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纸飞机升起时, 想起你
2020-07-27山里人
山里人
又是一年盛夏,工作不甚繁忙的我偷闲回了趟老家。下车离家还要走10分钟的小路,正是种夏稻的季节,不少农民赶着牛,推着车,喜气洋洋地忙碌着。
经过拐角的时候有个陡坡,一个年岁较大的老大爷正吃力地推着三轮车,三轮车上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我见状赶忙上去帮他推上坡,老人满脸皱褶的脸在阳光下笑得温和又灿烂。我随口问道,“怎么这么热的天带着孩子下田?”
老人显得一脸无奈,抬起枯树般的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父母要上班,孩子放暑假了来和我呆着,我在家闲不住,这才……”
我笑了笑,从包里拿出刚才路上买的没开过的饮料递给小孩,看他满足得笑容满面,心里也跟着开心。老人感激地说着谢谢,随后推着三轮车带上他的孙子走了。
看着他们走远后,我才抬头看了下家乡蓝蓝的天空,许是阳光有点刺眼,不自觉流下了眼泪。
曾几何时,我也是这般在田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啊!可是带我去山上的人,现在已经永远沉睡在这片他热爱的土地里了。
1
外公去世到今年已经11年了,但是印象里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暖。
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民,他的一生,基本上都是在地里过的。
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年少气盛,撇下母亲和我们兄妹两个就去了很远的地方。没有任何依靠的我们随着母亲回了外公家。
印象里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脸型稍长,粗粗短短的白发下有双小小的眼睛,個子很高,许是因心情不好,方正的脸上透着怒气,就这样站在油灯下,怎么看怎么像哥哥故事里那会吃人的妖怪。我害怕极了,站在门口怎么都不进去。
最后还是外婆去屋里摸了块糖出来哄我,我才哆嗦着进了屋。
进屋后,我紧紧地抓着母亲的裤腿不放,时不时偷偷看一眼那个凶巴巴的外公。吃饭的时候,他走了过来,当时我正拿着和我脸差不多大的碗呼哧呼哧地喝着稀粥没注意,冷不防碗里就被扔了一块金色的麦饼。我睁大眼睛看了看母亲,在她的示意下狼吞虎咽地吃下了那个月第一次的饱饭。意犹未尽之下,开始觉得妖怪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吃饱之后就是住的问题了。外公家还有3个舅舅,大舅当时已经结婚生子,一家三口挤在重新粉刷过的边房里。剩下的两间房,外公带着哥哥和两个舅舅挤在厨房边的杂物间,而外婆则带着我和母亲睡在正房里。作为一家之主的外公,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安排里。那晚,大大的床铺上,我被挤在母亲和床后屏风间,怎么睡都非常有安全感,就连梦里,都充满了糖果和麦饼的香味。
2
第二天当我醒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包括我在内的3个小孩,比我大两岁的哥哥正哄着比我小两岁的表弟玩。陌生的环境下,我张嘴就开始嗷嗷大哭,听到我哭声被吓到的弟弟也开始哭,哥哥一个人哄不来,最后也坐在地上陪我们一起哭了。
外公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场景。很明显的,当时他额头的筋都跳动了几下,忍着听了会我们的哭声,他在院子里用井水把手脚冲洗干净后,才快步走进屋里。看到他的时候,我和哥哥都抽噎着停下来了。他笑着摸了摸哥哥的头,接着双手穿过我和弟弟的膝盖,直接把我们一人一边抱了起来。突然飞升的高度让我害怕得紧紧扶着他的肩膀,那是第一次,除了哥哥之外,我印象里有过的最稳最深的安全感。
听哥哥说,外公每天都是凌晨3点就踏着月光出门的,那时候粮食就是人们的生命,为了抢占一点水流进自家地里的沟,他必须早早在那等着,把庄稼都浇灌一遍才回来。
母亲每天要和外婆早早地出门上工,到晚上我们都睡下了才回来。那个时候,外公就不仅仅是外公了,他还是我们的另一个“母亲”。每天他从地里回来之后还要照顾我们3个小孩,把我们都喂饱收拾好了,他又继续带上我们,去他最喜欢呆的田地里。现在想想,当初的他像个超人一样,一身力气怎么用都用不完,他用自己的力气在当时养活了三代人。
每次带我们出门的时候,他都会用自己编的竹篮子,一头挑上我,一头挑上弟弟,徒步走上一两公里去山上捡柴火,或去地里翻土除草。那个时候,我们都会很开心,因为像荡秋千一样,晃晃悠悠不会摔,而且外面还有我们好奇的世界。
到了秋收季节,基本上我们都会在地里一呆就呆个一整天。外公他们当初分的地在靠山脚的地方,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为了不浪费时间,他都会直接一担子把小孩和食物都带上。
晨曦出发,到地里的时候太阳已经擦着天际升起。先把几个昏昏欲睡的小孩一一放好在阴凉的田沟里,他才开始忙碌。家里工作的工作,读书的读书,只有他一个人能出来种地。秋老虎猛烈地发着热,刺眼的光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但他好像不受影响一般,高大的身影快速地在田地里移动。
我们醒来之后,为了怕我们乱跑,他会把洗干净的篮子放在白色的化肥袋子上,然后让我们呆在里面玩。那个年代没有玩具,为了让我们在田里乖乖呆上一天,他那双巧手会用草编织很多蚂蚱、小鸟、飞机给我们打发时间。
饿了,他会拿出放凉的地瓜给我们吃;渴了,他会拿出大塑料桶装的凉白开给我们喝。那时候,他就这样看着竹筐里的我们,陪我们吃饭,陪我们睡觉,陪着我们慢慢长大。
3
在我8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回来了,母亲便准备带我们回家。但是那时候对我来说,家就是有外公的地方,外公家就是我家。所以要离开的时候,我抱着他的腿死命地哭就是不走,而他那么坚强的一个人,竟也抱着我和哥哥,流下了两行清泪。
回到家的很长一段时间,我还会在睡醒后找不到他而偷偷哭泣,但哭着哭着,时间这个小偷就慢慢把我们这些珍贵的感情都藏起来了。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之后,我们每天上学放学,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而他呢?舅舅打电话过来,听说是想我们都想病了。
在回到外公家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以后了。一下车我和哥哥就飞奔进屋找他,看到他病怏怏地躺在车上,没有一点力气,我们都不敢吵他。脱掉鞋子爬上半人高的床,躺在他身边陪着他说话。没想到第二天的时候,他就能起来做饭了,还精神很好。当时不懂得什么叫心病还需心药医,看他好了,母亲也放心了,呆了两天实在是想念家里的电视,我就催着母親回家了。
渐渐的,孩子大了,心也大了,我们已经不是那个需要外公抱在手里,装在竹筐里带在身边的小孩了。有了新朋友、新玩具之后,我们回外公家的次数就屈指可数了。
4
一直到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母亲担心我四处乱跑,把我又送到了外公家。那个时候舅舅们都已经赚钱了出息了,个个都想让老人在家享清福,所以不让他去地里了。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年轻时劳碌过度,现在两脚静脉曲张严重,已经影响到了平时的日常行动了。
于是我和弟弟就天天陪着外公在家吹风扇吃西瓜,各种搞怪逗他笑。老人家是非常容易满足的,喜欢的小辈在跟前经常陪着他,他就能笑逐颜开了。就在我们都以为日子会越来越好,幸福会源远流长的时候,外公的脚疾严重到最终还是把他送去了医院。
还记得外公做手术那天,雨下得非常大,我和弟弟蹲坐在门口望眼欲穿,等着那个天天陪我们玩的老人回来,但最后等到的只有母亲。我看着大家忧心忡忡的样子,一句话都不敢问,只知道外公过几天就回来了,然后开始天天掰着手指数日子。
几天后,外公真的回来了,不过回来以后他已经认不得我了。听母亲说,手术的时候,实习医生用麻药过量,外公醒来后就痴呆了。我哭着站在他面前叫他,但他都只是嘴角一咧,对着我傻笑。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更不会再喊着我的名字和我说话了。
也是从那天起,每次只要去外公家,他都是坐在大厅里看电视,无论谁和他打招呼,他都只会咧嘴笑。
曾经那个高大强壮的男人,现在每天坐在一个塑料凳上,背弯弯地驮着,两眼无神地看着前方,无知无觉地活着。
每次看到这一幕,我都会在心里默默流着泪。
岁月对谁都不曾心软过,我们慢慢长大的同时,就有人在慢慢地老去。曾经我以为无所不能的人,现在连吃饭都需要别人帮忙,他像是回到婴儿期一般,一切生活都需要别人照料,不知道什么是酸,什么是苦。直到他归于尘土,他才算真正解脱。
5
那是一个寒冷的圣诞节,我刚升初二,中午时分,正和约好的朋友在路上逛街,突然中途就接到母亲泣不成声的电话。
他走了,以自我了结的方式,走得无人知晓。
一时无法接受的我,在大街上哭得不省人事。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同学送回家了。与在家等我的父亲匆匆赶到的时候,曾经空旷的院落此时已经落满白纱。
我站在门口,脚步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得踏不出半步。屋内,痛彻心扉的哭声,源源不断地飘进我的耳朵,我死死地压抑住那股痛到骨子里的感觉,慢慢地,从门外挪到了他的床边,在看到他平静的面容后,才开始痛哭失声。
他出殡的那天,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很多人对我说,你外公是好人,他走了,连天都哭了。
我回头看了看,来送殡的人群浩浩荡荡,已经排了很长的队伍,而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湿润的。
6
后来,一切都慢慢尘埃落定了,大伙的难过也缓和了不少。七日忌的时候,我偷听到大人们在闲聊他,外婆说她去神棍那里算过了,说外公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历劫的,现在天上觉得他时候到了,得回天堂了。
也许在平时听到这种封建迷信的话我会嗤之以鼻,但那次,这个说法却让我深信不疑。
现在,除了每年清明的时候,我会去他墓碑前看看他,已经很少再想起他了,但是他的音容形象好像永远刻在我脑海一样,不会忘怀。
纸飞机,飞啊飞,飞到天边捧回个大棒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