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伊登:马背上的水手
2020-07-26周大宝
周大宝
杰克·伦敦的自传体长篇小说《马丁·伊登》曾被数次搬上银幕,最近的一次是2019年由意大利导演皮耶特罗·马切罗执导的同名电影。影片抹去了原著中美国梦的升腾与破灭,将故事背景从19世纪的奥克兰挪移到20世纪的那不勒斯,而对具体历史语境的模糊性处理,也愈加鲜明地抽象出了一个可以发生在任何时代的悲剧性内核——一名理想主义者的抗争与毁灭。
影片的前半程是一部昂扬的个人奋斗史。马丁·伊登是那不勒斯的一名水手,他救下了出身上流社会的青年阿图罗,并被后者带至家中答谢。在阿图罗家的书房里,健硕、野性的“自然之子”马丁·伊登进入了一个由书本、油画、雕塑、地球仪等物象构成的“文明世界”,他与阿图罗的姐姐伊莲娜的相逢仿若两个世界的相遇,而后者的高贵与优雅完全将他征服。对伊莲娜的仰慕激发了马丁对美和知识的渴求,他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和写作,在漂泊的生活状态与恶劣的生存环境中一面汲取底层经验,一面完成自我教育。
在航船上、工厂中,以及幽暗得只见月光的小屋,能望见远山、草场与牛羊的农舍,马丁体会着生活的火热与创作的激情。对观众而言,影片油画般的质感是一场赏心悦目的视听盛宴,令人频频回想起另一位以影像古典美著称的意大利导演维斯康蒂。与此同时,皮耶特罗·马切罗也巧妙地在片中穿插了默片式的影像资料,它们是历史、记忆、也是潜意识的具象化,如那不勒斯的海雾一般朦胧。
马丁和伊莲娜悄然展开了一段含蓄的爱情。他自称是伊莲娜“远方的门生”,在书信中向她汇报着自己“向知识王国迈进的历程”并寄去习作。但爱情的美好并不长久,马丁的自我意识和作家自觉渐渐生长,两人之间的阶级与观念差异也不可避免地浮现:伊莲娜认为马丁的作品“太现实,有太多死亡和痛苦”,而马丁则认为伊莲娜诉求的欢愉和希望只是一剂毒药;伊莲娜将马丁的写作视为他获取成功的手段和两人成婚的资本,但对于马丁来说,写作本身就是目的。
他曾壮志满怀地要为爱情而奋斗,以为自己的激情全然是因为伊莲娜的缘故,而非潜伏着的才华的自然倾泄。但事实上,伊莲娜并不是能够欣赏和理解他灵魂的缪斯,她或许被他鲜活的经历、蓬勃的生命力和强烈的男性魅力吸引,但她的心智却始終在抵制他的热望与独立,并企图将他纳入自己所在阶级的沟槽。因此,一旦她功利地计算出他或许无法提供自己所需的安妥,爱情便立即像雾气一样散去。
令人不安的裂缝在影片进入后半程时变得愈加狰狞。与此前马丁进入书房相对应,伊莲娜也被马丁拉进了一个她所陌生的空间——底层街区,那里破败、肮脏,充斥着妓女、皮条客、穷人与醉汉。在后来的一次家庭聚会中,马丁对伊莲娜引荐的“成功典范”嗤之以鼻,更直言不讳地揭露了包括伊莲娜父亲在内的所谓“自由主义者”的虚伪,促使伊莲娜进一步与他决裂。
尽管失落了爱情,马丁·伊登却鬼使神差地获得了事业上的成功。在一次罢工集会中,马丁被媒体当成是狂热的社会党人大肆宣扬,他的作品也因此声名鹊起。而讽刺的是,尽管同情社会主义,但马丁本人却是赫伯特·斯宾塞的信徒,他不无悲观地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认为道德原则无法战胜“社会永远是一批人统治另一批人”的自然法则,即便建立了新的社会,最强壮的个体仍会成为新的主人。
影片给了众声喧哗的政治理念一方展示和驳诘的舞台。在短短两小时的篇幅中,对各种政治观点的呈现虽只是浮光掠影,却也能从中一窥马丁·伊登的矛盾与迷茫:一方面,他认可强者,自陈“这间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个人主义者。我对国家什么指望也没有。我只指望那个强者,那个马背上的人,前来把国家从一事无成的腐败状态里拯救出来。”但另一方面,底层出身的经历又让他对被侮辱与被损害者抱有同情,使得他无法成为一个彻底的个人主义者,因为那意味着对他人的倾轧与奴役。
但无论如何,“被误解”终究带来了巨大的名利,马丁·伊登成了一个被追捧的符号。他的事业越是向上飞升,灵魂就越是坠入深渊。在一次签售会上,他说:“我的作品从前无人问津,而如今风靡一时,它们从未变过,我向你们保证。作品早就完成了,那些从前对它们不屑一顾的人,如今对我趋之若鹜。”真实的作家马丁·伊登并不存在,“他只是你们臆想的产物,他其实不过是个小流氓,一个水手,他并非传奇。”
随着影片的推进,马丁·伊登曾经追求和信奉的一切都在走向崩溃——高雅的上流社会是庸俗的,名与利是虚妄的,群体是乌合之众,政治是利益的幌子,而爱情也只不过是他建构的幻象。登上峰顶的人,却发现自己被放逐到精神的荒原,他疲惫、颓丧、苍白、自我厌弃,如同被蛀空的树干。伊莲娜的投怀送抱成了压垮马丁·伊登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咆哮着让伊莲娜滚出自己的房间,而后虚弱地倚在窗台目送她离去,就在那时,他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他穷困潦倒,却精神富足、充满生机。
马丁·伊登最终归于茫茫大海。他的一生就像是杰克·伦敦生前为自传起好的名字:“马背上的水手”——既是四处漂泊、经历风浪的普通劳动者,也是高跨在马背之上、与世界抗衡的强者,而这两种身份的叠加,又似乎形成了一种不得其所的冲突。在原著中,杰克·伦敦以美国诗人奈哈特的短诗《让我度此一生》开篇,作为对马丁·伊登短促生命的献词:“让我在热血沸腾中度此一生/让我在梦想家的醇酒中醉沉/莫让我眼见这副泥塑的肉身/终于以空虚的躯壳毁于泥尘。”
在绝美的夕阳下,清冷而凛冽的波涛涌向海岸,马丁·伊登逐渐消失不见,仿若里尔克《沉重的时刻》中的意境: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无缘无故地哭、笑、行走、死去,哭我,笑我,望着我,走向我。这是他最后的反抗,也是最后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