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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当代语境下的“等待”与“追寻”

2020-07-27张艺爽

牡丹 2020年12期
关键词:春梦花桥等待

村上春树的小说《海边的卡夫卡》中有个片段谈到舒伯特的D大调奏鸣曲,说因为曲子本身不完美,所以优质的、稠密的不完美性强有力地刺激着人们的意识,吸引着某种人的心。而这种不完美便是向万事万物的存在状态挑战而又败北的音乐,这便是浪漫主义的本质。

2016年《花桥荣记》首演,话剧以“再也找不回的米粉味道”贯穿始末,因战乱移居台北的桂林人经历十年又十年的等待和期盼,希望和绝望转变。无独有偶,2019年6月,赖声川的新剧《幺幺洞捌》在上海上剧场首演,故事讲述了一位美女作家,租赁上海虹口公园一个曾经的仓库做工作室,传言这个仓库几十年前就存在,从事抗日的地下党组织曾在这里驻扎。小说家开始思考在这个空间里曾经的人和事。为了更有当时的生活气息,她找来了一台老的收音机,有意思的是这台收音机在某个频率上突然之间跟另一个世界接上轨了,对接到了1943年的这一个老仓库里面的发报系统,当年这个仓库里面住着一位地下党员,于是两个跨时空的人就这么微妙地产生了交集,互相好奇并鼓励着。话剧里,女主人公舒彤告诉男主人公白石,2019充满各种超级英雄,但他们就是没有1943年真正的特异功能。那叫勇气,无私,奉献……

一、“追寻”——从黄金时代到跌落的时代

《花桥荣记》的开头便是春梦婆(女主人公)回溯桂林城水东门外的花桥荣记是最有名的米粉店,春梦婆便是那个年代最有名的木粉丫头,因此得识营长,做了营长太太。剧中的卢先生是桂林城官宦后人,家境殷实,未婚妻罗小姐知书达理;李半城在桂林更是富有,房契地契多,以至于移居台北都要随身携带;秦癫子旧时为一任县长,移居台北后还不忘桂林的娇妻美妾。话剧在调侃轻快的节奏中逐步下行,“十八年老了王宝钏”,在台北,春梦婆没能等到营长丈夫的归来,却梦到他血肉模糊的背影;卢先生毕生积蓄被骗,罗小姐偷渡失败,与洗衣婆厮混惨死;李半城穷困潦倒,隔岸的旧时房契已变为废纸,上吊自杀;秦癫子被开除公职,溺死江中。在风云突变的政治氛围里,“等待”变得漫长而焦灼。很多人把《花桥荣记》解读为退回台北的大陆人对家乡的思念,其实是片面的。地理意义上的故乡不是心理意义上的故乡,战乱年代,人们怀念的过去不是单纯的过去,而是代表着和平、稳定、美好的过去。例如,剧中的四位主人公,他们既是等待者的形象又是追寻者的形象,他们怀念的不仅仅是桂林,而是曾经安逸美满的生活、稳固至高的地位和数不胜数的财富,当然也包括朝夕相处的故人。

赖声川在《幺幺洞捌》中也刻画了等待者和追寻者的形象,生活在1943年的白石和安娜,作为中共地下党的特务人员,等待着抗战的胜利。安娜是战乱中的受害者,无可奈何又勇敢善良,爱得艰难苦楚却纯粹;白石是时代背后的螺丝钉也是撬动者,低调沉稳,坚韧不屈;生活在2019年的舒彤是充满理想、烂漫的,想要追寻英雄和爱情。舒彤在音乐的魔力中穿越邂逅白石,让笔者想到伍迪艾伦导演的《午夜巴黎》,20世纪,文艺汇集,思想争鸣,在浩大的声势里,诞生了立体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全球艺术之都才是他永生不忘的黄金时代。美酒、聚会、头脑风暴沙龙,音乐和艺术,与各大艺术家和文豪激扬文字、指点江山,这才是主人公盖尔激动人心的文艺梦想。

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值得追寻的故事,但无疑他们都是经历了跌落的一代。《花桥荣记》里的思念和痛苦都隐渗在变迁的社会历史中,政治的变迁导致地理的变迁,延伸出经济、文化的改变。舒彤生活在经济空前发展但文艺思想跌落的时代,人们把爱当作异物,把无私和勇敢当作罕见的特异功能。社会的更迭带给人们的不适感迅速扩大,逐渐瓦解思考,让大部分人陷入迷茫。很多人行尸走肉般默许意识被蚕食,例如,卢先生再不碰胡琴,老庄、小如劝导舒彤写快消文字。清醒的人无疑是痛苦的,春梦婆再也梦不回花橋,舒彤只能在穿越的1943年快意恩仇。鲁迅在《呐喊》的自序中曾有一个铁屋子的比喻:“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我们希望做那个清醒的人,但这势必又是一场痛苦的旅程,我们在等待和追寻里越发向着不可抗拒的终点前进,体验过黄金时代的我们,只能目睹跌落,追寻所谓的原有价值。

二、“并置空间”——没有流逝便没有追寻

回忆是时间送给每个人最好的礼物,回忆可能是直接的源自本人的经历,也可以是跨越时空的对话。由于时间的物理性,人们注定生活在一个永恒流动的不断变换的时空里,这种变化蔓延、渗透在物质世界和意识形态的各个层面。只是在工业化的助力中,时间留给人们思考的时间越发紧凑。人类从遥远的农耕文明缓步走来,在近代跨步前进,又在当代飞速奔驰,人与人之间的对话范围也变得紧凑,代际鸿沟不断加深。在传统文化的封建大环境中,唐宋明清之间是缓慢的更迭,倘若说民国时期尚且存留一丝古典的雅重,那当代便是彻底的清洗和扬弃。也许20世纪70年代的老人不难理解20世纪50年代的病痛,可到了21世纪,10后的稚子却很难再明白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的历程。时间没有变快,可世界在加速奔跑。

所以,今天,人们总是处于一种时空叠置的状态。在张仁胜的《花桥荣记》中,以最常出现的“花桥”为例,剧本开头就提起“提起我们花桥荣记……我是指从前桂林水东门外花桥头,我们爷爷开的那家米粉店”,话剧的结尾也说“从前我爷爷开的那间花桥荣记,就在漓江边,花桥桥头,那个路口子上”。从花桥开始,到花桥结束,从桂林土地的花桥,到“我爷爷“的花桥,再发展到辗转异地之后思念的花桥,到卢先生少年时期走过的花桥,到只闻其人不见其形的桂林小姐走过的花桥,再到每个人心里的花桥,最后是挂在众人面前的花桥、任人们揣摩怀念想象的花桥,这个多次出场但次次依托不同主人公的花桥,赋予了读者无穷的想象解读意义。每个人都在不同维度对同一空间产生过自己的想象,而这个空间折射着过往岁月沉淀的记忆,也会有人物刚刚触发的情感而形成的想象空域。这种复杂的内心空间所交织成的空间,已经不能解释说明物理学上的空间,这是饱含情感创伤纠葛、有着多重心理和时空的新空间——“叠置时空”,真实的、虚妄的时间在这个环境里凝聚锻炼;物理时间和内心想象空间则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浪潮之中。这样一个“时空体”,往往需要一层层地展开、切割、还原,才能归纳到本来的位置上。但使这一切交融支配藕断丝连的,就是作家深层次的艺术技巧和情感体验。

在赖声川的《幺幺洞捌》中,编剧更是把两种不同时代的人叠置在同一空间里,通过留声机的特殊作用,让他们彼此感知对方的存在,可奇怪的是,只有安娜和白石可以透过时空穿越到2019年,相反也只有舒彤能触碰白石的余温。这便是对时代抱有感知的一类人群的缩影,人们思念在特殊的时期有特殊情感的人,一直怀揣美好和期待的1943年和把美好和期待毁灭给你看的2019年,1943年追寻和平安静和胜利,2019年追寻勇敢、无私和奉献。过去与未来交叉错乱,让人不禁深思,究竟哪个时代才是最好的时代。可是,无论人们怎样评说过去的糟粕和现代的优势,抑或传统的纯粹和当下的丑恶,最终都会发现,时间的流逝便是最好的答案,人们不断地失去和得到,不断地流逝和追寻。正如黄伟林教授在《20世纪30年代的桂林花桥》一文的结尾写道:对岸的名胜很多,走过浮桥,登了岸,再穿过一条热闹的市街便是‘花桥。花桥是一条大石砌成的桥,没有浮桥长大,特别之处,就是桥顶有瓦盖着,远望好像吊楼一样。桥下流水很浅,有一部分沙滩已成为‘荸荠市场。桥头有两丈多高的巨石数块屹立着,石的隙缝间生长许多芙蓉花,所以名之曰‘芙蓉石。如今,十一孔石拱花桥犹在,芙蓉石犹在,桥下荸荞市场不再,花桥附近米粉店不少,但无一家店名‘花桥荣记。”

时间的魅力在于将逝去的美好变得弥足珍贵,人们不必去探究它的本质,只须追寻美好的痕迹。

三、“浪漫的实质”——选择我们的时代

从《花桥荣记》到《幺幺洞捌》,跨越半个多世纪的追寻与等待,一方是民国时期底层的个体经营户,一方是当代中产美女作家,而女性的追寻又多多少少带上了对爱情纯粹的向往,爱情依托于生活,爱情也依托于男人的勇敢无私和奉献,而这些正是人们对永恒纯粹的一种向往。无独有偶,《花桥荣记》和《幺幺洞捌》的结局都是开放的,留下谜底让观众去感知,悲与喜都失去了讨论的意义,而在于观众心中是怎样选择。

从今天到历史,从黄金时代到失落的一代,在对过往、爱情抑或所有的追寻中,也许舒彤、安娜、春梦婆终于看清一点:完美是不存在的,幸福是不可及的。但生命的浪漫也并非禁锢在对往日时光的悲叹缅怀中,台北、上海都是现在时的,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现代时,正如电影《午夜巴黎》中格特鲁德·斯泰因对盖尔所言,“我们都惧怕死亡,对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迷惑不解,但一个艺术家的角色并非向绝望低头,而是寻找对抗空虚存在的解药”。这副解药,在笔者看来,就是村上春树所言的“向万事万物的存在状态挑战”,反映在《花桥荣记》里便是那没有结局的结局,春梦婆一场春雨一场梦,梦回桂林,梦回年少,可面对一个一个逝去的乡友,她终究没有放弃对美和对未来的憧憬,没有放弃对生活的坚持,反映在《幺幺洞捌》中便是赖声川在最后的台词所说“安娜回不去了,舒彤也回不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但是,人们仍将选择这个时代,仍将选择去面对这个时代,仍将为了这个时代而去追寻逝去的美好特质。当然,鉴于一切未知的高风险特质和人生孤独走向的实质,败北仍将成为必然;但明知不可而为,为了追求爱、追求美、追求高于现实的悲剧性人生理想而终于选择灵魂的流亡,这便是浪漫主义的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说,浪漫主义的真谛就在于一次次向时代挑战而终于败北,在于远离以及那些永远触不可及的迷人,不论是在纽约、伦敦、巴黎、北京,还是在台北、桂林、上海。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基金项目:本文系广西研究生教育创新计划项目“跨语境的审美重构——广西文学的海外接受研究”(项目编号:XYCSW201900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张艺爽(1995-),女,河北石家庄人,硕士,研究方向:写作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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