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羊羔的老人
2020-07-23李娟
李娟
太阳完全沉下群山,天色却仍然明亮、清晰。河谷对岸森林密布。河水清澈、宽阔,冰凉刺骨的水汽一阵阵扑面而来。在天边悬了一整天的白色月亮,已转为金黄色,向群山深处沉去。
这时,有小羊羔撕心裂肺的咩叫声远远传了过来,凄惨又似乎极不情愿。我们站住听了一会儿,我妈说:“可能这附近哪儿丢了小羊娃子了。走,去找找看。”
我们循声音爬上河岸边高高的岩石,走进一片深深的草甸。这里有一片沼泽,我们小心地绕着走。
前面远远走来一个老人,近了,才弄清声音的出处原来在她怀里。怪不得小羊的叫声这么别扭,原来它被抱得极其难受,一个劲儿地挣扎。我们都笑了,这个又高又壮的老太太我们都认识,她常去我们家小店买东西,是这附近唯一的维族。
“怎么了?这是——”
她乐呵呵地:“这个嘛,它的妈妈嘛,找不到了嘛,看——它哭呢!”
我们心想:明明是你把人家弄哭的。
又说了几句,道别了。
走出这片沼泽后,羊咩声犹在不远处凄厉厉地回荡。回过头来,天色已很暗了,依稀可见老人家的粉红色碎花长裙在深深草丛中晃动。而她绿色的头巾已完全成为黑色。
一到冬天,我们店里卖得最快的东西居然是奶瓶上的橡胶奶嘴,几乎每天都在出售。可大桥附近就那么两三个小村子,百十户人家。真奇怪。为此我妈还自作聪明地得出了两个结论:一、这个地方的计划生育没抓落实;二、这里的婴孩普遍牙齿长得早。
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些人买奶嘴是为了回家喂小羊羔吃奶。
冬羔不像春羔那么易成活,冬天很冷,不能跟着母羊在室外活动,非常弱,因此很大程度上得靠人工喂养。已到了冬天,家家户户都得预备一些纸箱子给将要出生的羊羔垫窝。常有人打发孩子到我家商店要纸箱子。谁家冬羔产得多,推开他家的门,一眼就看到炕邊墙根一排纸箱,每只箱子各探出一颗小脑袋。
小羊羔真是可爱的小东西。它有人一样美丽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若是小山羊的话,额头上还会有一抹刘海儿。它的嘴巴粉红而柔软,身子软软的、暖暖的,谁都愿意搂它在怀里,好好地亲一亲。
有时夜里,我们正围着桌子吃饭呢,这时门口厚厚的棉布门帘一拱一拱的,像是有人要进来。问:“是谁?”却又不回答。走过去掀开门帘一看,没人,一只银灰色小羊羔从我妈脚边顺着墙根快快地,一扭一扭跑了进来,一路跑到火炉边,晃晃身子,抖落身上的雪屑,再熟门熟路进了我家厨房,把案板架下的白菜扒拉出来,细嚼慢咽。
你无法恨它,尽管白菜只剩最后一棵了。
于是只好帮它撕几片叶子由着它吃,一直等到主人找上门来为止。
有时候出门,在雪窝里捡到一只,颤颤巍巍地蜷着。于是抱回家养一养,到时候自有人找上门来要回去。
漫长冬天里只要是有关小羊羔的细节,真是又温暖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