得老大。显然他也没想到穷乡僻壤的一个小村庄会来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

马丁大我两岁。我15岁，马丁17岁。我们在镇子里的初级中学读初二，同班，他也是我很好的哥们儿。马丁之所以17岁了还在读初二，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例行公事。这个“公”当然指的是他父母对他读下去的执著。而马丁对读书放不放弃都一样，在学校尽人事而已。马丁也不止一次的对我说，书是读不下去了。初中一毕业，他就去闯社会。我不知道马丁对社会的认知是什么样子。看他向往的神色，仿佛那一刻如果到来，不亚于劳苦大众解放前的黎明。

马丁除了有逃离学校的想法外，剩下的就是研究美女的嗜好。其实，马丁是打着学习的幌子，实际是把几乎全部的时间放在对美女的分析上。他曾自豪地对我说，他研究了一千多张美女明星的海报和照片，得出的结论是长头发、大眼睛的才称得上真正的美女。我对他所谓的理论嗤之以鼻。有一天，他就拿坐在我前面的女生举例子。他说：“‘牛屎妹（我曾对他说过前面的女生的头发上我聞到过牛屎味。他就暗地里给她取了这个外号。）脸圆得像块烧饼，眼睛也小，达不到我选择的标准。不过，你是挺合适的。”我没好气的说：“我没你那份闲工夫。”他便伸手掏了下我的裤裆，笑着说：“不会还是根小豆芽吧。”我一躲闪说了句：“去你的！”

马丁在我心目中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父亲承包工程，不差钱。今天他仿佛逮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拽住我，迫不及待地说：“走，看看去。”

经过一番排查，我们发现那个叫乐琪的美女是沈姨的侄女。

沈姨家在村子的东边。是座比较老旧的瓦房。瓦房围了个小院。院里有棵枣树。我和马丁没少来这里偷枣，所以我们对沈姨家十分熟悉。沈姨老伴去世得早，就跟着儿子在市里住。但沈姨过不惯市里的生活，便一个人搬到乡下来住，倒也自在。乐琪是来看望姑姑的。

我们趴在沈姨低矮的院墙上朝里张望。看见乐琪正在替沈姨梳头。乐琪就像画上的女子，明眸善睐犹如仙女。我和马丁一直趴在那看，忘记了傍晚来临。沈姨家慵懒的狗发现了我们，朝我们吠了几声。这时，沈姨也紧跟着咳嗽了两声。我们吓得赶紧跑了。

我们深深地被漂亮的乐琪所迷惑。马丁现在是连抄我作业的兴趣都没了。我们谈论乐琪。越谈越有兴致，越谈越有魔力。最后我们一致决定不能错过机会！但乐琪只有一个，不能我们两个一起追呀。马丁为了说服我放弃，便找出年龄、家庭等我不能及的条件。可我并不吃那一套。最后，马丁提议为了公平公正就抽签决定。非常不幸我抽中的是“放弃”。因为经验不足，我并没有看出马丁那一刻狡黠的眼神里包含的更多内容。而我只有认命。

马丁首先想像电影里一样炮制一封情书。为此，马丁和我专门跑了趟镇上。马丁虽然对于我的文笔非常认可，但对于他神圣的爱情来说，这还不够。他觉得他的爱情需要匹配高水准的文字。最好是那种乐琪读后都不好意思不爱上他的那种。我们找了一家新华书店，三家小书社终于找到一本满是灰尘的《世界名人情书集》。马丁长长的舒了口气，好像他的爱情已经有了一个出色的开头。有了《世界名人情书集》，马丁给乐琪的第一封情书很快就被我弄好了。马丁把它装进信封。

我们再次趴在沈姨低矮的院墙上。马丁看上去像个战士。乐琪并不在院子里。我们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马丁便壮着胆子朝里面喊：“乐琪——乐琪——”乐琪还真从里屋走了出来。她看见了我们，并不显得突兀。脸上依然挂着迷人的笑。马丁见乐琪走过来，便把情书捏成一团丢了过去。这时，沈姨捏着扫把从屋里冲了出来。杀气腾腾的样子令我们害怕。马丁和我又一次落荒而逃。

之后，我和马丁一直忐忑不安。我们害怕沈姨会找到家来兴师动众。几天过后，却安然无事。

这天，马丁终于忍不住了，决定去打探一下，只是回来的时候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脸上还带着末日似的悲伤。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不吱声。我问他：“怎么啦？”马丁用一种几乎绝望的眼神看着我。“你知道吗？我的爱情完了。”“怎么就完了？到底怎么回事嘛？”我不敢相信马丁就给他短暂的爱情划上句号。“他男朋友来找他了。”他悲伤地说。“啊——”我惊得许久说不出话来。

村庄太小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安抚马丁，就和习惯于散步的乐琪和他的男友不期而遇。

乐琪的男朋友叫朱兆宏，身材高大。因为高大背显得有些驼。我和他的第一个照面就发现他的鼻梁的左侧有一颗很大的黑痣。颇为显眼，整张脸就显得不够和谐。但他的头发极其乌黑。还涂满了摩丝，相当夸张。乐琪向我和马丁介绍朱兆宏的时候，脸上是荡漾着幸福的。我心里却嘀咕，这个朱兆宏凭什么值得她这么去爱。要说帅吧，除了高大外，还真看不出来。本来我认为我和马丁是彻底的输了，现在反而又心生一丝不甘。

这样尴尬的相遇，除了开始时的不适，现在马丁就剩悲伤了。在他的心目中，朱兆宏就是结束他爱情的恶魔。乐琪并没有看出这些，继续给我们介绍朱兆宏。朱兆宏外貌不咋样，开口说话的语音却极富磁性。他礼貌性的和我们握手，寒暄。他握住我的手时，他的手仿佛捏着一个细小的玩具，让人相当尴尬而自卑。马丁依然耷拉着脑袋，也许在他看来朱兆宏就是横陈在他和乐琪面前的一块巨大的屏障。他没有足够的力气把它挪开。

乐琪只字不提马丁写给她的信。哪怕朱兆宏转身走开，她也只字未提，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乐琪还在和我们继续谈她的男友。她告诉我们，朱兆宏是市京剧团的，唱小生。难怪他说话的声音仿佛夹带着一股子唱腔，原来是唱戏的。乐琪说，朱兆宏唱功扎实，在剧团是演小生的不二人选。如果我们有兴趣，朱兆宏可以教我们唱京剧。我们也不置可否。只是在离开时，我们两个谁也不说话。而马丁的心里，估计捂着一块冬天的冰。

几天后，马丁悲伤的神态终于消失了。只是他找到我再说起朱兆宏，还流露着愤愤之气。不知是不是我抽到“放弃”一签的缘故，对于朱兆宏和乐琪我倒变得释然。我怀疑我对乐琪最初的是不是爱情。因为它并没有让我觉得失落或疼痛。只是对朱兆宏我们一致的没有好感。在我们心里他就是坏人。是他抢走了马丁的乐琪。当马丁提出要整蛊朱兆宏时，我们顿时对这个话题充满了兴趣。我们几乎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探讨如何让朱兆宏丑态百出的计划，并且一整天沉浸在对朱兆宏各种丑态的臆想之中。但最终也没有去实施我们的计划，因为马丁和我都明白自身的怯弱和猥琐在朱兆宏面前是不堪一击的。

一九九三年的暑假还剩最后三天的时候。乐琪送了我和马丁各一支“英雄”牌钢笔。那天她穿一条紫色连衣裙。风吹动的时候，仿佛一只巨大的紫蝴蝶！可惜这只紫蝴蝶就要离开我们了。她是来跟我和马丁告别的。

乐琪照顾了沈姨二十多天，完成了沈姨儿子交给她的任务。因为沈姨和儿子达成了共识，在城郊处为沈姨租了房子。虽然沈姨坚持不和儿子住，但和儿子离得近，彼此都可以接受。

马丁的情绪已经完全趋于正常。那之后，他就再没有和我谈论乐琪。我们中间见过若干次，也闭口不谈爱情。好像我都退回到了自己的青涩之中，对于爱情，我们只是探出头去，看了看或嗅了嗅又缩了回来。而对于乐琪即将的离开，我们觉得应该跟她道个别。毕竟我们不合时宜的信，打扰到了她。

虽然已经缓慢地进入了秋天，下午的阳光还是让我们感到了厉害。我和马丁跟在乐琪后面，默默不语。我突然想到乐琪来的时候，我也是这样跟着她的。我抬头看她的头发，还是那样的吸引我。在所有我见过的异性当中，只有乐琪的头发散发着魔力。我对乐琪的感觉，她的头发是始作俑者。如果“牛屎妹”把头发认真的洗一洗，是不是也会和乐琪的头发一样呢？我忽然想这个暑假快点过去，我又可以坐到“牛屎妹”的后边，研究她的头发了。

走在前面的乐琪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她大方地对我和马丁说：“其实，姐姐很感谢你们。你们俩都是孩子，都是我弟弟。”我听出来了，她这是一种委婉的拒绝。马丁怔怔的。乐琪接着说：“姐姐是市京剧团演青衣的。以后来市里玩，请你们看我的演出。”说完，伸出双手依次拍了拍我们的肩膀。乐琪的这个动作，像安慰，又像对我和马丁的歉意。我们眼睁睁看着这个美人走向远方，变成一个点。然后，她還要走到朱兆宏的身边。

马丁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他站在那，仍然感觉怅然若失。本来寄予厚望的情书，似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乐琪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提。

暑假结束了。我和马丁都上了初三。我们仍然是同班。只是“牛屎妹”不再坐我前面的位置。我不能再研究她偶尔散发出牛屎味的头发。仿佛失去了许多学习的趣味。马丁则继续着他颓废的状态。他开始掰着手指头数日子，混完初三他就要去闯社会。而让我和马丁垂涎的乐琪在我们的生活中像一缕空气般消失后，好像并没有掀起多少波澜，顶多像个涟漪。现在一条河流都风平浪静了，我们便渐渐忘记了那个美丽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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