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热窝:巴尔干的“绳结”
2020-07-23谷立恒
谷立恒
萨拉热窝
萨拉热窝曾是20世纪最引人注目的城市之一,如今它是波黑(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的首都。
如果在身边做个小调查的话,可能会得到这样的结果:一些年轻朋友不知道这是座城市;历史课不错的同学会想到一战导火索;年龄稍长的则对萨拉热窝围城印象尤深;父母辈则会激动地聊起一部上世纪的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对剧中人物如数家珍。“非常怀念曾经中国最铁的哥们,南斯拉夫。”一位长辈对我说。
早先,萨拉热窝对于我并没有特殊的意义。我对它的了解,仅限于中学课本上萨拉热窝事件的插画,在成长中也不曾为其侧目,甚至去萨拉热窝原本只是过路。“待两天好了,这只是旅途中的一站而已。”我对自己说。
城里没多少年轻人了
我乘坐拥挤的小巴抵达萨拉热窝时,已是半夜。车站位于城市中部,抬眼望去,能看到高楼环绕,眼前却并不繁华。出租车司机很快围上来,用蹩脚的英语招呼着我。我不愿跟他们多纠缠,匆匆摆了摆手,朝着预订好的民宿走去。
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绕着民宿的大楼转了一圈,却没有找到上楼的入口。黑暗中的城市并不吵闹,楼前的大街上时不时有车辆经过,街上早已没了行人。我有些担心安全,给房东打了几个电话后,才联系上他来接我。我坐在他指点的楼门附近,忽然发现街对面站着个人,顿时警觉起来,赶紧重新背起扔在地上的包,如临大敌。
没一会儿,我身边的小门就打开了,一个老人站在门里朝我招手。我跟他打了个招呼,赶紧进门,回头望时,发现外面的人已经转身沿着街走了。
“那是什么人?”我问身边的老人。
“警察,”老人拉开电梯门说,“他怕你走丢了。”
这电梯大概比我还要年长些,需要先打开电梯井外面的一层铁门才能进去。里面的电梯门竟然是推拉式的,从门上的玻璃窗还能看到电梯井里的水泥墙面。电梯运行时吱吱呀呀,仿佛每升高一层都喘着粗气。
我们进入公寓后,老人的儿子正坐在门前的桌子边等我。显然,将公寓放到网上出租的是这个年轻人。我为自己的迟到表示抱歉。他没苛责,看我对萨拉热窝不熟悉,还热心地拿给我地图,在上面画出我一定得去的景点。
“这里安全吗?”我说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非常安全。”他没有抬头,接着说,“事实上城市里已经没多少年轻人了,你即使现在到街上走也没什么事。”
“因为战争?”彼时,我对萨拉热窝的认识非常肤浅。
作者抵达萨拉热窝后遇到的“跟踪者”
普林西普虽然很快在监狱中死去,但他确实成为广大塞尔维亚人的英雄。
他放下手中做标记的笔。“不,战争已经过去很久了,那时候我还很小。现在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
“是去克罗地亚吗?”刚刚从克罗地亚过来的我,对斯普利特(克罗地亚沿海城市)的繁荣还念念不忘。
他轻哼了一声,显然对邻国并不认同。“大部分是去德国。”
他在地图上帮我设计完路线,就离开了。我打开房间窗户,没有见到大城市的灯火通明。萨拉热窝的夜,比我想象中安静。
三个民族的演化
现在打开地图看,众多南北向的山脉,将巴尔干半岛分割成不同的区域;区域并不封闭,有大河将它们联系起来。这些区域内分布着不同的国家、民族和信仰,在漫长的历史中,它们交织成一条布满结的绳索,而萨拉热窝就是这条绳索上最复杂的那颗结。
巴尔干半岛南端是希腊,北侧则有一小块土地属于意大利。不言自明,这里是希腊语文明和拉丁语文明的分界处,同时也是东正教、天主教与伊斯兰教的交汇处。现在巴尔干半岛的大部分居民,是6-7世纪移居过来的斯拉夫人。
在经历了跟原住民的融合后,南斯拉夫地区的人们形成了各自的身份认同:信奉罗马天主教的,基本成为了克罗地亚人;信仰东正教的,基本成为了塞尔维亚人。这种身份认同是复杂的,而两大民族聚居的分界线,就大致位于波黑地区。
自从1463年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开始统治这里后,波黑地区逐渐伊斯兰化。如今占波黑及萨拉热窝人口最大比例的“波什尼亚克人”,就是当年改信伊斯兰教的斯拉夫人后裔;在南斯拉夫时期(二战后),他们被外界称为“穆斯林族”。
至此,在这片土地上,原本不存在生物学意义上的民族差异、无法从外貌长相上加以区分的人们,以宗教划分为了克罗地亚族、塞尔维亚族和波什尼亚克族。如今,以这三个民族为主体的国家—克罗地亚、塞尔维亚和波黑—国土相邻,横在巴尔干半岛中西部。
在萨拉热窝街头,除了少数戴头巾的女性,很难分辨出行人的民族身份,但历史的积淀仍从街角流露出来,让人感受到这个“文明的十字路口”。
老城区中著名的Ferhadija街上,有一条金属标识的分界线,上面写着“Sarajevo Meeting of Cultures(东西文化相遇线)”。从这里向东看,清真寺散落在街头巷尾,高大的宣禮塔尖顶直指向云霄,石板路两侧民居红瓦白墙,充满了中东风情;向西看,同一条街的两侧分别建有萨拉热窝最大的天主教教堂和东正教教堂。影响了巴尔干民族历史的三大宗教就这么紧挨着,街上人流往来,一派和谐景象。
19世纪末20世纪初,奥斯曼土耳其对巴尔干的控制逐渐减弱。1878年,塞尔维亚在俄国的协助下获得完全的独立,然而波黑却被并入了奥匈帝国的版图。生活在周边的斯拉夫诸民族,形成了“南斯拉夫人”这种泛民族认同,并在一定程度上团结起来,反抗奥匈帝国的统治。萨拉热窝事件就发生在这样的背景下。
老城区Ferhadija街上的“东西文化相遇线”
纳粹控制了巴尔干半岛,萨拉热窝的犹太人或是被送入奥斯维辛,或是逃离此地。
触发一战的那个拐角
米里雅茨河是萨瓦河的一条支流,它横贯整个萨拉热窝谷地,水量并不大,却对这座城市有着极重要的意义。“拉丁桥”不过是河上众多桥梁中的一座,虽有约500年的历史,但在古城中,这座桥并没有多突出。
100多年前的刺杀行动,让这个桥边河畔的普通街角,成为了历史的见证。拐角墙面的石碑上刻着:1914年6月28日,加夫里洛·普林西普刺杀了奥匈帝国皇位继承人弗朗茨·斐迪南和他的妻子索菲亚。来萨拉热窝之前,我抓紧时间看了不少书和纪录片,以期填补自己历史知识的空白,然而真的站在普林西普射杀斐迪南大公的地点,历史也并没有向我涌来。
米里雅茨河北岸的公路跟100多年前相比,宽度上并没有变化,只不过由当年的双向道变成了只许向东的单行道。作为城市交通的主动脉,这条路现在车流不息,市民早已习惯了这个角落,只是偶尔有游客从桥那边匆匆奔到这边街角,受阻的司机也只是白下眼,显然已见怪不怪。
普林西普虽然很快在监狱中死去,但他确实成为广大塞尔维亚人的英雄。拉丁桥在南斯拉夫时代曾被改称为“普林西普桥”,直到南斯拉夫解体,才恢复了拉丁桥的名字。
今天来看,米里雅茨河的水依然不多,奇怪的是在靠近街角的桥下,有一个深一些的水洼,里面密密麻麻游着一大群鱼,结成了一个黑团。此时天空蔚蓝、阳光正好,山谷上盘旋着三只苍鹰,这群浅水鱼与蓝天雄鹰让我有些出神。百多年前,当人群散去,是不是也有人在桥上看到过这样的情景?如今物是人非,历史的洪流中,我不过是沧海一粟。
“欧洲的耶路撒冷”
过了拉丁桥向南再走几步路,米里雅茨河南岸,一座米黄色的四方建筑映入眼帘。
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最大的教堂—耶稣圣心大教堂
建筑四角各有一个圆顶,顶上青铜色的六芒星在阳光下闪耀着,那是犹太教会堂。我忽然想起之前看的资料,人们称萨拉热窝为“欧洲的耶路撒冷”,可能正是因为它是欧洲少有的,同时拥有清真寺、天主教堂、东正教堂和犹太教堂的城市。
教堂对外开放,只需要花几块钱,就可以请讲解人员跟你聊聊这座教堂的历史,或者说,犹太人在萨拉热窝的历史。犹太人早在中世纪,就因为宗教审判的原因从西班牙来到波黑地区—约500年前,这里是著名的“宽容之地”。他们的子孙后代一直在萨拉热窝和周边地区发展,巅峰时人口曾占到城市的1/5。
“现在呢?”我很好奇。
“几千人吧。”他答道。
和耶路撒冷一样,萨拉热窝也命运多舛。
二战时期,纳粹控制了巴尔干半岛,萨拉热窝的犹太人或是被送入奥斯维辛,或是逃离此地,人数骤减。不仅如此,巴尔干半岛上的民族矛盾,也在纳粹的影响下愈加严重。克罗地亚民族主义者建立了极右组织“乌斯塔莎”,大肆屠杀塞尔维亚人;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则成立了武装组织“切特尼克”,屠杀了大批克罗地亚人及穆斯林。
波黑夹在两方势力之间,这一“地缘”成为了波黑苦难的根源,战火几乎覆盖了国土全境。除了这两方势力之外,以铁托为首的共产主义者建立了游击队,对抗纳粹和法西斯主义。
与“乌斯塔莎”和“切特尼克”不同,信仰共产主义的游击队超越了民族主义的界限,拥有来自不同民族的游击队战士。最终,南斯拉夫共产党于1945年建立了由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联邦国家。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南斯拉夫都是我们的“铁哥们”。
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所描写的,就是这一时期游击队员和纳粹斗智斗勇的故事。導演哈依鲁丁·克尔瓦瓦茨和主角“瓦尔特”的扮演者巴塔·日沃伊诺维奇,还一起合作了很多电影,如《夜袭机场》《桥》等。这些优秀的作品在国内放映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比如,为我们所熟知的意大利歌曲《啊朋友再见》,就是由《桥》开始,在国内传播开来的。
有意思的是,导演哈依鲁丁是波什尼亚克族的穆斯林,而“瓦尔特”的扮演者巴塔是塞尔维亚族,在《桥》里扮演男二号“扎瓦多尼”的鲍里斯·德沃尔尼克则是克罗地亚族—两位演员当时即是至交,可见当时民族矛盾曾得到缓解。
现在回看,无论在电影还是现实中,那个时代曾有相当美好的一面。
为何去德国?
《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电影中的钟楼、清真寺还有铜匠街,我在城里转的时候都见到了。钟楼下的清真寺,是电影里钟表匠英勇就义的地方。站在院中,近50年前的电影画面与现实重叠,让人有种穿越的感觉。
电影中有个让我哭了很久的画面:纳粹枪杀了一些游击队员,将尸体放置在一条宽阔的大街上,让萨拉热窝人前去认领尸体,准备在亲人认尸时击毙他们。但勇敢的萨拉热窝人并没有畏惧,他们一起上前,粉碎了德军的阴谋,也在某种程度上击垮了对方的信心。
我提前做好了功课,跟着导航走到这边。让我没想到的是,近50年过去了,路边的民房和电影中相比没太大变化,只是部分做了装修。
电影里的纳粹在这个广场上是敌人,今天德国在这座城市中是向往的国度。
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海报
正好边上有个房子在修缮,我走过去跟门口的年轻人搭讪。我跟他说明到这里的原因,他笑了,显然有过不少人来这边。
“主要是中国人。”他对我说,但他其实并不太了解《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他喜欢《复仇者联盟》。
“这电影在中国非常出名。”我没敢说自己也是在来萨拉热窝的路上才看的电影,不过对于漫威电影我们倒是能聊上几句。
闲聊中,我跟他说起我从英国一路坐车来到这边,他很惊讶,跟我说他准备读完书后要去西欧。
“你要去哪里?”我问他,“德国。”他没有犹豫。
这已经是两天来我第二次听到有人跟我说要去德国,我问他为什么。
“你看到院子里的工人了吗?”他朝院子里转一下头,“一个月只能赚300欧元,在德国至少能赚到2000欧元吧。”
我听过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电影里的纳粹在这个广场上是敌人,今天德国在这座城市中是向往的国度。无论如何,和平总是好的。
我告别这位年轻人,转身向东面山上走去。沿途的街角,布满了雪白的墓碑。这些年轻的墓碑不曾在电影中出现,它们属于20世纪90年代初“萨拉热窝围城”中逝去的人们。
那是更深的一道伤痕,在波黑战争中,哈依鲁丁拒绝了巴塔关于撤出萨拉热窝的帮助,最终饿死在萨拉热窝围城中(还有一说是死于心脏疾病)。巴塔和鲍里斯则在1991年公开决裂,这一举动甚至被认为是南斯拉夫解体的象征。
90年代,那个我们讲着春天的故事、走向新时代的10年,我们的南斯拉夫兄弟正走向解体。
好在波黑战争结束10年后的2006年,这两位伟大的演员,通过电视连线再次聚首。画面中两个有点发福的白发长者,各自忍受着病痛,早已不复当年风采。他们就像唠家常,聊着当年拍电影的时光、战争中的沉默、再次联系时的庆幸。
巴塔说:“近年来我们之间没有仇恨。”鲍里斯补充道,“只有误会。”
我相信他们当时的真心。从斯普利特到萨拉热窝,之后又从萨拉热窝走到了贝尔格莱德,我在一路上看到人们为生活而努力,有挣扎,但沒有战争的阴霾。
这座城市历史太久,文化太丰富,伤痕也太重,以至于匆匆走过这段路时,我竟不知该用什么情绪来应对。于是,我默默打开手机,退掉了第二天的车票—这座城市让我无法匆忙路过。
萨拉热窝是什么?我没有答案。经过两天的探寻,这颗结并没有被解开,反而把我绑住了。
站在山顶,向西俯瞰,萨拉热窝城区尽收眼底。红顶白墙的小楼,铺满了整个山谷;偶有一些尖顶从房屋群中钻出,那属于不同的教堂和清真寺。米里雅茨河将城市切成两半,静静地向西流淌。落日就挂在河道前方,余晖很快将城市染成红的、金的,迷了人眼。忽然间,一阵肃穆的声浪从城中传来,随着暮气向四方扩散,将我也淹没了。那是清真寺中传出的宣礼声,虽然听不懂,但声音使我平静。
我坐在一截断墙上,享受萨拉热窝赐予我的这片刻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