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勒: 流浪在路上
2020-07-27番茄人
番茄人
1
2019年夏天,身穿学士服的我抱着毕业证书对着镜头勉强挤出微笑。
这一天,我毕业了。
曾经一起在课上睡觉的同学开始分道扬镳,有的准备考研,有的去北上广打拼,有的回老家当公务员。大家似乎都知道自己想要成为怎样的人,不像我,对于人生唯一的热忱只有一台相机。
在弄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之前,我带上那台相机,开始了我的gapyear。
飞机开始下降时,矮矮的平房和望不见尽头的森林映入眼帘。我走出机场紧紧拥抱着3年未见的表姐,呼吸着大海与森林混合的湿润空气,所有的疑虑都被瞬间抛到脑后。
“把自己交给时光吧。”我对自己说。
表姐在一座叫加勒的滨海城市开了一间民宿,面向大海,被阳光抚摸,欧美住客往往在后院的沙滩上一躺就是一个上午,这里比海子所向往的生活更加安逸宁静。
刚抵达民宿时,一个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年纪的棕色皮肤男生,正蹲在房檐下捣腾一堆铁丝。见表姐和我从车上下来,他欣喜地迎上来:“Hey,is she Lynn?”(她是琳吗?)
“Yes.”表姐转头向我介绍,“他叫沃卡,帮我一起管理这间民宿,是个很好的大男孩。”
我看向他时,他立刻对我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用蹩脚的中文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沃卡。”
“我也是,我叫琳。”
后来沃卡告诉我们,今天早上他发现路边的树上有一个鸟窝,乱窜的野猴子差点把一窝幼鸟给吃了。于是他决定自制一个铁丝网圈住鸟窝,并吊在屋檐下,今后野猴子跟暴雨都伤害不到它们。
那天午觉醒来后,我就看到了这个人造鸟窝成型的样子。铁丝网半开着,往外延伸出一根长长的树枝,鸟妈妈正站在树枝上给幼鸟喂食。
这些原本危机四伏的幼鸟,就这样被沃卡安定了下来。
而救世主本人,正在后院的吊床上歪着脑袋,伴着海浪声睡得正香。
2
“现在的年轻人啊,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成功究竟是什么,就知道闭着眼睛乱闯。”表姐扯下晾衣线上干燥的床单,整个天台都是肥皂混合着阳光的清新香气。
“那姐你大老远跑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我歪着脑袋,问出了全家人都好奇的一个问题。
“想来就来了。”表姐随口甩回这么一句,“做什么事情都要讲为什么,多累啊。这里的阳光沙滩大海,随便一个都是留下的理由。”
表姐说的话好像有一点道理,但却不是我这个刚毕业的小毛头能完全理解的。找不到工作,看不见未来的我,怎么看都像是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
“姐站在你这边,”表姐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年轻人应该多出来走走,才不会……”
“劳——办——!”一个从楼下传来的奇怪发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我和表姐走到天台边上,沃卡正在楼下抬着头看向我们,我这才意识过来他刚才喊的是不着调的“老板”。
“我现在去城郊送货,而且今天是星期五噢。”沃卡暗示意味地眨了眨眼。
“知道啦,送完货就去你的Jumping Party吧。”表姐突然意识到站在一旁的我,“诶,把Lynn也捎上去逛逛。”
“没问题!Come on Lynn!”沃卡打了个响指招呼我下楼,我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要跟一个全程说英语的陌生男生出游,表姐就推着我到了楼梯口。
“跟着沃卡走,他会带你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3
走到停车位时,我习惯性地打开副驾驶的右门,却被已经坐在里面的沃卡吓一大跳。
“Lynn,就算你愿意当司机,我也不敢做你的乘客噢。”
看着他笑眯眯的脸,我才意识过来这边开车驾驶位是在右边,于是尴尬地摸着脑袋走到车子另一边去。
原本有些紧张的情绪,因为他的玩笑稍微放松了些,一方面害怕语言不通,另一方面担心没有话题可聊,结果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沃卡踩下油门之后,车里的音乐鼓点就炸了起来,沃卡手舞足蹈地大声跟唱却没有一句在调上,我在旁边憋笑得很是辛苦。
“Lynn,这里有加勒最好吃的Kohto!”“Lynn,这家店会宰外国人,你千万不要去!”“Lynn,改天我帶你来这里,这是我朋友的店……”
沃卡边开车,边唱歌,边向我介绍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我观察着路边的每一个陌生人,他们有的骑着生锈的老式自行车,有的头顶着一竹篮的椰子走在烈日下,有的坐在树荫下扇动着手工编织的叶扇……在我生活的城市里,摩天大楼一座座争相比高,但这里只有低矮的平房,争相比高的只有椰子树。
“咦……”沃卡放慢了车速,似乎被眼前的分叉路口迷惑住,“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得找个人问问才行。”
这个地段很偏僻,路边行人稀少,而距离我们最近的是一个站在路边自言自语的男人,他身上的衣服很破旧而且光着脚,看样子应该是患有某种精神疾病。
“我去问问他。”沃卡话音未落就准备下车,我赶紧拉住他,告诉他这个人不太正常,去跟他搭话可能有点危险。沃卡看了我一眼,微笑点了点头,撂下一句“没事的”就下车走了过去。
我全程紧盯着沃卡,警惕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虽然只能看见沃卡的背影,但是从路边那个男人的笑容中可以看出,他们交谈得很顺利,他不止为我们指了路,还兴奋地说了些什么,临行时沃卡跟他握了个手,笑着走回车里来。
“我看你们聊得很开心呀。”
“嗯,他邀请我下回去他家做客。”
“做客?你们不是刚认识吗?”
“对,我们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呢。”
“其实,”沃卡发动车子后,那个男人冲我们挥起手道别,脏兮兮的脸上笑容很是灿烂,“他只是身体病了,但是心很健康。”
送完货后,沃卡带我去了他所说的Jumping Party,那是一群加勒年轻人的狂欢。
一周的学习和工作结束后,每周五下午6点,他们会来到一处海边的峭壁上,挨个助跑、跳跃、翻跟头,然后落入大海,其他人在一旁吹口哨为挑战者打气。那些挑战成功的年轻人从海面浮上来时,脸上总会带着满足的笑,仿佛终于为这一周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4
在加勒的时间过得很快,早上7点去市场买新鲜的面包和水果,为民宿客人的早餐做准备,中午12点打扫房间,下午4点去市里逛逛吃个雪糕,傍晚6点准备晚饭……我们有时会邀请客人一起在后院吃火锅,海浪是最美的音乐,日落是最温柔的灯光,当太阳的余晖把整片沙滩染成橙红色时,客人会放下筷子,在沙滩上相拥起舞,享受这座海岛带给每位旅游者的恩赐。
这时,我会用我的相机记录下这一刻,在客人结束旅程时,把照片送给他们留作纪念。他们惊喜的笑容像一股暖流,常常把我的心脏填得满满的。
表姐常常把我丢给沃卡,只要他出门办事,就会叫上我去当“监工”;而照沃卡说的,我是老板派给他的“小助理”。
“虽然这个助理只知道跟着我蹭吃蹭喝,更过分的是在副驾驶座上化妆。”沃卡边开车边用余光瞥我,我停下手中的口红,朝他的侧脸偷袭过去。
“诶!干什么!我不要当Ladyboy!”沃卡努力躲闪着,最终还是妥协,在我的威逼下,被我点了一颗大大的媒婆痣。
我们今天的行程是去一座深山里的小镇批发鲜花,在盘山公路绕了近2个小时,我感觉自己要立刻晕到升天时,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刚一下车,一股透心凉的寒气立即侵入我单薄的衣物。原来这座小镇地处高海拔且远离海洋,年均温度一直保持个位数。这里既没有热带海岛的炎热,也从不受四季变化的影响,树木异常地繁茂且高耸入天,路边种满了各种颜色的绣球花,仿佛在迎接每位误入桃花源的旅游者。
这里仿佛是一个世界之外的世界。
“Lynn,这个花好看吗?”沃卡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在簇拥的鲜花中弯着腰,指着旁边问我。那是一种淡黄色的小花,花瓣上附着整齐的棕色斑点,含着苞的花蕾却被一层棕红色包裹起来,它的颜色在花海中异常显眼,仿佛用调色板精心调配过一般。
我们在花市里挑了整整1个小时,终于选出20余种鲜花,但不论后面发现的再好看,都没有那第一个来得印象深刻。
“沃卡,那盆花叫什么名字呀?”
“嗯……”沃卡苦恼地挠挠头,“不知道呢。”
“噢,那我就叫它沃卡吧。”
“什么?”
“沃卡这个名字很适合它呀。”
“你在开玩笑吗?就算我是植物,我也是一株仙人掌。”
“你在开玩笑吗?仙人掌长的是刺,不是腿毛。”
我們常常像这样斗嘴,时间常常聊着聊着就过去了,以至于天边飘来的大雾隐蔽了阳光,我们才发现下山的路被临时封锁了。
“Lynn,看来我们得留在这里过夜了。”
“什么!”跟沃卡孤男寡女的……我感觉脸颊有点发烫,赶紧别过头以免被他看见。
不幸的是,沃卡没有带身份证,我也没有带护照,我们连旅馆都住不成。
在这个寒冷的夜里,我们只好留在车里吹暖气。
后来沃卡在街边买了汉堡和热奶茶,我远远看到他手里冒着热气的食物,就像看到了生存的希望,二话不说就接过狼吞虎咽起来。
沃卡也是一副饿坏了的样子,我们俩吃着吃着突然抬起头看向对方,芝士和沙拉挂在他细细的胡渣上,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他也跟着笑起来。
车外的空气很冷,车内的奶茶却很暖。
5
吃饱喝足之后,沃卡接到一通表姐打来的电话,他解释了我们不能回去的原因,后来表姐似乎在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沃卡转头看了我一眼。
挂了电话之后还没等我开口问,沃卡就打开车门往外走。
“沃卡,你去哪里?”
“噢……我找个地方上厕所。”
虽然看着有点可疑,但我没有多想,一直到半个小时过去了,沃卡依然没有回来,我甚至开始幻想他是不是被山里的野兽抓走了。
就在我刚拨通他的电话时,沃卡回来了,带着一身寒气以及……一个菠萝蜜?
“Lynn,祝你生日快乐!”
沃卡喘着气对我露出大大的微笑,手中捧着半边露出果肉的菠萝蜜,中间还插着一根细细的树枝,像是蜡烛的意思。
“这……”我突然有点失语,一方面惊讶于他知道我的生日,另一方面对这个“生日蛋糕”有些哭笑不得。
“对不起,老板刚刚才告诉我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跑了好多家店,他们的蛋糕都卖完了,我只好在路边摘一颗菠萝蜜给你过个临时的生日。”沃卡诉说着过去半个小时里发生的故事,我默默地听着,心里竟然有点小感动。
“不管怎么样,菠萝蜜比蛋糕还要甜呢。”沃卡冲我眨眨眼,“许个愿吧,小寿星。”
“嗯。”我闭上眼,把脸凑到菠萝蜜前,在香甜的气息中,许下了一个更香甜的愿望。
“生日快乐!”
“谢谢你,沃卡。”
那天晚上,我们在车里度过了一个混合着果香和花香的甜蜜夜晚,天空中的雾气一点点消散,下半夜,漫天星星带我进入了一场最美好的梦境。
6
第二天我们回到加勒,车厢里的鲜花还停留在最新鲜娇嫩的样子。就在这一天,我们要用这些鲜花,为一对当地的情侣准备一场浪漫的婚礼。
我和表姐负责备菜、下厨,沃卡负责在后院布置婚礼现场,3个人忙了一整天,终于在傍晚5点迎来了我们的客人。后院清新的花香混合着海风,纯白的桌椅搭配浅蓝色的丝带,每位客人都毫不掩饰地夸赞起我们的劳动成果。
我带着相机穿行在人群中,抓拍着每个人的表情,这个国家的人从不吝啬微笑,每副深色的皮肤都有着一双最明亮的眼睛。
“嘿!摄影师Lynn。”沃卡突然出现在我身旁。
“你来了!你快看这个!”我赶紧把相机的界面调回已拍摄,那是一串10分钟前的连拍,一个女人大笑的时候,手肘无意中碰到另一个女人拿着红酒的手,于是红酒呈花洒状飞出酒杯,落在两人精致的浅色裙子上。
“你看她们的表情,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我如获至宝般跟沃卡分享着这一宝藏时刻,沃卡看着我兴奋的模样,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摄影师Lynn,你很有天分。”
我抬头看他在夕阳下逆光的剪影,回以一个感谢意味的微笑。
“Lynn,”沃卡突然认真地道,“你的天分不能被浪费,机会来了,就要用力抓住。”
我愣了一下,沃卡第一次这样认真地跟我说话,而我也知道,他的话意味着什么。
“是不是表姐告诉你的?”
“嗯。”
其實,上周曾有一个老同学联系了我,他看到我分享在社交软件上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天傍晚,一对情侣在日落下的海滩相拥起舞。这位老同学正在上海一家行业内很有名的摄影工作室当助理,他说工作室的人都对这张照片的作者很感兴趣,希望我能够加入他们。
对我而言,这是一次机会,也是一次冒险。我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有勇气去承受镜头带给我的成与败。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工作吗?”沃卡轻声道。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大海、沙滩,还有现在的日落,我更喜欢看到客人享受我为他们打造的这一切。”沃卡说着,一阵海风携花香的气息,温柔地拂过他的侧脸,“人要做自己热爱的事情,才不算是浪费人生。”
沃卡虽然跟我差不多年纪,但很多时候他更像一个大哥哥,赞赏我,认可我,并用他的手心,把他勇敢生活的力量传递给我。
我想起第一天来民宿时,表姐说的那句:他会带你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现在我明白了,我需要的不是答案,而是力量。
“大家快过来拍照了!”表姐在人群中大喊道,我立刻拿着相机和三脚架跑到沙滩上,广角镜头将整幢民宿、沙滩、椰子树全部框了进来,表姐挽着新娘的手臂笑得灿烂,沃卡站在人群的最边上,旁边空了一个位置,我知道,那是属于我的。
按下倒计时后,我跑到沃卡旁边,趁着倒计时还剩两下,我轻轻地抓住了沃卡的手。
“Cheers!”
那张照片里,我们每个人的脸都被夕阳映得红灿灿,我咧开的嘴露出了小虎牙,旁边的沃卡,比任何一个人的脸都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