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中的欧洲足球产业

陈舒瑶

那是2月15日，诺维奇客场迎战利物浦。赛前，卡罗路球场外的人们依然欢乐。彼时，笔者已被中国的疫情新闻轰炸了近一个月，面对此情此景，不由得思考足球对处于苦难中的人的意义。带着心中的疑惑，笔者向BT电视台资深解说吉姆·贝格林请教，老先生竟一脸惊诧，仿佛自己的人生意义受到了质疑。

吉姆曾经是利物浦球员，他说：“我搞了一辈子足球，五十年不曾间断。对我来说，足球就是所有的激情。如果没有足球，没有体育，有什么是可以替代的呢？”

没过多久，3月9日，意甲在五大联赛中率先宣布停摆;3月12日，阿森纳主教练阿尔特塔确诊为新冠肺炎;3月13日，接近半数英超球队曝出确诊或疑似病例，英超宣布停摆。

恐怕只有俱乐部高层知道联赛停摆对近年来球队大手大脚花钱所造成的冲击，长时间停赛对低级别联赛和业余球队造成的危害更甚，依赖比赛日提供内容资源的体育媒体也陷入了竭泽而渔的困境。但风险总与机遇共存，前所未有的全球危机之下，俱乐部和整个体育产业该如何做，才能传播和阐述“体育的意义”呢？

转播权违约金 顶级联赛的保险丝

在疫情逐渐失控之后，英超内部有官员意识到复赛或遥遥无期，会议室内关于如何恢复、何时恢复比赛的意见层出不穷，但讨论到最后，都是“视疫情而定”。在一片混沌中，各大联赛之所以没有直接终止赛季，是因为受制于巨额转播权违约金。

以英超为例，如果本赛季无法正常完成，最坏情况下，英超要给全球所有持权转播商支付共计7.62亿英镑的违约金，这笔巨额罚款显然会直接摧毁英超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外有病毒逼近，内有违约金施压，3月初，欧洲各大顶级联赛都讨论起空场比赛的可能性。

英超制片方的赛事经理托尼-罗德维尔说道：“球队会因为空场导致比赛日收入的巨大损失，但总比没了转播收入还被罚钱好。”由于近年欧洲五大联赛版权销售的巨大成功，顶级球队的收入很大一部分来自转播分成。以利物浦为例，2018-19赛季总收入5.33亿英镑中，有1.52亿来自英超转播分成，占比高达28.51%。

比赛日收入、商业开发和转播分成是球队营收的三驾马车，各占三分之一是最理想的情况。但放眼五大联赛，只有德甲维持了三分天下的相对健康比例，英超、西甲、意甲的转播收入都占联盟收入的50%以上，法甲的转播收入占比也高达47%。对在商业开发和比赛日收入上表现较弱的球队来说，转播分成占球队总收入的60%以上甚至更高，是司空见惯的情况。

转播商也明白，眼下不是纠结一时得失之时，一旦联赛和球队被巨额违约金压垮，日后再想找到拥有同等全球影响力赛事的替代品可不容易。媒体是大部分体育赛事重要的投资方，自身的命运与赛事的发展息息相关，赛事的利益也是媒体的利益，杀鸡取卵绝不可行。

德国天空体育选择提前支付本赛季剩余的电视转播费，以帮助德甲和德乙球队渡过难关。英国天空体育和BT体育也表示不会向英超索要违约金，希望能将现有转播合同免费延长一年。尽管各方巨额损失已不可避免，但延长当前转播合同的做法至少将眼前的危机转移至三年以后，媒体的让步让各大联赛有了更大的调整空间。无论本赛季能否复赛，空窗期中各方的挣扎与博弈足以载入史册。

另一方面，俱乐部普遍对现金流管理不够重视，大量球队还背有巨额债务，财源枯竭，很容易陷入财务危机之中。非常时期，俱乐部普遍试图利用政府救助金来减少人力开销，从而减轻现金流的压力。从运营的角度来说，任何可以帮助公司压缩成本的做法都无可厚非，但对俱乐部这类拥有极强道德和精神属性的公司却不尽然。

例如，热刺与利物浦等俱乐部为普通员工申请政府救助的公告甫一登报，便遭各方口诛笔伐，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不得不撤回申请。在俱乐部账面略有盈余的情况下，这两家俱乐部不是从球员和高管数以百万计的巨额工资中想办法，而是试图削减普通员工的开销，并通过政府救助转嫁成本。这让球迷难以接受，也与俱乐部倡导的价值观相悖。

为球员和高管减薪是眼下挽救现金流状况最直接的做法，但各联赛情况迥异。意甲20支球队一致决定减薪三分之一，西甲球员工会尽管坚决反对足协提出的减薪50%建议，但各家俱乐部与球员达成了从20%到70%不等的减薪协议，帮助球队度过难关。德甲各队不仅达成10%到30%不等的減薪协议，甚至为德乙及低级别联赛输血，是各联赛的表率。

收入最高的英超反而对减薪最抵触。曼城球员德布劳内说：“我不想让我省下的工资被老板以后拿去乱花。”他的说法看似有理，其实根本站不住脚，减薪解决的是现在收入几乎枯竭的俱乐部如何维持运营的问题。英超球员拒绝减薪，本质上是在赌俱乐部仍然能坚持下去，以尽力减少自己的损失，无论球员之后做出多少捐款行为来美化自己的形象，背后的算盘都是显而易见的。

这场危机过后，存活下来的俱乐部势必更加重视现金流管理，让开销更合理，转会市场上虚高的价格也会回落到相对合理的价位，对所有俱乐部都是一件好事。

艰难中彷徨 低级别球队的挣扎

相比在各方利益错综复杂之下苟延残喘的顶级联赛，低级别和业余联赛就没那么幸运了。

3月26日，英足总宣布第七级别以下的所有联赛立即终止，所有成绩作废，不设升降级。在公告发布前，英足总并未广泛征求受影响球队的意见。消息发出后，英国业余足坛极度愤怒，超过100支球队联名抗议足总仓促取消赛季，希望能像英超和英冠一样在适当的时候复赛，但未得到回复。

资源广博的大球队有更多手段挺过难关，但小球队收入的绝大部分来自比赛日营收，低级别联赛的球员收入与普通工薪阶层无异。一纸禁令之下，球队失去了收入，球员日常开销也没有了来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比莱尔·巴普是英国第九级联赛球队纽汉姆俱乐部的球员，该联赛属于业余联赛中最高一级。由于球员主要由来自巴基斯坦和中东的亚裔组成，纽汉姆俱乐部自然成为英国亚裔杯赛的发起者，在圈子里小有名气。停赛之后，球员与其他低级别联赛球队一样陷入焦虑。

比莱尔介绍自己的近况道：“除了球员身份，我还是英国天然气公司的高级工程师。疫情期间还得上门维修，这让我有些害怕，但至少我的工作没有受到影响。许多队友就没这么幸运，尤其是那些在餐馆和酒吧上班的，突然遭受打击。我们半职业球员和俱乐部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合同，在这种情况下，球队不会给我们任何工资或补偿。既没有工作又无球可踢，无聊和担忧控制了情绪，取消赛季让我们曾经吃过的苦、受过的伤都变得毫无意义。”

对于半职业或兼职球员来说，没有了足球，他们或许还有另一份职业，但低级别联赛的职业球员处于竞技黄金年龄，空耗数月，失去谋生之道，无异于掉入万丈深渊。据德国转会市场网站的数据，过去的一个月内，全球球员的身价下降10%到20%。若俱乐部现金流出现问题，球队可能会为了尽快脱手套现，进一步降低球员报价。尚有余力的大球队会借机出手收割韭菜，进一步拉大球队之间的差距，对球员成长弊大于利。

比莱尔不看好空场复赛，他说：“我们的收入都是来自于球票，空场比赛还不如不踢。”现在失去了主要收入来源，俱乐部也绞尽脑汁从其他渠道获得收入。比莱尔和纽汉姆俱乐部给忠实的老球迷发了邮件，希望他们能预购下赛季的球票。他们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低级别球队，还有些球队已经开始和赞助商谈判，希望提前获得下赛季的赞助金以维持俱乐部。比莱尔对未来表示担忧，“没人能保证下赛季什么时候、以怎样的形式开始”。

欧洲足球长盛不衰的秘诀是其完善的联赛体系，业余球队数以千计，他们的存亡关系到整个产业的方方面面。前卡迪夫城主帅沃洛克在接受采访时说到：“我很害怕，小俱乐部面临着各种棘手的问题，谁知道这还会持续多久？我知道大俱乐部也面临着收入骤降的危机，但小俱乐部需要更多的帮助。”

和所有低级别联赛的球员一样，比莱尔和队友们不得不尽快适应这种生活。他笑道：“居家隔离开始前，一个队友的车被偷了，他气得直骂娘。现在大家都用不了车，他反而省下了一大笔养车费用。没法踢球，大家仍在相互帮助，这不是没有意义的。我相信，重新在一起踢球的日子终会到来。”

冲击与机遇 体育产业的再思考

体育产业发展为聚合多个行业的庞然大物，早已不只是比赛本身。然而，体育产业天生需要人汇聚的力量，比赛停摆，联赛未来陷入未知，人们无法自由出行，全球体育产业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

没有比赛，失去了比赛日内容的体育媒体陷入无米之炊的困境。贝因体育的前方评论员齐亚德有些无奈：“现在我们以重放经典比赛为主，重播本赛季的采访。俱乐部虽然仍会提供电话采访的机会，但任何关于病毒和复赛日期的问题都不准问，收视率也比不上从前。”

也有媒体仍在挖空心思地制作新内容，ESPN的前方记者娜塔莉每天会录制一分钟的足坛要闻，她的同事若奥在播客中介绍英国的抗疫进展，两人每周推出两次谈话类节目，讨论回顾本赛季英超的一些精彩瞬间。若奥说：“我们必须尽力维持关注度，这是一个机会，锻炼我们挖掘内容的能力。”

除了传统体育媒体，一些新的跨界合作形式也在空窗期开始了试验。由EA发起的“居家杯”FIFA游戏大赛邀请球员同台竞技，试图同时拓展电子竞技与足球的用户群。据2017年德勤的研究报告显示，英国足球迷平均年龄为41岁，比人们预想中要老很多。BBC的报道指出，越来越贵的球票成为阻碍年轻人看球的主要因素。欧洲电子竞技的观众平均年龄为26岁，与足球的观众人群正好形成对流效应。

不过，利物浦的阿诺德在FIFA 20游戏中对皇马的维尼休斯时，直播平台同时在线人数僅为10万出头，刚好能填满现实中的伯纳乌球场。若是利物浦对皇马的真实比赛，可以轻易吸引到全球数以千万计的球迷收看。足球媒体探索新内容，足球市场吸引年轻球迷，都还任重而道远。

经纪人和经纪公司也没有闲着，当务之急便是球员的合同问题。欧洲绝大多数球员的合同都以6月30日为一个合同年的终止日，目前各大联赛在6月30日前完赛几无可能，如何处理合同成为十分复杂而棘手的问题。来自当代明诚负责处理球员转会的杨娟女士透露：“目前来看，俱乐部会延长球员的合同几个月。各国法律不同，联赛的处理方式在细节上会有所不同，但都在积极讨论，希望能得出符合各方利益的解决方案。”

经纪公司的生存也是一个问题。杨娟女士解释说：“经纪公司属于轻资产型公司，主要的开销在人力，目前还算可控，但这次疫情的冲击前所未有，已有传言说英超和英冠将会签订君子协议，在下d"窗口不会主动挖走英冠球队的球员。如果各大联赛学习他们的做法，对我们的业务将会造成相当大的影响。”

整个足球行业都在面对宝贵的自我反思窗口。长期以来，体育产业链条上的俱乐部和公司都对现金流不甚重视，导致抗风险能力较弱。顶级球队依赖转播收入挥金如土，低级别球队只能依赖比赛日收入度日，媒体对比赛日内容过度依赖，在危机面前，过于单一的依赖链条显得如此脆弱。但风险与机遇是一体两面，体育产业以倡导“更高、更快、更强”为使命，虽然遭逢打击，但积极向上的价值观刻在骨子里，一定能冲破困境，以更健壮、更多元、更年轻的面貌，带来更多快乐与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