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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歉

2020-07-27牟秀林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0年5期
关键词:老范耗子经理

作者简介:

牟秀林,爱好文学,业余时间从事创作。曾在《北京文学》《安徽文学》《阳光》《佛山文艺》《小小说》《大连晚报》《辽河》《天池》《中国作家网》等报刊发表过作品,2012年作品《文学的补偿》曾获全国原创文学大赛一等奖。

(一)

外屋的门是双开门,双开门一关,再往里一推,中间的缝隙能塞进一个小孩子的拳头。——门吊的确需要紧一紧了。张图图接过张菊菊递过来的钳子螺丝刀,手脚麻利,门吊很快紧好了。关门试一试,严丝合缝,别说耗子,苍蝇也休想钻进去。张菊菊搬了把椅子叫张图图坐在外屋,她打开卧室的门去放钳子螺丝刀。卧室的门一开,里面飘出一丝女人的气息,这丝气息是陌生的,让张图图特别专注。张图图不由自主地往里睃了一眼,沒看到什么,因为张菊菊马上把门关死了。关门声是一种拒绝,看来张菊菊对张图图是有所戒备的。张图图很知趣,站起来就要走了。

这个时候门开了,张菊菊端着一杯茶水从里面走出来。茶水热气缭绕,甩着一缕缕白色的小尾巴,又诱惑又温暖,还有淡淡的香气。张图图望过去,目光集中在了茶杯上,其实是集中在了张菊菊手上。张菊菊的手胖乎乎,圆润润,像剥了皮的葱。姑娘的皮肤细腻绵软光洁润滑,据说会发电。

张图图这个电工对姑娘这个“带电体”没有一点认识。他特别想认识一下,或者被“电”一次。现在张菊菊的手就在面前,他接杯的时候,也能握住张菊菊的手——这个念头很强烈,一下子就把张图图控制住了。张图图的两只手凭空架在那儿,有接的姿势,却没有接的动作。

茶杯很烫,张菊菊必须不断交换手指。十根手指扑扑楞楞,像十个兴奋的小鸽子。孤身的男女独处,难免有点慌乱。张图图收拾门吊的时候,张菊菊暗中瞟了张图图几眼。张菊菊的目光犀利,只几眼,就把张图图看得相当透彻了。

张图图比张菊菊高出半个头,挺挺壮壮,白白净净,蛮不错的。最好看的是张图图的笑。说话之前,张图图总是那么不自然地笑一下。笑容浅浅的,暖暖的,像波纹一样流动。

张图图说话慢条斯理,像个大姑娘。张菊菊自己反倒像个小伙子,又愣又嘎咕。工程部里不三不四的几个家伙,喜欢撩拨张菊菊,经常说些半荤不素的疯话。张菊菊嘴泼,不饶人,话上赶劲,三两句就把对方顶回去。张菊菊愣小子似的,除了“妖艳”一下,其实什么也不是。

张菊菊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女孩子么,就要收着点,含蓄一点,矜持一点。张菊菊就这么收住了。她含着胸口,端杯的手直愣愣地杵了过去。用力过猛了,茶杯里滚烫的茶水像小蛇一样蹿出来,在张图图大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张图图的大腿氤氲着一团热气,裤子上湿了一大滩。张图图站起来了,挓挲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抖裤子,水都渗裤子里,哪里抖得掉?还是张菊菊镇静些,找来一条毛巾,给张图图擦,一边擦,一边说对不起。

张菊菊离张图图很近,张菊菊毛茸茸的头发都搔到了张图图的下巴了,痒痒的,酥酥的,还能闻到一股温香。这股温香不强烈,却是推着一个又一个的浪头来的。张图图都听到了身体里边的声音了,七沟八岔,想要把什么推倒似的。张图图莫名其妙害怕起来,都想着要逃了。

张菊菊这个时候已经站起身,还叫了一声哥。蛮动听的,有一波一波的水音。张图图往后抽了一步,唔了一声。站住,不动了。

张菊菊打开了卧室的门,三说两说把张图图拉了进去。一进屋,就叫张图图脱裤子,事情重大了,张图图扭捏起来,手探进衣服里,拽着腰带,很难为情。张菊菊在一旁说:脱下来,太阳下面晾一晾,一会儿就干。张图图慢吞吞的,开始脱。裤子一脱便露出里边大红的秋裤,张菊菊憋住了,没笑。张图图自己却很不好意思,脸也红了,比身上的秋裤还要红。

那一天,张图图窥测到了张菊菊卧室的全部。张菊菊的卧室平平整整,打理得一丝不苟,还有一股幽香,挺好闻的。摆设并不复杂,床一张,被褥一打,衣柜一个,椅子一把,厨具一套。一样一件,简简单单,呈现出的都是未恋未婚状态。那天张图图和张菊菊说了很多话,没有一屋子,也有一柜子。张图图发现自己其实挺能说,每句话都有条有理,有根有据。但是,一出张菊菊的家,再回忆,一句都想不起来。只有一句记得相当清楚,不是他说的,是张菊菊说的。

张菊菊说:哥,我看好你,有一天你当上了经理,有了保洁工程,我不找别人,就找你。

在工程部,张图图就是个小电工,其他的,屁都不是,连优秀员工都不是,怎么可能当上经理?主管从优秀员工里面提拔,经理从主管里面提拔,这差不多就是建筑公司一条由下往上的晋升路线。据说范经理就是沿着这条路线,一路飘红“蹿”上去的。

(二)

做为工程部的一号人物,范经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把工作时间和业余时间分得特别开。工作时间玩命地干,业余时间玩命地玩。用范经理的话说,工作是公司的,工作之外才是自己的。

自己的要好好把握,好好玩。范经理最近玩起了麻将。玩麻将说不上爱好,娱乐而已。娱乐总要挂点彩,要不有什么意思?公司有规定,不允许赌博。管这种事的部门叫监察部。监察部一旦发现有人赌博,不但罚钱,还要全公司通报批评。罚钱事小,丢脸事大。打麻将只能在地下偷偷进行。地下有一个“安保问题”。范经理把工程部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定格在张图图身上。张图图老实、勤快、嘴严,特别具备做“安保工作”的素质。

张图图很荣幸,做了牌局的“保安”。在工程部,以这种方式和领导亲近是独一无二的。张图图告诉自己,要尽心。领导们支好了牌桌,码好了牌,稀里哗啦进入“战斗”,张图图搬把椅子,门口一堵,坐在那里,伺机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过看看门,其实不容易。干了一天的活了,张图图特别累,特别困。张图图每次都盼望着麻将尽快完,尽快结束——没人在意他。打起麻将来,领导们相当不守时。十二点是他,一点两点也是他。领导又不下一线干活,哪里知道什么叫疲劳?这可苦了张图图,睡也不能睡,玩又不能玩,只能干耗。实在困了累了,张图图就站起来走动走动,或者打开门,向外面张望一眼。张图图把着门口,一步也不敢离开,生怕让监察部钻了空子。

时间一久,张图图看出一点门道来,真正的“警戒”时间其实是在十点以前,十点以后,监察部的人自己都累了困了,哪还会有心思查岗?这一点从领导们打牌的状态上就能看出来。十点以前,领导们一个个小声小气,文文静静。一过十点,放松了,动静来了,喝水、说话、摔牌、上厕所。人一松弛,特别想上厕所。一个人上厕所,其他人只能等,等的滋味不好受,抓心挠肝,急不可耐。

这个时候,范经理看看门边的张图图,向张图图招招手,说:你,过来。张图图摆摆手,示意他的“工作”在那里,不能擅离岗位。

范经理急了,说:让你过来你就过来,磨叽啥?张图图只好过去,临时替补一下子。张图图不经常打麻将,基本套路还是懂的。也是张图图悟性好,两把下来就上了手,不但上了手,還有了大动作大气象。上完厕所回来,领导看看面前码高的钱,拍着张图图的肩头说:小伙子很能干,是个人才吗。转头拍拍范经理的肩头,说:老范,要重视人才啊。范经理歪着头,眯着眼睛,不置可否。

范经理打牌没有套路,一手好牌经常被打得七零八落。输牌就输牌,范经理不在乎。对他来讲,输牌比赢牌还高兴。范经理在牌桌上像个黑社会老大,粗鲁,豪气,动不动就拿钱砸。说到输钱上,大家爱说那句老话:赌场上失意,情场上得意。还说,老范一心扑在了保洁小妹身上,赌场难免不如意。赌场和情场有什么联系呢?说着好玩罢了。对于范经理,这句话,似乎有内容。人们很容易联想到他和张菊菊。张菊菊和范经理能有什么名堂?张图图疑疑惑惑的,不敢确定,眼睛看着范经理,想从范经理脸上找出答案。范经理只是咧着嘴巴大笑,却又被一把牌捂得密不透风。

张图图暗中对范经理做了关注。员工宿舍和经理宿舍相隔不远,就是楼对楼。张图图去厕所或外出,可有可无的,都要向那边扫上一眼。范经理除了上班,闲下来就是打打牌,风不动树不摇,安静得像一座房子,没有任何乱象的表现。张图图一颗心稳定了。稳定之后,侍候牌局,加倍的尽心。

很快出事了。范经理和其他人夜里打麻将,被人捅了出去,捅到了监察部。那一晚上几个人打得兴起,监察部的人就闯了进来。

主要是疏于防范。张图图在门口把得好好的,时间一久,就有点懈怠,有点不安于职守了。这种懈怠的状态也是领导们“培养”出来的。麻将虽然好玩,毕竟也有人困马乏的时候。有人离开,就要有人替补。张图图经常从“安保”的岗位上撤下来,坐到牌桌上去。

监察部的人过来的时候,张图图没有在门口把守,他正坐在范经理的身边看人打麻将。屋门一响,张图图一激灵,他的反应极其迅速,一伸手就把范经理摁进了床下,让自己则很迅速地坐到了范经理的位置上。

张图图“临危救主”,范经理还能说什么?只能对张图图加倍地器重。范经理把张图图叫到办公室,亲自为张图图搬了一把椅子,还倒了一杯水,让张图图坐下来。脸对脸地说了很多话。意思只有一个,就是要张图图好好干,还要听话,等“麻将事件”的风声一过,让张图图“动一动”。“动一动”什么意思呢?很明显,那就是提拔了。

(三)

“麻将事件”过后,日子过得风平浪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范经理“改邪归正”了呢。这其实是范经理的障眼法。在公司不能大张旗鼓,范经理把“好日子”转移到公司外面去了。在一些娱乐场所,范经理可是耽于享乐的。范经理这样四十多岁的男人,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在走下坡路。所以,范经理把“业余生活”安排得既潇洒,又紧迫。

这天是星期天。星期天不上班,范经理没回家,要忙忙“自己的事情”。事情看上去既紧要,又诡秘,范经理把自己的手机都给了张图图。范经理离开的时候还嘱咐张图图,有人来电话,替我挡一挡。张图图把范经理的话当成了任务,在手机旁边守候了一上午。

一上午,范经理的新款苹果牌手机响了四回,其中三回是范经理他老婆打来的。

第一回电话说:老范,忙什么呢?星期天不回家,野到哪里去啦?张图图急忙对着手机说:找我们经理吧,我们经理不在,你有什么事等他回来行吗?范经理老婆厉声问:你是谁?手机怎么在你手里?老范呢?张图图说:我是范经理的下属,范经理有事出去了。范经理的老婆说:等你们范经理来了,让他回话。语气又冲又硬。

过了一会儿,范经理老婆又打过来:老范回没回?张图图说:还没。对方挂了。

等第三回打来的时候,范经理的老婆已经盛怒,飞溅的唾沫星子通过手机差不多要喷到张图图的脸上来:我现在怀疑你的身份,限你三分钟,把老范找回来,找不回来,我就报警,听好了,别给我玩花活,王八蛋。

张图图被噎得说不出话,一生气,把手机扔到了床上。张图图终于明白,范经理所说的挡一挡,挡的不是别人,是他的老婆。范经理的老婆是个醋坛子。醋坛子都有一双电子眼,每时每刻都在跟踪扫描。范经理所能做的就是二十四小时开机,随时随地接受审查。一旦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估计范经理在家就没好日子过了。

手机又响了,叮叮当当的,张图图不接。领略了范经理老婆的泼,他不想被骂。但是,手机一直响,不能停下。张图图想了想,还是接了。

是女人的声音。不是范经理老婆,却很像,至少称呼上一样,叫了一声老范,又叫了一声老范,声音柔和,甜润。这么叫范经理,不是一般人,是谁呢?对方又叫了两声,张图图听清了:张菊菊。他不敢应,心里乱麻麻的。对方很急迫,催促道:老范,你怎么不说话?

范经理不在,我是张图图。张图图笑眯眯地说。

哥,是你呀。张菊菊有些诧异。

是我,你找范经理啊。

是啊。

他不在。

去哪儿啦?回家了吗?

张图图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他吭哧了几声,快速关了电话。

张图图的反常引起了张菊菊的警觉,张菊菊放下手机,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张菊菊推开门,一步跨进屋子里。张菊菊往前走,张图图往后退。张图图退到床沿,不能再退了。呆呆的,站在那里。

张菊菊从包里掏出几张纸。她告诉张图图,她承包了新建大楼的保洁工程,今天来找范经理讨论一下合同细节。这么一说,踏实了。关于张菊菊和范经理的传闻,真真假假的,看来都是闲扯淡。很明显,张菊菊和范经理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两个人都是业务上的正常交往,正常交往还有什么好说的?又一想,不对。张菊菊叫范经理老范,太亲密,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暧昧。张图图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你和范经理的事,我知道。

张菊菊一怔:你,什么意思?

张图图知道自己冒失,冒失就冒失吧,反正都为张菊菊好:范经理是个好人,但保不齐,好人会做一点乱糟事。

张菊菊笑了,摇摇头:你是说范经理骗人?不会,我们合作这么多年了。

张图图说:当然,他不会骗钱。

张菊菊马上明白了张图图的意思,脸刷地一下,白了。转身就走,走到门口,转回身,扔下一句话:看来我还要好好研究研究你们范经理,也包括你。

张菊菊走出了员工宿舍,转身去了经理楼。今天张图图神神叨叨的,很不正常,她心里不踏实,要亲自到范经理的宿舍验证一下。走到经理楼停车场,一个女人正好下楼,朝这边走过来。女人蓬松着头发,一脸风尘状,和张菊菊擦肩而过的时候,范经理打开了四楼的窗户,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脑袋。张菊菊仰着头,对着范经理挥起手臂高喊:老范,老范。范经理很慌乱,假装没看见,一缩头,抽了回去。张菊菊误会了,以为范经理下楼来接她,站在下面等。

范经理没等来,却等来了范经理凶悍的老婆。范经理的老婆是开车过来的,她要寻找并确认范经理手机去向。那是一部新款苹果牌手机,近万块,不明不白地落在别人手里,怎么得了?而且范经理的老婆从手机的背后闻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虽是直觉,却特别地确凿,一幕幕如真实的上演。

范经理老婆兴奋异常,头发都炸起来了,而面部表情却是平静的,甚至还带有一种满足,像一只午后睡醒的猫。这只猫就要伸出利爪了,她要把一对狗男女堵在耗子窝里,让他们光着屁股,出尽丑态。范经理老婆把车子一直开到了经理楼,下了车,一眼就看到了张菊菊。这个张菊菊她跟踪很长时间了,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她早就想报复,一直没有机会。

今天来着了,在这儿碰上了。这个小骚货,偷汉子偷到了这儿,真是色胆包天,要腚不要脸了。范经理的老婆上前就把张菊菊挡住,很客气地笑了笑,问:你叫张菊菊吗?张菊菊不知所措,茫然地点点头。范经理老婆骤然变色,上前就给了张菊菊一巴掌。

范经理老婆人高马大,抓张菊菊就像抓一只小鸡,她一脚把张菊菊踹翻在地,肥重的身子压住张菊菊,一只手薅住张菊菊的头发,另一只手风一样刮在张菊菊的脸上,张菊菊的脑袋在掌力的冲击下摇得像个拨浪鼓,白皙的两颊沾满了鲜红的掌印。范经理老婆一边打,一边骂,骂得极难听,用尽了天下最脏最恶毒的语言。骂够了,打累了,范经理老婆站起身,掸掸衣襟,含笑而去。

张菊菊被打的时候,围观的人很多,有公司的人,還有一些过路的人。张图图一点也不知道。听到有人在楼道里嚷嚷,才跑出去。

张图图来到停车场的时候,围观的人也已经散去,只有张菊菊一个人坐在一棵树下,衣衫不整,发髻蓬乱,捂着脸哭泣。张图图上前去拉她,张菊菊很倔强,一把把张图图的手甩出去,蹭地站起身,低着头往院外跑。一阵大风追逐而去,张菊菊散乱的头发像撕烂的破布在空中飘荡。

(四)

那一天安装墙壁开关时候,张图图不小心,手被工具刀割破了。他用手想把血攥住,血不听话,蚯蚓一样钻出指缝,淋淋漓漓淌了一地。

张图图请了一天假。请假是假,看望张菊菊是真。张图图骑车来到张菊菊的出租房,出租房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房东说,张菊菊早已经搬走了。张图图问搬到什么地方去了,房东说他也不知道。

回到工地,张图图表现出超常的开朗,无论见到谁,都是嘻嘻哈哈的。工友们似乎理解张图图的心思,主动迎合他,和他开各种各样的玩笑。一到吃饭的时候,张图图就蔫了。张图图盛好饭,躲到一边,一个人望着饭碗出神。

范经理和别的女人上床,却让张菊菊背了黑锅,平白无故遭受一场侮辱和殴打,想一想,张菊菊活活冤死。说起来都是自己的错,不把张菊菊气走,张菊菊怎么会撞上范经理的老婆?张图图懊悔痛心,恨不得抽自己嘴巴。

张图图下了狠心,非把事情说清楚,还张菊菊一个清白不可。那天,张图图来到范经理的办公室,吞吞吐吐地说:范经理,我有事。范经理问:什么事?张图图看了看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小声说:就是那天的事。范经理说:哪天?张图图说:就是那天。范经理急了,抬起头,盯住张图图:到底哪天?张图图说:就是那天,张菊菊她——是冤枉的。范经理一听,变了脸色:什么乱七八糟的,有事吗?没事你出去。张图图只好灰溜溜走掉。

当着外人不好说,张图图计划私下和范经理谈。但是范经理是个爱热闹的人,很少有单独一个人的时候。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范经理从人群里叫出来。

张图图给范经理打电话。电话拨通了,还没等张图图说话,范经理劈头就骂:丫的,你到底干什么?张图图声音颤颤索索的:范经理,那天张菊菊的确是冤枉的,我可以作证。范经理说:冤枉又怎样?张图图说:冤枉了,就该把事情说清楚。范经理大声说:你想让我给张菊菊道歉?张图图说:是的,也就道个歉。范经理只说了两个字:做梦。啪地挂了手机。

范经理星期一上班从家里回来,被张图图堵在了路口。张图图什么也不说,就站在汽车前头,有点胁迫的意味了。范经理打开车门,一条腿跨出来,另一只脚跨出来,脖子往外一伸,身子一挺,站在了张图图面前。张图图看着范经理,范经理看着张图图,目光对目光,空气凝结,有了重力,压迫着张图图,张图图的呼吸紧张起来,胆怯了,目光无声地垂落。但很快端正了神态,把头仰起来,直视着范经理。

范经理到底还是虚,身子动了动,软了下来,口气却相当的硬:丫的,还来劲了,给你脸了是不是?哎,这么为张菊菊挣面子,你是不是喜欢张菊菊啊?这样吧,我做个媒人,把张菊菊介绍给你,行不行?张图图不说话,就这么看着范经理。

范经理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划了一遍屏,按在一个号码上,把手机递给张图图,说:你,先给张菊菊支应一声。张图图接过手机,放在耳朵旁,脑袋一下子空了,慌得厉害。

但是,手机里边没有听到张菊菊的声音,一个女音反复“吟诵”一句话,此号码为空号。张图图一脸茫然,把手机给了范经理,范经理拿着手机在耳边听了听,笑出了声,说:换号码了,电话打不通,这回你死心了吧。

(五)

民工食堂耗子成了窝,工人们在饭碗里吃出了耗子屎,事情搞大了,工地上三三两两地开始有人辞工。人手少了,工程进度就下来了。工程进度下来了,公司老总的火气上去了,工程部的范经理因此挨了剋。

范经理把张图图叫到办公室,扔给了他一把钢钎和一把镐头,让张图图打耗子。张图图一个电工,整天凿眼打洞,对付个把耗子还不是小菜一碟?他把钢钎镐头扔到了一边,用半袋子白灰就把问题搞掂了。很简单,张图图把白灰全部倒进了耗子洞,耗子们被白灰一呛,一个不剩,都从耗子洞里爬出来了。耗子们东倒西歪,每个耗子的鼻尖上都顶了一团白,像戏台上的五花脸。

蹿出来的耗子被张图图一个个拍死了。死耗子躺了一地,鲜血四溢,尸横遍野。最后一个耗子钻出洞口的时候,张图图却没有出手。耗子不大,刚刚长足了个头。却是肥溜溜,圆嘟嘟,像个毛线团,滚来滾去,滚到张图图脚边,嗅了嗅,还抖了抖身子,一点也不怕人。张图图把它捧起来,它的一对小眼睛就像两颗黑米粒,亮晶晶的,看着张图图。最后还是怕了,害羞了,急切切的,往张图图袖口里钻。钻到了一半,翘起了尾巴,有点顾头不顾腚的意思。太可爱,太好玩了,张图图有些不忍了,他找来一个宽口的饮料瓶,在外面扎了一些气眼,把耗子装进去,然后塞到了床下。

耗子死光光,耗子屎没有了,工人们吃饭吃出了新气象,吃出了好心情,好心情变成了生产力,工程进度便由低转高,突飞猛进。张图图打耗子打出了成效,打出了业绩。到了年底,评选优秀员工的时候,张图图的名字第一个被范经理提出来。范经理把张图图叫到办公室,又把《优秀员工申请表》发到张图图手里,告诉张图图,回去填,填完之后,第二天交上来。张图图点点头,却站着不走,看着范经理,欲说还休的样子。范经理问,你还有什么事?张图图犹豫了一下,掏出来一张纸,摊给范经理。

这是一封道歉信。道歉信上说,范经理的妻子殴打张菊菊,是一场误会。范经理代替妻子应该向张菊菊说明实情,并作出道歉。

看着道歉信,范经理的鼻翼在动,鼻孔直喘粗气。张图图脸都吓白了。在道歉方面,张图图是不抱太大希望的。几个月了,没找到张菊菊,却碰到了张菊菊的工人。工人说,张菊菊没走,在城里,正到处跑工程。张图图坚信,只要张菊菊在城里,在工地,就一定能见到张菊菊。

这时候范经理平静下来,他拿起笔,居然在道歉信上签了字。张图图揣起道歉信,转身要走,被范经理叫住了。范经理说,一张换一张,你把那张《优秀员工申请表》留下。

当着张图图的面,范经理把《优秀员工申请表》撕碎了。

开表彰优秀员工大会那天,张图图挤在角落里,看着别人上台戴大红花,领奖金,他后悔死了。晚上举行会餐,张图图贪了杯,有借酒浇愁的意思。如果张菊菊在就好了,他把道歉信交给张菊菊,反过来张菊菊会安慰他体贴他。现在,酒喝多了,受罪的是他自己。张图图回到宿舍,在床上折腾了一通,吐了一通,饿了。挺起身子下楼,在附近超市买了几袋方便面。

路过经理楼时,无意间向经理楼的方向扫了一眼,明亮的灯光下,张图图意外地发现了张菊菊。张菊菊穿得红艳艳的,正一步一步往经理楼里走。张图图的一颗心狂跳起来,一把把自己的头发抓紧了。他想喊,嘴巴张得很大,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不住地换气。张图图就在那里站着,一动不动,眼看着张菊菊消失在楼道门口。

回到宿舍,张图图做了一件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他从床下掏出那只耗子,把撕碎的道歉信卷成火柴棍粗细的纸卷,一点点捅进了耗子的肛门,耗子没有叫,很配合,张图图捅一下,耗子身子往外挺一下,极痛苦又极忍受。张图图认真,细致,专注,就像在做一件工艺品。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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