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山上的云朵(外二章)
2020-07-23梁亚军
梁亚军
有时候,一疙瘩一疙瘩的云在天空堆积着,仿佛村庄四周簇拥的山峰都跑到了天上。
有时候,云朵在天空变幻着人的、牲口们的身体。一个村庄也仿佛跑到了天上,上演着生死轮回的游戏。
有时候,也仿佛一个看不见的人,在天上的云朵后面点名。念到一个名字,一朵云马上就幻化出他的身体和容貌。我则在云朵下面辨认着。
有时候,云朵幻化出来的人形和身体,我认不出来。我相信他们就是那些在村庄已经去世多年的人。也仿佛是云朵珍藏着的一个村庄失传的家谱。
只是我不知道,如果把一块块坟地也搬到天上,那一个个死去活来的先人,该不该再让他们拥有一副副身体?而拥有一副副身体,又该动用多少云朵?
以我对村庄的了解,在一个一出门就要上山下山的村庄,活着,人人都有一副沉重的身体。而云朵这么轻浮的东西,即使能说出什么,说出来的也可能只是一个人一生中困顿的几秒钟。
一天的云朵如报应,幻化着一个人在生死轮回中的来与去,不理会我的愚钝和想法。
只在一次次的变幻中,云朵让我看到了什么是大悲伤?什么是小欢喜?什么是以乐致哀的游戏?
就像这副给过我荣耀,也给过我耻辱的身体。
也只有在以乐致哀的觉悟中,我才能说出,感谢母亲多年以前要生我下来的欲念和想法。
鹰的话语
在村庄,鹰是陌生的。鹰只属于村庄上空的那一片天空,神秘的大鸟,像一个幽灵。
在村庄,听到最多的也正是这样的话语:看,鹰来了!
一个人自言白语一般说给自己,或者是一个人幽灵一般突然提高声音,说给身边的另一个人。他们几乎是在同时,抬起习惯了在土地上低下去的头颅。看见鹰,收拢翅膀,因失重而俯冲下来的影子,或者是鹰在高不可及的头顶,静静地悬浮着。
从来没有一个人,走近过鹰,即使他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费力地把头抬得老高,看见鹰,还是在高不可及的上方。一个人,在山顶绝望一样的影子,代表了一个村庄所能爬到的高度。而头顶的天空。那片只属于鹰的领地,那片除了亡灵,从没有一个人踏进的国土,也只有鹰在引领着人的灵魂。
鹰。一个人在村庄接受了对这幽灵一样的大鸟的命名。但鹰,依然是一个黑暗的词语。鹰,肉食动物,会捕捉老鼠、蛇、野兔或小鸟。多数时间在白天活动,即使在千米以上的高空翱翔,也能把地面上的猎物看得一清二楚。强壮的脚,锐利的爪,嘴弯曲成钩形,喙大,肠胃发达,消化能力强,体态雄伟,性情凶猛。
是的,这声音仿佛就在说另一只鸟。
一个人可以呵斥地上所有不听话的牲口,老鼠、蛇,甚至是一只让人害怕的长着獠牙的狼,却无法对着天空呵斥一只鹰。一个人只要抬头看到天空中的鹰,喉咙里想要发出的声音就会消失于身体。一个人死于土地,一只鹰死于人所不能到达的高高的山顶和天空。
在村庄,很少有人谈论鹰。
鹰常常令人哑口无言,而我写下这些,事实上,也并不比村庄一代一代沉默的人们说出得更多。
一个出生在秦岭山中的人
作为一个出生在秦岭山中的人,这里有父亲之山,这里有母亲之水。我在山水中也有一个说不清楚的源头,和漫长時间中,一个几乎虚构的家谱。
走出来,我也仍然生活在它的旁边。终生和它保持着关系。但不像我的爷爷和父亲那样忍辱负重。他们因为离得太近,因为终生都埋首于困苦的生活,没能长久地离开过而把它看得更清。
他们没有来得及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包括像我一样,常常是等一天结束,在夜色中,站在朝南的窗户或阳台上,看见不远处的秦岭,只剩下一个庞大而虚无的轮廓。与被灯光照亮的小镇和街头不同,那里漆黑一片,世界在那里仿佛重新回到了原始和混沌。
黑暗中,我会想到他们困顿一生的村庄,也是这样又黑又静。
若是雨天,湿漉漉的云雾中,似乎只有若有若无的孤峰在变幻。雨过天晴,大团大团的云朵方喷涌而出。秦岭山头的白云真多呀,仿佛天空中有一个云朵的加工厂。
想想爷爷和父亲曾经也是这样,抬起头来看天。在云朵下,弯下腰来耕种,得到风调雨顺的一年。而死亡,山中的孤坟,回不去时,就觉得这么多的云朵,都像在天空中为我铺路,又都像奠祭的白花。有时候,秦岭就这样没来由地出现在我的语言中。
那些似乎听命于我,其实被它秘密召唤的词语,是那些天真又保持着神秘的词语。也是我在一次次地观察中想了又想,和我的身世和命运联系在一起救赎和启示一样的词语。
包括多年前我曾写下的诗句,现在也只能念给他们听。
我的爷爷和父亲,虚无的耳朵里,在以后的很长时间,我知道还要被动地接受,很多时候,我开口说出的乡愁,也不知道是告慰,还是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