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白人花旦和华人父亲的粤剧人生
2020-07-27刘博志
刘博志
从少爷变成劳工
方标,1904年出生于广东开平,家境富裕,却在二十来岁的时候为了粤剧梦想离家出走,没想到后来成了一名古巴华人劳工,以出卖劳力为生。当时他身边的劳工移民群体,多是迫于生计才出洋谋生。
方标一直没有加入古巴籍,后人还留有一本1980年签发给他的中国国籍证明。他应该是很想回国的,但直到1996年92岁去世时也没能如愿。没人知道他是否后悔。当年在家乡,“少爷”是不允许变成“戏子”的,因此他抱着几本粤剧曲本离家出走,在海上漂了几个月去了古巴。
方标刚到古巴便陷入了经济困境,只能在哈瓦那一家洗衣馆工作,勉强度日。一天,他在街角遇到一对流浪的白人母女,小女孩刚生下来便失去了生父,他好心收留了她们。一起生活多年后,母亲Josefa嫁给了他,小女孩改名何秋兰,而他没有再要孩子,将秋兰视如己出。
白人女孩的粤剧传承
为了养家,方标不得不从事洗熨衣服、洗碗盘、卖彩票等营生,在奔波劳碌的同时,顽强地坚持着粤剧梦想。他一心要将心爱的粤剧传授给没有华人血统的养女,教她说广东台山话,在她四岁时就教她汉字和唱戏。何秋兰老了还记得:“从小就要说台山话,如果不说台山话就没饭吃。”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是古巴经济的鼎盛时期,哈瓦那被称为“小巴黎”。这里生活着数万华人劳工,出现了4个粤剧团,其中的国光粤剧团就是方标组织的。他请了董祥师父教何秋兰读书写字、识工尺谱、唱戏。秋兰8岁就登台谋生,从丫鬟做起,十多岁便当正印花旦。
陆陆续续,十多位十来岁的女性混血华人后裔加入剧团学习粤剧。剧团里除了这些正规演员,还有编辑、教习、武打、乐工、戏服等专门行当,非常专业。剧团经常在古巴的二三线城镇巡回演出,那些地方有大量的中国移民。何秋兰是唯一能在唐人社区混得如鱼得水的白人,因为她整个做派都有中国传统女性的样子,大家都将她当自己人。
粤剧对于年轻的何秋兰来说也是一份非常优越的工作。她随剧团坐火车到古巴各地演出,多是在当地洪门分堂。洪门是当地的华人除了生存之外还能追求一些生活质量(娱乐)的集散地,在这里粤剧是他们最高级的娱乐方式,是解乡愁的灵药。何秋兰的粤剧职业走埠生涯干了十多年,不愁吃穿,拍的明星照也能卖钱。
可惜,这段辉煌的粤剧巡演时期很快就过去了。
半个世纪的落寞
20世纪50年代,粤剧在古巴逐渐式微,许多戏班解散。何秋兰嫁给了祖籍為广东开平的华人方振钜,丈夫不喜欢她抛头露面外出表演,加上1959年后社会巨变,一些华人用血汗挣来的商店、财产被充公,华人社区也迅速衰落,何秋兰就没有机会再登台演出了。
此后,何秋兰改行做过医院秘书、餐厅收银员,但她从未忘记之前演唱过的乐曲。父亲方标也会为她买一些中文唱碟,她用中文将歌词抄写在笔记本中。粤剧不再是他们的职业,父女俩只能偶尔对唱一下。1996年逝世前,方标仍然陪女儿一起唱粤曲。粤剧和中华文化的基因,深深烙进何秋兰的灵魂里。
父亲去世后,何秋兰就很少唱戏了,连台山话都难得说一句。退休后,她打零工、跑龙冈公所领取免费的古巴黑豆饭,大部分精力用于跟贫困做斗争。漫长的岁月里,何秋兰时不时会拿出一叠四边发黄写满字的蓝线纸认真看,是《王宝钏》《火网焚宫十四年》《西厢记》《情僧》——她自己手抄的不同来源的剧词,夹着外人不懂的专业标识和西文拼音读法。
回乡祭祖,重登舞台
2010年3月,80岁的何秋兰对华人摄影师刘博智说:“我想去中国。”“你想去中国干什么?”
“我想去拜山。”“去拜山?你是白人啊!”他以为她想去北京长城或上海玩。
“我为我爸爸去拜。他在古巴过世,未能返乡下去拜祖先。”“那你怎么知道他乡下在哪?”他以为她一定会哑口无言,谁知她即刻答道:“开平石塘里。”
这个从未离开过古巴的土生土长的古巴白人,在养父去世14年后,依旧能够把他的乡下村名记挂心中,并且字正腔圆地说出来。
最终,刘博智帮何秋兰完成了心愿,为一辈子没能回故乡的养父祭拜祖先。在广东开平方氏灯塔前的祖坟,何秋兰献唱了方标教的第一首粤剧小曲《卖花女》,见者无不为之感动。在刘博智的推动下,何秋兰还和年轻时的剧团搭档黄美玉在2011、2014、2019年三次到中国演出,实现再次登台的梦想。
2019年,89岁的何秋兰与91岁的黄美玉在香港登台表演《王宝钏》。黄美玉因为健康问题拄着拐杖上台,三晚演出发生了两次小意外,第一次是表演武生的功架时拐杖扣住了衣角,她索性把它扔掉,把功架完成。第二次是薛平贵的马鞭换不上手,她用拐杖当马鞭,不但没跌倒,还赢得了观众的热烈掌声。
这些掌声,是来自故乡的感动和尊重,是方标二十来岁登船飘向古巴时的梦想,也是他92岁去世时未曾放下的执念,几十年后,被他的古巴养女实现了。
〔本刊责任编辑 周 雨〕〔原载《南方人物周刊》202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