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鲛在水中央》的散文化特质
2020-07-27夏伟
作为80后作家的一员,孙频近年来似乎正在经历一个转变,她早期小说的文风被读者评价为“生猛酷烈”,把故事写到极致。在2018年接受新华网采访时,孙频表达了希望自己更加“平和”一点,同时让小说人物更加宽和的创作希冀。抱着这样的目的,作者在创作中篇小说《鲛在水中央》时通过第一人称的使用增加了小说的抒情特质,同时对情节进行缓和处理,带给了这部作品不同于以往的诗化、散文化特质,显示出新的美学风格。
孙频的中篇小说《鲛在水中央》发表于2019年《收获》的第1期,这篇小说延续孙频小说以往的基调,继续诉说着生命的疼痛,从《疼》到《三人成宴》再到《松林夜宴图》,孙频坚持对人的无用的挣扎、生活的苦涩进行描写展示,作者从笔下的主人公身上淘出人性的罪恶与命运的坎坷,这些挣扎的背后隐藏着作者对世事的思考。其笔锋犀利,往往令人读后也把自己带入情节中,体验在社会压迫下灵魂的撕裂,此篇小说延续了作者以往的疼痛书写,揭示时代变换背景下生活的世事无常,写出人的孤独与无奈,但相比她以往的作品,这篇小说蒙上了一层诗意的色彩,给读者启发感悟的同时,也带来美的享受,本文即对此展开分析。
一
人称的选择是作家在创作作品时应该给予慎重考虑的一环,选取什么样的人称关乎作品的情节安排以及读者的接受角度,对作品最终呈现出一个什么样的风格影响颇大。小说《鲛在水中央》大部分采用第一人称限制性叙事进行叙述,即以“我”的口吻叙述。在这篇小说中,第一人称限制性视角有两套模式:第一,“我”作为主人公讲“我”的生活经历;第二,“我”对故事除了“我”以外的其他的人物进行叙述,即跳出第一人称视角,以全知视角进行叙事。但是,即使在述说超出主人公视角的情节时,作者都会使用话语提示、议论等手法来暂时突破自身视角的局限,去讲述“我”所不知道的事,比如,文中作者会加上“据他说”“他和我说过”等这样的引语,“据他说,他老伴活着的时候,两个人经常吵架……他和我说过,他老伴过世前终日病病歪歪却酒瘾极大,烟瘾也不小”,读者能强烈地感受到作者以第一人称对作品叙事角度的强烈把控,以主人公的视角来对周围的环境、人物、事件进行描写,而第一人称“我”的使用,给小说带来了强烈的散文叙事感。
首先,以“我”为叙事视角,小说必然伴随着非常多关于主人公的心理感情描写。在这篇小说里,这一类描写约占全文的五分之二,是解读本文的一大重点,也使得这篇的小说主观抒情色彩强烈。作品除了用文字平铺直叙地写出主人公的心理,还会用环境描写来烘托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小说文本开头写道:“树下开着野玫瑰、老虎花、荚蒿。层层叠叠时远时近的雨声在无边的森林里游荡,雨滴从树叶间滑落的回声又冷又远。”幽暗的深夜在床上清醒地听着山雨冷冷地拍落在森林间,但在正常情况下此时都是常人入眠的时候,暗示了主人公繁杂不得安宁的内心,并以雨声来烘托主人公孤寂无措的情感。另外,作者通過细节描写来展现主人公心理状态,在知道范老先生的儿子就是范柳亭的时候,作者这样写道:“我终于费力地把烟盒掏出来了,准备点烟的时候看到自己的那只手正在发抖……我忽然发现他好像正看着我那只拿烟的手,那只手还在轻微地发抖,我一紧张就这样。”作者没有直接写主人公郭世杰在知道这一事实时的惊讶与不安,反而多次描写郭世杰拿烟时手抖的细节,用细节暗示心理。对小说人物心理波动的描写一直是孙频的拿手好戏,作者尤其擅长对男性心理进行进行细腻而有说服力的刻画,这对于一个女作家来说是难能可贵的,例如,在《假面》中,作者将主人公求爱时的自卑又大胆,既想隐瞒又渴望暴露的变态心理刻画得入木三分。《鲛在水中央》这篇小说里,主人公心理的往复拉扯更是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动力,比如,几次郭世杰面对范轻寒时的慌张矛盾都促使他一次又一次回忆起往事,整篇小说可以称为心理小说。在《澎湃新闻》的一次采访中,孙频表示这是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我觉得他的精神追问无人能及,这一点也根本不存在过时与否”,作家希望自己作品有这个精神上的深度,“我本身是一个内向追寻挖掘的写作者,对人物的精神世界的挖掘充满兴趣”。其次,小说使用通感。例如,在图书馆里,郭世杰却感受到“我好像正潜在那个藏在这深山里的无名湖底……有风吹过时,成片的树林在嘶吼,而湖面却静极了,像面大镜子,在阳光下有一种璀璨的感觉”。正是运用了第一人称视角,将读者直接带入“我”的内心世界,具有直接生动的效果,这样个体体验性内容,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真实的个体体验,使得读者暂时忘记这是一篇小说,将“我”与作者等同起来,作品的情感真实性达到了与散文文体同样的水平。另外,在这篇小说里,读者被主人公牵制,大量的阅读与体味主人公的心理活动,会使读者对本应受到法律制裁的主人公施以同情,正如学者陶东风在《文体演变及其文化意味》中所说,“长久和深入的内心观察所提供的心理的生动将有助于该人物获得读者本不应该给予的同情”,正如小说的主人公应该负起杀人偿命的法律责任,但读者还是会用同情心态对待“有罪的”视点人物,人们的同情是被那些自己了解其思想的人唤起的。
小说以情节、人物、环境为三要素,其中情节是创作中的重中之重,而在《鲛在水中央》中,故事情节并不是强调的地方,作者反过来对紧凑的情节节节拆分,整体淡然氛围的营造才是作者着力强调的。这篇小说的故事情节是由一些日常生活材料拼接而成,正如美国学者厄利希在《俄国形式主义:历史与学说》中所说,“只有经过‘手法,或者更准确地说,经由想象性文学所特有的一系列手法的中介,材料才能成为文艺作品的合法参与成分”,在《鲛在水中央》中,作者对生活素材拼接所使用的手法是稀疏散漫的。首先,如前分析,因为小说充分运用第一人称限制性视角,随着小说的铺展,作品中的“我”想议论便议论,想抒情就抒情,上一秒在回忆往事,下一刻就在描写风景,这样的叙述手法使得故事情节结构散漫,而叙述人的散漫却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读者与主人公像朋友一样坐在一起,这种亲切的阅读氛围是作者以往小说所难有的。其次,毫无疑问此篇小说是由一个主要故事撑起的,但作者在讲述这个故事情节的过程中会突然插入一段心理描写或者景物描写,这样,文本的主干故事的讲述被无限拉长,情节进展变得缓慢,延长了读者感知的过程,且被插进的段落要素过多,也会增加读者感知的难度,但是读者的阐释空间也会随之扩大。最后,客观地审视这篇小说的故事情节。主人公因多看了一个姑娘几眼,就被抓进监牢,错过了人生的大好年华,出狱后又被下岗,把仅有的积蓄托付给范柳亭希望谋条活路,却被骗得一无所有,最后躲在深山里过着压抑的一生。范轻寒本为师长,却一生抑郁,妻子去世,大女儿自杀,儿子多年了无音讯,孙女也无着无落;范云冈,毕业正值中专学历被不予承认的特殊时期,她成了时代的遗老,不被认可,因渴望父爱跟了一个已婚的混混,最后奶奶、爷爷相继去世,混混也被砍死。这些故事的底色都是悲苦的,且作者把故事最紧张刺激的情节——杀人情节,有意地一笔带过,这些对小说情节的冷处理,是为了维持小说舒缓淡然的整体氛围,而且整篇小说除了主人公与广东女子的那段对话,其余的对话都是使用自有直接引语,这是一种叙事距离最近的形式,它使得文本没有引号的卡顿,叙述话语与人物话语之间的切换非常流畅。
二
孙频在创作中按照小说的文体进行创作,而文本自身却流露出与诗歌文体极为相似的那种特有的凝练的象征意象。例如,小说多次强调“西装”这个意象,文本写道:“我一共有三件衬衣、三套西服、两条领带……把自己穿戴整齐是我每天早晨起床之后的一个重要仪式。就是一整天就不过对着这片山林,我也不敢在仪表上有丝毫懈怠。”细读文本可知,西装是郭世杰的盔甲,在山林呆久了,他需要这身盔甲告诉自己始终是个人,警告自己不能沉沦颓废。此外,文中还多次写到范轻寒的“驼背”,如“喝完酒之后,他背着驼峰走到院子里一辆改装过的三轮小推车旁边”“然后他坐下来继续喝酒吃面,背着大驼峰”等,驼峰在作者笔下不仅指老人身上的驼背,更是暗指命运强加给范轻寒的苦难,让他弯下身躯抬不起来,此类意象在小说中还有很多。这篇小说十分注意对文本整体诗意氛围的营造,某些画面、动作、意象携带着远超故事情节的信息量,表达着作品的意义与对故事主题的暗示,作者暗示性地表达某种情绪,从而使文本围绕在浓郁的抒情诗意中。在形式主义者面前,小说仅仅由话语拼接成,呈现为语言文字状态,但在《鲛在水中央》里,作者文字内敛小心,仍具有高度的可直观感受性,追求感官铺陈,文字充斥着场景和情感的描写,极具诗意。
为了在抒情与氛围的营造方面体现出诗意,在小说中,孙频还大量引用古诗词,这些古诗词或与人物心情相对应,或对故事情节有着解释说明的作用。一类诗词可归为游子思乡类,作者引用《春江花月夜》中的“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明月何皎皎》“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这三首诗词都表达离愁别,体现游子的思归之情,表达对故人的思念之情,这正对应范听寒对范柳亭的思念与盼其归来的感情。另一类对应主人公的感情心理,小说引用苏轼的《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轉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暗示郭世杰躲在乡间的隐居生活。此外,小说还引用晏几道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首词表达对往事的回忆以及明月依旧但是物是人非的惆怅之情,此时正值主人公与旧友重逢,内心感叹无比,此诗正与主人公心境相应对。还有一类是对小说情节进行补充说明,比如,小说多次写到主人公喜欢读书,为了解释,作者引用了陆机的《文赋》中的“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於劲秋,喜柔条於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随四季变化感叹光阴易逝,目睹万物盛衰引起思绪纷纷;临肃秋因草木凋零而伤悲,处芳春由杨柳依依而欢欣。人们在研读古籍的时候会为古人崇高的品德节操所感动,文章词采也会使人产生美的联想,这就解释了主人公为什么喜欢读书,因为主人公自己的生活平淡无味,只能通过读书让自己的精神世界丰满一点。
小说以第一人称“我”为叙述人,但是这种限制性视角是主观又片面的,若是抛却视点人物,以隐含作者的角度阅读,会发现文中多处出现不可靠叙事,对事件的叙述都带有主人公的个人色彩,都是“我”在讲“我”愿意讲的故事,在故事里和小说叙述话语中都处于掌控者的地位,但人们可以从这种不可靠叙述中反观作者的创作目的——对社会的讽刺。“万物为刍狗”这句话多次在孙频的小说中出现,它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作者的创作意向,孙频的小说读起来总带有一股明利的刺痛,她笔下的主人公都酷爱撕开自己精神的创伤,吆喝着展览给旁人看,仿佛在这样肆无底线的宣泄中可以缓解被理想抛弃的愤恨与无奈,人物在作者强加的世界里嘶吼狂叫也摆脱不了悲凉的结局,作者总是一针见血地指出迫使人变成弃儿的原因——社会的冷酷无情。人在这个世界总是承受压力,在重压下或是转而选择做混世魔王,闭目掺进这浊世中,或是不与之妥协,依旧顽强抵抗者。第二类人就成了作者笔下的视点人物,作者也鲜明地摆出了自己的答案——不相容就会被抛弃,是的,孙频笔下的主人公都具有被抛感,是被梦想抛弃或被社会冷藏的人,在小说的最后,他们要么选择妥协,要么走向迷茫,总归是不光明的。《鲛在水中央》的故事情节读来也同样令人悲悯,三个人物受到的都是无妄之灾,命运只会对他们毫不留情地打压。
在《鲛在水中央》的结尾处,作者一层层拨丝抽茧,犯人在范家人面前终于要露出真面目时,作者却借孙女的口制止了,矛盾双方选择和解,这样的结局与以往大有不同,作者在这里给出了全新的答案——“万物刍狗,所以,谁也不要怪谁”。早在谈到《我见过草木葳蕤》的创作缘由时,孙频表示在写作时会把曾经的锋芒收敛起来,转向温和宽容的写作态度,“可能因为年龄因为经历,人都会渐渐走向温和从容”,而《鲛在水中央》与《我见过草木葳蕤》背景上有相似的框架,下岗浪潮,被社会不承认的中专生,他们都是时代转换下的被抛儿。作者爱写小人物,甚至是社会的最边缘人物,如《乩身》里的盲人,因为作者认为小人物才是组成社会环境的基本单位,是生活的本来面貌,正如孙频所说,“他们代表着平凡,努力,倔强,丑陋,慈悲,罪恶,还有必将到来的死亡与对生的渴望”。由此看来,小人物即使作为社会的基本符号,也有着充沛的感情,孙频也曾说“以情为主是我的写作原则”。袁晓薇在《文体新变的内部机制与时代精神——从散文小说化谈起》中指出,“文体间的融合并不是各种文体的简单混同,而是彼此之间的互动,互动互生的过程并不一定导致文体观念的淡化,而是能够促使各自的特征得到有力的彰显”。散文化小说在情节的紧凑与人物形象的完整性等方面稍逊于正常的小说文体,但在讲述的真实性与情感的抒发方面大有所长,而这正应着孙频创作的目的,文体的改变是新的情感呼应新的形态,再结合孙频近几年的创作追求,小说的散文化诗化是必然的选择。《鲛在水中央》作为《收获》2019年开年第一篇,在中篇小说票选中排名第二,可见其转向的风格受到了肯定,未来的创作更令人期待。
(华南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夏伟(1996-),女,安徽淮南人,硕士,研究方向:写作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