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尽头是一束亮光还是一个暗桩
2020-07-23易剑东
易剑东
奥林匹克运动会是人类和平时期最大的全球性线下活动,是寄托和承载了和平的、更美好世界梦想的人类嘉年华。国际奥委会经过126年的发展,事实上成为世界体育的领导者,奥运会成为世界体育赛事的定盘星,其他赛事围绕奥运会来排期,这早已成为惯例。
国际奥委会一直有挑战者
记得2009年,国际奥委会在丹麦哥本哈根召开奥林匹克代表大会,向全球开放。当时曾经有一个研讨的主题——“如何让奥运会成为世界首要赛事”,那是国际奥委会心心念念的大事,不能让奥运会被别的赛事超越。
2015年5月21日,时任国际体联主席马瑞尤斯·威泽尔向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提出过一系列改革建议,第一条就是让国际单项体育联合会从国际奥委会分得的奥运会收入比原来增加25%。他还在竞选国际体联主席时提出过举办多个国际单项体育组织参与的世界大赛,称之为“联合世界锦标赛”,作为各个国际单项体育组织的主要收入来源。后来,这个东欧人在挑战巴赫的会议现场遭到国际奥委会部分委员离场抗拒,会后不久就被赶下台,他倡导的那个超大规模和超全项目、可能超越奥运会的赛事也无疾而终。其实,这是国际体育组织体系内的一条暗线:盎格鲁·撒克逊集团、日耳曼集团、拉丁集团乃至东欧阵线的矛盾与冲突。记得何振梁先生曾在北京体育大学的一次学术讲座中提及这个线索。要看懂国际奥委会内外部和国际体育组织体制矛盾,这是不可或缺的视角。
如今,写入《奥林匹克宪章》的奥运会目标从“首要”变成了“独特性”。国际奥委会要给别人面子,自己也要留下一个好形象。说“独特性”,没人有意见,说“首要”,总会让别的组织不爽。
东京奥运会延期是否合规
先梳理一下时间基线,看看东京奥运会延期差不多一年的决定是如何做出的。
直到3月17日,巴赫仍信誓旦旦地说现在离东京奥运会还有4个多月,此时决定奥运会的大事是否太早了,并声明没有延期,更没有取消东京奥运会的选项。
3月22日,巴赫首次公开承认东京奥运会可能要延期,需要经过4个星期的评估再做决定。
3月24日,国际奥委会和东京奥组委发布联合声明,原定2020年7月举办的东京奥运会推迟到2021年,但不晚于夏天。
3月27日,巴赫提出需要3个星期讨论具体的延期计划,并说必须与33个夏季奥运会项目的国际单项体育组织及众多利益相关者沟通妥当。
3月30日,国际奥委会和东京奥组委再次出人意料地宣布,东京奥运会举办日期为2021年7月23日至8月8日,东京残奥会举办日期为8月24日至9月5日,仍将使用“东京2020”的名称。
4月2日,国际奥委会奥运会部执行主任杜比接受全球记者群访,首先回应了国际奥委会的这一决定是否违反《奥林匹克宪章》的问题。他声明《奥林匹克宪章》要求国际奥委会将举办奥运会作为重要目标,围绕这一前提所作的决定自然不违反《奥林匹克宪章》,况且此事得到了所有国际单项体育组织和国家(地区)奥委会的支持。
这里要指出被杜比忽视的要点。
《奥林匹克宪章》规定的国际奥委会任务是确保奥运会定期举办,不只是举办,还要有规律举办,这个规律在《奥林匹克宪章》中规定为奥林匹亚德第一年举办。
为何如此严苛?有正确纪年的古代奥运会从公元前776年第一届到公元393年被取缔,一共举办7293届,严格按照四年一届的奥林匹亚德周期举办,甚至做到了间隔1417天的严密性,因为那是庄严、神圣的祭祀万神之王宙斯的盛典,是生发了“神圣休战协定”、让战争走开的人类和平庆典。
这是奥运会有别于其他任何体育赛事乃至人类任何其他活动最独特的根由,也是奥运会迄今仍独具魅力的根由所在。
直到2018年,《奥林匹克宪章》还保留着奥运会或冬奥会举办当年若主办城市没能举办,则必须被取消的规定。在2019年6月生效的最新版《奥林匹克宪章》中,这一条被悄然删除。难道巴赫有先见之明?如果那一条不删除,不但没有支持东京奥运会延期的任何法条,而且有明确反对的刚性条款,结果只有一个:取消,因为由别的城市承接是不现实的。
2018年10月9日生效的《奥林匹克宪章》第32条是“奥运会的举办”,共5款,其中第4款是:“奥运会如在应举行的那一年没有举行,即取消主办城市的主办权,但不损害国际奥委会任何其他权利。”这一款在2019年6月26日生效的最新版《奥林匹克宪章》里已经消失了。
说到这里,前述的時间基线还有几点需要补充,以便读者更清楚决策变化的理由。一是3月21-23日,挪威、加拿大、澳大利亚奥委会提出东京奥运会应该延期,加拿大奥委会更是在3月22日明确提出不会组团参加今年夏天在东京举办的奥运会。美国田径和游泳协会也提出奥运会应该延期。二是巴赫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及3月24日做出东京奥运会延期到明年的决定前,与世界各国200多名运动员进行了线上交流,并且在发布第一份联合声明前得到了执委会的同意,在发布第二份声明前还召开了线上电话性质的全会,也得到了授权。
巴赫两次自食其言,疫情特殊时期,做出东京奥运会延期的决定是无奈选择,这是可以接受的。不过,要注意两条:第一,3月24日和3月30日的两次联合声明之前,都有日本媒体提前放出消息,这显然是日本单方面做出的举动,也预示着两次官宣是东京奥组委占了主导地位。两次声明中都没有提及延期决定得到国际奥委会执委会或全会批准。第二,根据最新的《奥林匹克宪章》,找不到支持东京奥运会推迟到明年举办的条款。《奥林匹克宪章》明确规定,修改宪章必须经过全会。
事已至此,我们不再纠结。
东京奥运能成为隧道尽头一束光吗
巴赫在决定东京奥运会推迟举行以后的全球记者发布会上,有一个充满激情的表述,希望人们将东京奥运会看成黑暗尽头的一束光,指引人们在走出疫情困苦之后充满希望地迎接新的生活。
然而,东京奥运会延期接近一年的决定,真的会是人类走出疫情痛苦的隧道尽头那一束光吗?有无可能是一个暗桩呢?
现在无从得知疫情何时到头,因此,也难以判断在隧道中行进到了哪个阶段。从这个意义上说,可能还不知道光亮在哪里。1940年东京奥运会在1938年7月被取消,人们没有看到和等到那束光。1944年伦敦奥运会被取消以后,1948年的伦敦出现了二战结束后人们满怀希望迎接新生活的那束光。眼下这次疫情到底持续到何时,延期近一年的东京奥运会是否还会遭遇疫情的干扰,一切都是未定之数。有传言说,延期后的东京奥运会可能再度延期,虽然国际奥委会和东京奥组委坚决否认,但疫情的阴影不散,这种传言就无法消除,人们等待那束光的时间就不确定,甚或是虚无。
曾在北京大学求学的美国知名奥林匹克学者苏珊·布朗勒尔近期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她担心东京奥运会时,人们依然有可能要戴着口罩参加和观看奥运会。如果真的是那样,奥运会的竞技价值和观赏价值都会大打折扣,那束光的亮度和集束度都会折损,因为组成光的线粒体——运动员和观众的表现都不会光亮如常。
延期的奥运会或许会遭遇暗桩
为什么说延期接近一年的东京奥运会可能成为暗桩?
日本人竭力不想取消的东京奥运会能取得预期的效果和收益吗?
关于东京奥运会花费多少钱,坊间议论很多,多者近上千亿美元,少说的也有几百亿美元。其实,奥运会的账目很清楚,就是四本帐:组委会运行预算、场馆建设预算、城市基础设施建设预算、城市运行预算,冬奥会可能还会有山地赛区的基础设施和运行预算。目前,经过多次修订的预算版本,东京奥运会最新预算盘子是126亿美元,组委会运行预算56亿美元,体育场馆建设预算70亿美元。后两项预算与奥运会直接关联不大,只是间接预算,国际奥委会不要求公开,充其量是组委会和城市政府自己掌握。2014年索契冬奥会结束以后,媒体传出的510亿美元本就不是官方公布的,相信应该是四项预算的总和。有媒体夸张地说索契的投入超过以往历届冬奥会总和,这在逻辑上说不通,因为以往冬奥会也沿右公开后两个财务数据。
奥运会能在多大程度上推动主办城市乃至主办国经济的发展,本来就是一本长期核算的账,而且各国的理解和计算方式会有差别。国际奥委会倾向于将组委会运行预算和核算透明化,这基本不会亏损。最近几届奥运会的组委会运行账目都做到了盈余。当然,从日本国内一些经济学家的观点看,东京奥运会的总体经济影响存疑,带动经济发展的作用有限,甚至有人用“城市能带来金牌吗?”这样的标题来分析主办东京奥运会的经济影响,结论是不乐观的。
日本人自身乃至安倍自己的期望值能够得到满足吗?
1964年东京奥运会是安倍的外祖父执政时期举办的,在日本历史和奥运会历史上都是非常成功的一届奥运会。人们印象最深的是东京奥运会促使日本经济走上腾飞之路。到1968年,日本超越当时的联邦德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各种伴随奥运会而生的基建、新干线、庶民之梦、新技术展示、1970年大阪世博会、Spo根漫画、日本女排等,至今让日本人难以忘怀,那是他们的昭和荣光。
如今的东京奥运会难以回复当年的气势,且不说反对派多,福岛核辐射的风险、场馆建设预算不断超标、环境风险被不断提及,甚至主办奥运会可能带动的5万个就业机会也因为外来工人工资低而被抢走了大约一半,被寄予厚望的赛期和赛后游客达到4000万人现在还只是空想。去年NHK播放大河剧《韦驮天:东京奥运的故事》,尽管是著名的宫九亲自出手,然而全部47集在关东地区的平均收视率仅为8.2%,创造了一个可怜的历史新低。可见,东京2020奥运会背后的社会心理与东京1964奥运会时不可同日而语。安倍希望恢复外祖父荣光,但是不得不承受目前的尴尬,令和的奥运荣光显然难以重现。
世界体育赛历怎样重制
国际奥委会在3月17日之前一直很坚定和淡定,东京奥运会延期之事尚未列入议事日程。但此时,欧洲足联和南美足联率先把2020年的大洲杯足球赛移到了2021年6月11日至7月11日举办。世界田联也迅速把要在南京举办的世界室内田径锦标赛顺延了一年。作为奥林匹克研究者,笔者心中一直存有奥运会在今年年底举办的强烈情怀,不希望奥林匹亚德传统被轻易打破,不希望打破世界体育赛事的日程表。那时的世界性大赛很少,奥运会推迟到9-10月乃至11-12月都是可以接受的,这是对世界体坛赛历影响最小的理性选择。
现在,原定明年7月在日本福冈举办的世界游泳锦标赛不得不让路,原定明年8月在美国尤金举办的世界田径锦标赛也必须让道。游泳和田径是奥运会上奖牌数最多的两个大项目,分别设有49个和48個小项,加起来占东京奥运会339个小项的28.6%。国际田联和国际泳联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将世界锦标赛推迟,直到2022年,否则国际田联的室内世界锦标赛和国际泳联的短池世界锦标赛就要和自己最大规模的世界锦标赛撞在一个年份里。对于亚洲田径和游泳运动员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痛苦,2022年还有亚运会。4月8日,世界田联在官网宣布,原定于2021年8月6日至15日举行的尤金田径世锦赛将改期至2022年7月15日至24日。国际泳联仍在与国际奥委会以及日方协商,“寻求比赛择期进行的可能性”。
东京奥运会延期带来的是多米诺骨牌一般的连锁反应,对运动员、观众、赞助商、媒体、组织者均是无尽的调整乃至痛苦的抉择……
有自媒体说东京奥运会推迟,最大受损者恐怕是中国。
首先,国内的全运会受到影响,原来是通过全运会在奥运会前三年举办的机会,瞄准奥运会备战,这下计划全乱了。奥运会选手和全运会选手难以两全的矛盾普遍而深刻,据说有些省份的全运会奖励还很高,这更会使参赛选手难以取舍。
其次,由于奥运会推迟,2020年10月的第18届世界中学生运动会和11月的第6届亚洲沙滩运动会都会极大地减少关注度。当然,目前疫情的发展使得这两项赛事如期举行变得异常艰难。
再次,原本2021年和2022年要在我国8个城市进行的国际足联世界俱乐部杯赛也受到影响,很难找到合适的比赛时段。各国职业联赛腾出来的时间只有夏季和冬季,2021年夏天被欧洲杯、美洲杯、东京奥运会占了,冬天气候不大适宜,让赛事情何以堪?2022年夏天还要兼顾当年11月举办的卡塔尔世界杯,那些高水平运动员难以半年内参加两大顶级赛事。
最后,原定于明年8月18-29日在成都举办的第31届世界大学生运动会也会面临麻烦。它在东京奥运会10天后就要开幕,兼顾两个赛事的运动员肯定是舍大运会而保奥运会,还有谁来参赛、谁来报道、谁关注?至于明年10月18日至27日將在汕头举办的第3届亚洲青年运动会,估计更可能成为鸡肋一般的赛事。
钱和道义哪个更能凝聚人心
难以穷尽的调整,难以协调的矛盾,难以应对的困难,肯定是各国际体育组织和各城市国际国内赛事组委会未来两年乃至更久远的时间里难言的尴尬。这都是疫情惹的祸吗?
一位曾任国际奥委会委员八年的中国前著名运动员认为:奥运会收入的一部分要分配给各国际单项体育组织和各国家(地区)奥委会,不能光指责国际奥委会不取消奥运会,而应该思考如果没有奥运会,那些指望分成的国际单项体育联合会怎么活?
值得思考的问题是:经此一疫,国际奥委会还能保持一贯的领导地位吗?奥运会独特的魅力和威力还能一如往昔吗?
我认为,国际奥委会将东京奥运会推迟到明年的两次决定都是草率乃至轻率的。3月22日开始的四个星期时间可以充分调研推迟举行的具体影响和寻求应对之策,3月27日开始的三个星期时间也可以寻求与各国际单项体育组织和部分国家(地区)奥委会充分沟通,而不是线上电话会议模糊而笼统的决策。从这个意义上说,疫情特殊背景下巴赫的两次决策没有充分论证,也没有尊重利益相关者的切实诉求,没有做好分摊延期带来的预算增加,沟通更是不细致和不深入,至少两次迅速变脸。这些埋下的信用缺失和自私自利隐患,有可能在东京奥运会延期带来的尴尬中爆发,进而影响国际奥委会的威望和权威地位。
先来看看奥运会分成情况。
4月3日,世界著名体育智库play the game在其网站发表署名詹斯·韦尼希的文章,详尽阐释了具体数据。
28个大项中,有6个大项获得的奥运会收入分成只占自己总收入的10%以下,国际足联获得的奥运会分成只占其每年收入的0.38%,橄榄球获得的收入占比是3%以下,其余4个篮球、排球、网球、马术也低于10%。
有7个项目获得的奥运会收入分成占自身总收入的25%以下,包括田径、游泳、自行车、羽毛球、柔道、乒乓球、手球。
有15个项目获得的奥运会收入分成占自身总收入的35%-96%,这是比较穷的国际单项体育联合会,包括体操、拳击、赛艇、射击、举重、射箭、击剑、曲棍球、皮划艇、铁人三项、摔跤、帆船、跆拳道、高尔夫(非职业)、现代五项。
看完这个结构,就能大体明晰目前奥运会确实是一个吸金机器,能用钱将一帮小弟团结在周围,超过半数国际单项体育联合会等着接济。
国际奥委会公信力能否一如往昔
东京奥运会延期近一年,将要超出原有预算60亿美元,最保守也需要超出27亿美元。坊间的传言说,国际奥委会最初不想承担任何代价,后来巴赫出来说,国际奥委会可以分担几亿美元。
当务之急是上述15个体育组织中,已经有几个在等米下锅。东京奥运会的收入分成原本是今年年底下发,现在推迟一年,几个穷困潦倒的国际单项体育组织就难以维持了。巴赫说让大家都做牺牲,很可能即便明年东京奥运会如期举行,国际单项体育组织能分到的钱也会少。如果东京奥组委不同意巴赫说的只承担几亿美元,让国际奥委会分担更多,那些靠发赏钱的小兄弟咋办?
国际奥委会与各国际单项体育联合会是竞争与合作关系,上世纪60年代就出现不少裂痕,萨马兰奇时代得到较好的修复,罗格的奥运会“瘦身”改革和他确立的“更干净、更人性、更团结”指导思想,也对奥林匹克运动持续发展有一定成效。巴赫推翻了不少前任的做法,在自己主持通过的“奥林匹克2020议程”中提出奥运会小项原则上不超过310个,却放任东京奥运会把小项猛增到339个。他的过度灵活和某些极致化操作以及对国际奥委会收入的疯狂追求,已经引起了国际社会部分人士的批评。
巴赫在东京奥组委和安倍面前妥协,看似维护了奥林匹克运动的持续性和奥运会的举办,但可能引发的对奥林匹克运动神圣性和精神文化价值的质疑、对国际体育组织传统竞合格局的冲击、对东京奥运会综合效应的担忧,乃至对奥运会这样的综合性赛事存在正当性和必要性的反思,都可能成为国际奥委会不得不面临的负资产和新账单。
病毒仍在肆虐,疫情持续发酵,期盼奥运会成为隧道尽头那束光,也要思考:每个形成光的线粒体能否光亮如常?不同的线粒体怎样才能实现聚合和集束?
隧道仍在延伸,惟愿行进中不会遭遇暗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