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王》:毁灭与失败的命运寓言
2020-07-27顾子睿
顾子睿
摘 要: 《俄狄浦斯王》(以下简称《俄》),是古希腊悲剧家索福克勒斯的代表作之一,被亚里士多德盛誉为“十全十美的悲剧”。主人公俄狄浦斯,通常视为反抗命运安排却最终失败的悲剧英雄。从社会阶层、政治理念及宗教信仰的角度,还原索福克勒斯创作的初衷,并在合理限度内,重新审视《俄》剧中的典型人物形象及创作主旨,有助于探寻《俄》剧在当下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 索福克勒斯 俄狄浦斯 伊俄卡斯忒 命运
《俄狄浦斯王》是古希腊悲剧家索福克勒斯最成功的剧作,历来被视为古希腊悲剧艺术的典范。剧中的主人公俄狄浦斯身处悲剧的漩涡中,却仍未放弃对险恶命运的抵抗,在深明自己怀有不可洗却的罪孽后,自毁双目,放逐受难,有如一曲对人类自由意志的悲壮颂歌。命运是贯穿《俄》剧的一条主线,剧中的不同人物面对命运的诘难分别做出了选择,命运的车轮也朝着他(她)们不可预料的方向驶去,他(她)们截然不同的结局似乎成为寓言式的隐喻,因此整部《俄》剧亦可看作一部毁灭与失败的命运寓言。
一、何为命运:索福克勒斯的命运观
古希腊人对命运的认知起初相当原始,在他们看来,人的行为是由所谓命运操控的,又无法切实地感知到“命运”的存在,在古希腊的一些文学作品中,诸多神祇被看作命运背后的掌控者,甚至将这些人为设想出的神祇解释为命运本身:《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在茫茫大海中漂泊,历尽磨难才回到故乡,而古希腊人则将他航程中一系列艰险的经历归结为神明的种种手段;在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的作品《阿伽门农》中,阿伽门农王的厄运也是早已注定的,由于先前得罪了狩猎女神,因此他必须以自己的女儿为祭品换取舰队的顺利启航。正是由于古希腊人将命运看作某种神秘且强大的超自然力量,在其作为人而生来具备的主体意识、自由意志得以伸张之前,古希腊人消极地接受所谓命运的摆布,一时顺遂便感恩于命运的眷顾,一时遭厄便惊惧于宿命中所注定的惩罚。
其实,索福克勒斯同样是一位对于神明极度虔诚的作家,在他的宗教道德观念中,“真正的明智是对天神的绝对服从”①(96)。因此,在索福克勒斯现存较早的作品中,人的命运同样取决于天神的安排,天神可以随意插手凡间俗事,凡人唯一能做的是敬畏地接受一切,对天神的丝毫违拗都会招致无情的惩戒。譬如《埃阿斯》中饶是那勇悍无匹的埃阿斯,也因亵渎神明受到女神雅典娜的法术的蛊惑,对著绵羊群大开杀戒,最终只能在羞愤中凄凉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谁能想到埃阿斯也曾昂起高傲的头颅,以肉体凡胎蔑视天神的威严,“靠神帮助,一个无能者也能取得胜利,我呢,相信没有神助也能夺得这种光荣”“女神啊,你站到别的阿尔戈斯人身边去吧!我埃阿斯站立的地方,敌人永远别想突破战线,永远别想”②(380)。从埃阿斯之死不难看出,索福克勒斯的确承认天神在人的一切活动中占据主导地位,然而即便如此,并不能否认,随着对于命运、神明等诸多问题的深入思考,索福克勒斯这位虔敬的剧作家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困惑,在之后作品的一些片段中,我们能够发现他思想上的细微动摇——虽然在人神关系中,神的优势地位依旧无可撼动,人类行为还是直接或间接受到神的摆布,但人的自由意志终于有了发挥的余地。
尤其是在《俄》剧中,呈现出另一种更积极的命运观:命运不再是原先虚无缥缈的超自然力量,甚至可以被看作一种人为的力量。但显然作者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于是就有了歌队长在剧末的那段唱词:“当我们等着瞧那最后的日子的时候,不要说一个凡人是幸福的,在他还没有跨过生命的界限,还没有得到痛苦的解脱之前。”③(100)难道俄狄浦斯的悲剧真的是天神和凡人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吗?这种说法乍看合理,实际上存在漏洞。它忽视了在整部《俄》剧的始末,阿波罗神都没有作为一个具体的角色出现,也没有利用神力改变事件的发展走向;阿波罗的神谕,倘若悲剧最后并没有发生,更是一则空言。虽然索福克勒斯希望借助《俄》剧彰显的主题是个人意志在与命运的对抗中遭受的彻底失败,说明凭借个人的意志改变命运是徒劳的行为,不过至少从《俄》剧本身内容来看,歌队长的这番唱词并不完全合乎逻辑,因此显得有些突兀:从某种意义来说,《俄》剧中的命运其实是人自身行为的产物——拉伊俄斯、俄狄浦斯等人知晓了神谕并试图阻止其成为现实,可恰恰是当他们奋力挣扎以求改变他们神谕中命运的轨迹的同时,神谕中的命运反而逐步成为现实。如果说真的存在所谓命运的话,那么俄狄浦斯等人已经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神谕的实现只是巧合——当俄狄浦斯尚在襁褓中时,他并不是一颗“弑父娶母”的种子,在这个初生的婴儿身上并不存在所谓宿命,反而是这些人一系列的行为导致自己一步步落入自己所编织的命运罗网之中。可既然命运本身就源自人的自我选择,是人自我力量的一种体现,那么如何能说凭借个人意志改变命运的行为是一种徒劳呢?
值得强调的是,首先,索福克勒斯本质上从来都是一个敬奉神明并且终其一生都致力于维护神谕的正确性的人,“他是富有的兵器制造作坊主索菲罗斯的儿子,显然属于科罗诺斯当地显赫的名门望族”①(85),肯定神的存在并压抑人的自由意志,除却个人的信仰因素,自然不乏维护奴隶主统治、大贵族利益的政治考量。他于后期的一些作品中流露出思想上的矛盾,在规范神明的权威、歌颂神的伟力的同时,对人的自主性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揭橥,笔者认为这与当时在希腊兴起的唯物主义哲学思潮存在一定关系。阿那克萨拉等人提出世界是由无数物质的微粒所构成从而对自然万物给予粗糙的唯物主义解释,虽然这一学说在当时遭到了强烈的抵制,但不可否认的是它在当时仍然具有相当的影响力,我们有理由相信索福克勒斯曾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阿那克萨拉等人学说的影响,正如苏联的拉齐克在《古希腊戏剧史》中所说的:“索福克勒斯不可能不知道新的哲学学说,但是他对它们持审慎甚至否定的态度。”①(96)在他现存最晚的一部剧作《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俄狄浦斯最终彻底承认了神的权威,“孩子啊,领我往前走。领到那可以说话可以听而不冒渎神威的地点,我们不可和‘必须抗争”,就如同暮年的俄狄浦斯的感慨,自己“真的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了”②(123),不认命的俄狄浦斯在遭受了非人的苦难折磨后,不得不顺从于天神的力量。与其说这些是晚年的俄狄浦斯沉痛的申明和自白,不若说是作者借俄狄浦斯之口表明自己的立场并对观众进行道德规劝。同时说明,索福克勒斯本人在命运及神灵等问题上的虔诚的态度从始至终是没有根本性改变的。
再者,作者的创作初衷或许仅仅是通过叙写俄狄浦斯由反抗命运到放逐受难,再到最终归顺的这一系列过程,宣示神谕的正确性,维护天神在人间世的崇高地位,并未刻意要将俄狄浦斯塑造成今人眼中与命运斗争,却最终落败的悲剧性英雄。正如前文提到的,索福克勒斯认为但凡违逆天神的行为都是愚蠢的且一定会受到惩罚甚至招致毁灭,索福克勒斯主观上更应该在《俄》剧中塑造一个违逆天神从而受到命运的捉弄,并最终通过精神与肉体的受难进行自我救赎的罪人形象。事实上,在古老的传说中俄狄浦斯在命运悲剧发生后并没有自毁双目,离开忒拜城放逐受难,而是继续坐在国王的位子上,娶妻生子,最后死在自己的国土上并享有高规格的葬礼。索福克勒斯对于俄狄浦斯的结局在自己的悲剧作品中加以改写,增添了类似于道德审判的内容,无疑是出于宣传或教诲的目的,但这一增改毕竟要以不妨碍作品整体的艺术性为前提,就如别林斯基所说的:“在每个悲剧的内容里都有美学上允许的道德问题。”在索福克勒斯身处的时代,通过悲剧作品反映社会现实,对民众加以教化和规劝的现象十分普遍,我们同样应当以历史的眼光看待索福克勒斯的这部作品,并充分肯定它在艺术上的极高成就。然而,这不妨碍我们在当下对《俄》剧加以现代性的审视,在合理的限度内对《俄》剧做一些新的诠释。
二、命运寓言中的典型形象
伊俄卡斯忒作为《俄》剧中的核心人物之一,在整部剧中出场的戏份并不多。由于索福克勒斯在创作剧本时,采用了倒叙的手法追溯了这场悲剧发生的前因,抽丝剥茧地将事件推向爆发的高潮,以增加作品的艺术性。我们在分析伊俄卡斯忒的形象之前,不妨按照时间顺序对剧中伊俄卡斯忒的行为重新作一番梳理:俄狄浦斯出生不到三天,拉伊俄斯就将他的左右脚跟钉在一起,弃于荒山,伊俄卡斯忒并没有阻止拉伊俄斯这一残忍的行为;拉伊俄斯被俄狄浦斯杀死后,人面狮身的女妖斯芬克斯又在忒拜城外为害,俄狄浦斯经过时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拯救了忒拜城。随后,前王后伊俄卡斯忒嫁与他为妻,与俄狄浦斯一同统治忒拜长达十六年,但在此期间她从未追查过杀害拉伊俄斯的凶手;后来,忒拜暴发瘟疫,然而只有找到当年杀害拉伊俄斯的凶手才能消弭灾难,可是伊俄卡斯忒却屡次阻止俄狄浦斯追查凶手,询问自己的身世;真相大白,伊俄卡斯忒自缢身亡。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曾指出,俄狄浦斯在位的十余年对于老国王拉伊俄斯的死因竟然一无所知显然是“不合情理的事”,并认为这是索福克勒斯在情节处理上的缺陷④(170),有相关的研究对伊俄卡斯忒不仅没有追究前夫的死因,而且在与俄狄浦斯同床共枕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对他脚跟的残疾和蹊跷的身世没有丝毫怀疑这一系列情节的合理性提出了质疑。不假思索地认定索福克勒斯在情节处理上存在问题无疑是简单而轻松的,但就学术研究而言则缺乏必要的审慎态度,想要为索氏的情节处理找寻一个合理的解释,对于伊俄卡斯忒这一人物形象的解读就显得尤为重要。对此,学界有着不同的看法:
有人认为伊俄卡斯忒是一个热衷于权力的女人,她并不在意自己的丈夫是谁,只要她王后的地位没有改变,仍旧能与国王分享统治的权力,她便心满意足。俄狄浦斯的年龄与她相差悬殊,脚跟有着明显的残疾,模样也和老国王拉伊俄斯差不多,因此伊俄卡斯忒心里应该很清楚这个与她同床共枕的男人就是当年被弃于荒山的婴儿。她之所以不追究、不怀疑,恰恰是因为她对真相十分了解,而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权力,她苟且地接受了与儿子乱伦的事实,对俄狄浦斯隐瞒了一切,阻止俄狄浦斯的调查和询问,甚至为了守住这个为人所不齿的秘密,她将当年从俄狄浦斯手中逃得性命的那个知道实情的仆人送到了乡下牧羊,尽管俄狄浦斯让伊俄卡斯忒将这个知情人召入皇宫,伊俄卡斯忒依旧试图通过装糊涂阻止俄狄浦斯进一步调查下去。似乎受到权力的诱惑,伊俄卡斯忒的确是在不择手段地掩瞒真相,但这种说法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伊俄卡斯忒嫁于俄狄浦斯并不一定出于自愿。在俄狄浦斯无意中弑父之后,忒拜又遭到了女妖斯芬克斯的侵扰。为了从斯芬克斯手中拯救忒拜,摄政王克瑞昂,也就是伊俄卡斯忒的弟弟,诏告天下:“如果有人猜中了斯芬克司的谜语,他便可以得到此国,王后也可以下嫁于他,作为报酬。”⑤(348)也就是说,伊俄卡斯忒与俄狄浦斯的婚姻仅仅是作为利益交换中一块增重的砝碼而已,因此伊俄卡斯忒为了保住权力而嫁给俄狄浦斯的这种说法很难成立,毕竟下嫁与否并非伊俄卡斯忒自己能够决定,至于说这位忒拜王后热衷于权力,恐怕只能作为一种猜测而已。
关于伊俄卡斯忒形象解读的另一种说法将伊俄卡斯忒在剧中表现出的漠然和顺从归因于古希腊女性地位的丧失及女性话语权的消亡。这种说法与当时的社会状况能够吻合,相关资料表明:在索氏身处的公元前四世纪的希腊社会,男女之间的不平等已经相当明显,女性的社会地位远不及公元前六到八世纪。彼时,女性一旦嫁给男性,几乎就等同于男性的私人财产,家庭地位低微,话语权同样会遭到剥夺。事实上,在荷马时代,女性权力就已受到诸多限制,即便是贵族妇女也不能例外。譬如,在《奥德赛》中,佩涅洛佩的儿子特勒马科斯就禁止母亲露面应酬,不满地对她说:“现在你还是回房去操持自己的事情,看守你的织机和绕杆,吩咐那些女仆们认真把活干;谈话是所有男人们的事情,尤其是我,因为这个家的权力属于我。”⑥(14)如果我们从这一角度理解伊俄卡斯忒的形象,那么她既无法阻止拉伊俄斯的暴行,又无法拒绝自己的弟弟克瑞昂将自己连同忒拜的王位作为礼物奉送给拯救忒拜的英雄俄狄浦斯。哪怕她明白俄狄浦斯就是亲生骨肉,哪怕她每每为这乱伦不堪的婚姻感到耻辱,她也只能选择隐忍,含垢忍辱地活下去,并且为了俄狄浦斯能够不再受到伤害,同样也为了自己能够安稳地度过余生,她还要极力隐瞒真相,尽量消除俄狄浦斯的疑虑。真相被曝光的那一刻,她长期紧绷的神经终于崩溃,在歇斯底里的疯狂中,伊俄卡斯忒凄凉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由此而言,伊俄卡斯忒的悲剧在于身处一个女权式微的时代,她无法同时扮演忠贞的贤妻和慈爱的母亲两个角色,虽然伊俄卡斯忒竭力调和这之间的诸多矛盾,但所有努力只能以失败告终。笔者认为,这种说法相对于第一种而言更加合理,因为关于“父权制对母权制的压迫”的主题早在埃斯库罗斯的悲剧作品《俄瑞斯忒亚》三部曲中就有所体现,那么索氏在《俄》剧中对其有所继承和发展不足为怪。
笔者将伊俄卡斯忒的种种行为与《俄》剧的主题联系起来,试图从命运观视角对其形象加以分析。如果俄狄浦斯可以被定义为命运的反抗者,那么从伊俄卡斯忒的行为来看,她应该被定义为命运的顺从者。伊俄卡斯忒对命运采取的驯服的态度萌芽于俄狄浦斯的意外降生——忒拜的前国王拉伊俄斯因为早先龌龊的罪孽而遭到诅咒,神谕警示他的儿子会弑父娶母,因此拉伊俄斯一直没有与伊俄卡斯忒行房,但一次酒后行为失控使夫妻二人最终犯禁,伊俄卡斯忒怀上了俄狄浦斯。然而在伊俄卡斯忒看来,俄狄浦斯的降生并非意外,而是冥冥中有一种神谕中宿命的力量在支配一切,她感到刺蹙不安,命运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手攫住了她脆弱的灵魂。她或许短暂地尝试过挣脱命运的束缚,因此拉伊俄斯对俄狄浦斯的残忍摧残视而不见——此时她还心存侥幸,宿命也许可以改变。直到拉伊俄斯的随仆惊恐地告知她拉伊俄斯死亡的真相,跛脚的青年举起了诅咒的利刃,老国王临死前掺杂着疑惑和惊惧的表情……伊俄卡斯忒最终彻底地屈从于命运的掌控,对于之后发生的一切,她都表现出一种近似漠然的驯顺。克瑞昂将她赠予俄狄浦斯,她一眼就认出这个脚跟带伤、面容尚显青涩的年轻人就是当年自己诞下的骨肉,她木然地注视着这个在自己面前雄立着的男人,这个曾经的儿子和未来的丈夫,她内心无比惨恻,但她更加坚信这是宿命的安排,自己不应该违逆;她的思想常常陷入混乱,枕榻之侧,这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自己对他的感情已经辨不清是亲情还是爱情,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让这个男人成了父亲还是兄长,此时此刻她也感受不到为人母亲的幸福,子女的降生带给她的除了撕心裂肺的阵痛外,只有羞耻;她不仅无力改变以一己之身侍奉父子两代人的耻辱的现实,而且根本未曾动过挣扎的念头。既然生而为人已经失去了幸福和尊严,那么活下去就成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唯一的追求。她不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一旦真相被揭穿,世人的白眼谇诟、宫闱中的流言蜚语、俄狄浦斯的彻底疯狂都将逼迫她为这难以启齿的罪恶殉葬。曾经恶毒的诅咒、拉伊俄斯死因的真相都随同她一起深深地藏入幽暗的深宫之中,目睹了一切,了解悲剧背后真相的仆人也被她打发到了僻远的乡下,她独自背负着沉痛的秘密,对所有人讳莫如深,她没有让任何人追查杀害拉伊俄斯的凶手,就连俄狄浦斯对老国王死因的好奇也被她心虚地敷衍过去;她天真地以为宿命对她的嘲弄与侮辱到此为止了,直到一场瘟疫在忒拜爆发,再次将她彻底卷入了十几年前那场恐怖的噩梦之中。
伊俄卡斯忒作为命运的顺从者,从来都是被动地承受,她没有过反抗,可命运未曾善待于她。她在真相被揭穿后的惨死,一方面可以被理解为社会对女性的压迫与欺凌,另一方面可以理解为一个人在失去自我意志,抛弃主体地位之后从精神世界到肉体躯壳的彻底毁灭。伊俄卡斯忒这个人物的真正悲剧在于她信奉宿命并将为人的主体精神弃置,降格了人作为万物的灵长的地位;她一方面将自己的灵魂出卖,另一方面始终自我欺骗、自我麻痹,她勉强地对俄狄浦斯声称自从那个被诅咒的婴儿死去之后自己再也没有为了神谕左顾右盼,但她心里很清楚俄狄浦斯的身份。午夜梦回时,这个可笑的谎言成了她最后的安慰,她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如同沉湎于毒品的人一边忍受着毒品带来的痛楚,一邊仍旧需要更大剂量的毒品麻木自己的神经;她以为自己活着,但她实际上从未活过。
《俄》剧中的悲剧性主角俄狄浦斯是以命运的反抗者形象出现的,他和伊俄卡斯忒区别在于虽然二者同样相信宿命的存在,但伊俄卡斯忒选择沉默不言,逆来顺受,而俄狄浦斯则不愿听从宿命的摆布,奋起反抗。他误以为科任托斯国国王波吕博斯和王后墨洛佩是亲生父母,因而当他听说那关于他的恶毒的神谕后,他毅然离开了科任托斯国,以免自己“看见那个会实现神示所说耻辱的地方”③(76);在忒拜城外的悬崖上,他凭借超凡的智慧及过人的胆识,破解了女妖斯芬克斯的谜语,挽救了忒拜城中众多百姓的生命。传说中,是天后赫拉将吃人的怪物斯芬克斯派遣到忒拜城外,以示她对于拉伊俄斯所犯下的罪孽的愤怒,因此斯芬克斯也可以看作神罚,即神明意志的象征;当耻辱的真相被无情地揭露,俄狄浦斯悲愤交加,无奈地向苍冥发出凄厉的悲吼,但他依旧不愿意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由神明执掌,强忍着剧痛,刺瞎了自己的双目,并将这非人的痛楚化为对阿波罗神的揶揄,“是阿波罗使这些凶恶的,凶恶的灾难实现的;但是刺瞎了这两只眼睛的不是别人的手,而是我自己的”③(93-94)。神谕中的诅咒最终成为现实,在俄狄浦斯看来,自己已经在与宿命的交锋中落败遇僇,幕后的主使者就是阿波罗,虽然自己的尊严也许对于阿波罗来说可以随意践踏,但是俄狄浦斯仍要以肉身为器,向阿波罗展示凡人的怒火,那是沸腾着的强劲火焰。
俄狄浦斯之所以能够成为后世读者眼中的悲剧英雄,是因为他作为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却敢于搏命斗天,力量对比之悬殊以至于即便最后惨遭失败,俄狄浦斯的形象依旧如同一道不朽的丰碑,一面象征着人类自由意志的旗帜,永远屹立。然而实际上,俄狄浦斯的悲剧并不在于他奋力挣扎却冲不破命运的罗网,并不在于人神之间力量的悬殊对比,而在于他虽然拥有不寻常的智慧,却始终没有认识到人的局限性。一个人需要具备抗争的精神,人之所以为人,在于人敢于以自身有限的力量对抗无限的困境。当人类主体意识及理性精神崛起之后,人类敢于在天地间施展作为,奋翮云霄,但是客观上,不可否认的是,人不可能凭借自身的力量解决一切问题,无须说高天之上还有辽夐深邃的宇宙,仅仅在这片天地之间,依然存在人类无法涉足的领域、无法道明的规律,这些存在无时无刻不在警醒着人类,只倚仗于有限的主观意志,仍旧无法窥破无限世界的全部奥秘。
反观俄狄浦斯则过于夸大了自己的能力和智慧,对于自己的局限性一无所知。他与宿命抗争,即便在悲剧发生后也没有意识到倘若拉伊俄斯的仆人没有动恻隐之心,他甚至于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尚在襁褓的他只会成为荒山中一具瘦小的枯骨;他与神谕较量,轻松破解了斯芬克斯的谜语,哪怕反抗最终失败,他也满腔怒火,控诉天神对他的折磨,然而他自始至终都没察觉到天神并不是始作俑者,而是他自己的行为在巧合中促成了悲剧。自负己能而缺乏自知之明的人无法接受失败,一旦失败,他们就会转而怀疑自己的能力,并最终在失败面前跪倒,彻底屈服。俄狄浦斯由《俄》剧中向天神挑战的英雄沦落为《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这部剧中唯唯诺诺、向诸神乞怜的老人,反映的正是这种转变。就如肖四新教授所指出的,俄狄浦斯对命运的抗争及最终悲惨的结局,是“人的有限性与世界的无限性的形象表达”。可惜的是,对于这一点,睿智的俄狄浦斯并不明白。许多后来的观众和读者也不明白。
三、结语
那么《俄狄浦斯王》究竟何以成为一部毁灭与失败的命运寓言呢?
作为命运的顺从者,伊俄卡斯忒最终彻底毁灭消亡;作为命运的反抗者,俄狄浦斯也在意料之外的巧合的驱使下,品味了失败的痛苦。对于伊俄卡斯忒而言,无数日夜的含垢忍辱、年深日久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噩梦,最终化为深宫中一尺无情的白绫;俄狄浦斯壮志盈胸,挥斥方遒,纵使人生有命,亦当振翮而起,水击三千里,怎能行叹坐愁。即便诸神会嘲讽他的失败,他仍要将双眼的血淚挥洒,以凡人的怒焰席卷天穹。生而为人,如果不能以自由之意志主宰自己的命运,那么与行尸走肉何异?无论怎样,俄狄浦斯至少曾试图掌控自己的命运,在今天看来,他无愧于英雄的称名;作为文学史上的经典形象,后世相当的文学作品中都能发现俄狄浦斯的影子。
得尔斐神庙上那句最著名的铭文“人啊,认识你自己”强调的就是人要认清自己的本质。“认识你自己”看上去简单,想要做到却并不容易,否则不会被铭刻在得尔斐神庙之中,更不会被苏格拉底奉为一生都要谨记的箴言。俄狄浦斯是人类理性精神和智慧的化身,但他从来没有认真地审视过自己,刚愎自矜,同样是人类最普遍的弱点。如果说在《俄》剧中,俄狄浦斯的命运悲剧尚有巧合作祟的话,那么,在《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这部剧中,行将就木的俄狄浦斯向神明妥协,承认了宿命的不可抗拒,渴望得到宽恕才是真正的悲哀——一个不认命的英雄最终自己套上了命运的枷锁,自愿钻进了命运的囚牢。
在重大的变故或打击下,自负最容易变为自卑。反抗的火焰在衰老腐朽的胸膛中熄灭,自由的意志成了这个老人心中急欲尘封的罪念,俄狄浦斯终究还是成了伊俄卡斯忒那样的顺从者,在诸神的注视下俯首认罪。一个从未察觉到自身局限的人,自然无法认识到自身的潜力所在。
神庙中的智慧箴言“人啊,认识你自己”,并非要让人类陷入自抑的泥潭,而是希望人类在泥潭中依然能够向天空颙望。在认清自我的局限后,自由的意志才得以进一步伸张。至少,人类的心可以自在驰骋。
注释:
①拉齐克著.古希腊戏剧史[M].俞久洪,臧传真,译.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9.
②埃斯库罗斯等著.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第二卷[M].王焕生,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
③埃斯库罗斯等著.古希腊戏剧选[M].罗念生,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④亚里士多德著.诗学[M].陈中梅,译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⑤郑振铎编.希腊罗马的神话与传说[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
⑥荷马著.荷马史诗·奥德赛[M].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参考文献:
[1]拉齐克,著.俞久洪,臧传真,译.古希腊戏剧史[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9.07.
[2]埃斯库罗斯,著.张竹明,王焕生,译.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 索福克勒悲剧[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04.
[3]埃斯库罗斯,等著.古希腊戏剧选[M].罗念生,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01.
[4]亚里士多德.诗学[M].陈中梅,译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07.
[5]郑振铎,编著.希腊罗马的神话与传说[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03.
[6]荷马.荷马史诗·奥德赛[M].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03.
[7]耿幼壮.永远的神话——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的批评、阐释与接受[J].外国文学研究,2006(05):158-166.
[8]顾明生.被逐的“伊俄卡斯忒”——试论《俄狄浦斯王》中女性话语的消亡[J].外语研究,2008(01):103-107.
[9]桑迪欢,楼倩倩.人性的缺损——《俄狄浦斯王》悲剧原因再探[J].戏剧文学,2008(09):59-63.
[10]肖四新.人的追问与反思——重读《俄狄浦斯王》[J].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03):2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