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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河臣栗毓美的治河实践

2020-07-21丁宏伟

黄河黄土黄种人·水与中国 2020年7期
关键词:河工治河黄河

丁宏伟

清承明制,“官俸军食”仰给东南漕运,治河通漕成为清代河政的根本方针。康熙帝曾将三藩、漕运、河务列为三件大事,书写于宫中柱上,足见清政府对黄河治理的高度重视。然而进入清代以后,黄河河道决溢溃堤日趋频繁,两岸百姓深受河患之苦。以清道光帝时期为例,道光帝在位的30年间,河患之年就占了一半之多。为根除河患,清政府花费了大量的财力、物力及人力投入到河工工程。历经清嘉庆、道光时期的魏源对此深有感触,在他的《筹河篇》中感慨道:“人知国朝以来,无一岁不治河,抑知乾隆四十年以后之河费,既数倍於国初;而嘉庆十一年之河费,又大倍於乾隆;至今日而底高淤厚,日险一日,其费又浮于嘉庆,远在宗禄、名粮、民欠之上。”在治河实践中,清代涌现出如靳辅、嵇曾筠等一批治河名臣。道光时期出任东河总督的栗毓美,则以他创造的“抛砖筑坝”之法,在中国古代黄河防洪抢险史上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栗毓美,字含辉,又字友梅,山西省浑源县人,清道光十五年(1835年)任东河总督,主持两省河务。在任之时,他熟谙河务,勤于职守,克己奉公,减轻了河患对豫省黄河沿岸带来的祸害。在治河实践中,他注重调查研究,总结治河经验,并在实践中因地制宜,推行了行之有效的治河举措——“抛砖筑坝”之法,是黄河上河工物料和防洪工程抢险技术的一次创新尝试,在黄河下游的抢险史上,曾发挥过积极的作用。

黄河下游水势平缓,泥沙淤积严重,河床逐渐抬高,黄河两岸几乎全靠大堤作为屏障。但因河道滩面高出两岸地面,河床极不稳定,如遇大洪水,极易决口,所以埽工成为黄河防洪抢险重要举措。宋代以后直至民国年间,埽工都是黄河防洪抢险的主要工程形式。

埽工见于文献较早的实际运用,首推西汉的瓠子堵口。在西汉武帝的瓠子歌中,提到所采用的主要技术手段是“颓竹林兮楗石菑,宣房塞兮万福来”,即在用竹条纵横编织的竹络中填块石的构件,与埽之结构类似。

北宋时埽工已成为黄河修防的主要工程措施。埽工制作的早期形制为卷埽,其用料和制作方法,据《宋史·河渠志》载:“先择宽平之所为埽场。埽之制,密布芟索,铺梢,梢芟相重,压之以土,杂以碎石,以巨竹索横贯其中,谓之心索。卷而束之,复以大芟索系其两端,别以竹索自内旁出。其高至数丈,其长倍之。”

清代继续沿用埽工作为险工修防的重要举措,用于抵御水流对河岸的冲刷、堵塞堤防决口及截流工程。至清代乾隆年间,埽工技术又有了新的发展,原来的卷埽为新兴的厢埽所代替。这一方法,主要用秸料和土逐层加修。因料比水轻,土比水重,可以借土增加重量,再加上桩绳的联系,就可逐层沉蛰至河底,成为一个整埽体,以御大溜。由于秸料轻软,可以就地取材,能在短时间内做成庞大体积的埽段,所以埽工对临时性的抢险和堵口截流很有效,比卷埽灵便省工。

除以秸料为埽外,清代乾隆年间碎石开始用于埽工。首先开始于南河河工。嘉庆初年,南河多事,秸料不敷使用,河道总督黎时序遂推行碎石技术以代替埽工。河工利用碎石,效用明显。相比南河而言,碎石工程在东河的使用要晚至道光时期。清道光元年(1821年),前两江总督孙玉廷、南河河臣黎时序上奏朝廷恳请仿照南河办理碎石工程,同年十二月,清政府依据二人所奏,下旨令东河河臣“体访情形,仿照江境,兼用碎石”,至此,东河开始仿照南河做法,兼抛碎石,行之数年,颇具成效。此后东河加大了石料的佂办力度,增加了筹办石料的款项,“豫、东两省滨黄各厅,除岁办购料无从增减外,所有本年添办防料共需银十三万六千两。着照所请,改为四成办料、六成办石,其余无贮石之厅,所有六成银两归并他厅办石”。

除碎石外,自道光年间,埽工始用砖料,这是在既无秸料、石料,又不能取土筑堤情况下,临时发明的替代材料。砖料的使用最早开始于河南,其开创者是东河总督栗毓美。《郎潜纪闻二笔·栗恭勤殚心治河》记载:“河工之筑坝护堤,以砖代石,自栗恭勤公始。”

清道光十五年(1835年)秋,黄河北岸原武汛串沟受水已三百丈,河水下行四十余里,至阳武汛沟尾复灌入大河;又合沁河及武陟、荥泽诸滩水毕注堤下。两汛因系平工,故未备料石,大堤两侧受水,不能取土筑堤。栗毓美赶到现场果断下令收买民砖,打破常例,采取抛砖抢护措施,抛成砖坝六十余道,立见成效,结果“六十余坝甫成,风雨大至,支河首尾决,而坝如故”。护河堤坝因抛砖而“深资偎护”,“支河虽险,赖砖工化险为平”。清道光十五年(1835年)八月,在给朝廷的奏报中,栗毓美详细阐述了“砖工”效用:“因思砖与石相仿,不过形质稍轻。以四五块扎为一块,计重三四十斤,先于迎溜顶冲之阳武十六堡试抛当护,探量不甚下移,随尽力加抛,竟能高出水面,溜势立即外移。跟随前进,渐成砖坝。抛一丈即得一丈,抛十数丈水亦外移十数丈。而砖坝上下露出淤滩,不但堤免汕刷,抑且有土可取。此外坐湾普漫之处,风浪湍激,用砖盖护堤根,均资保护。”抛砖抢护,成效显著,可以有效缓解险情。由此,黄河抢险防护在土工、石工之外,又增添了砖工。

“砖工”首次试用即获成功。但“抛砖筑坝”护堤抢险的方法,是基于栗毓美多年的基层任职经历。在河南担任地方官的时候,他就对黄河河患予以高度关注,史载其“自为令始,于黄沁堤工、马营坝工皆亲其事,勤求河务”。早在担任武陟县令时,栗毓美看到塌落的旧城砖经多年泥沙浸灌,凝结成堆,非常坚硬。而以植物莖秆为主的埽工秸料,容易朽烂。那时栗毓美就曾设想改埽工为砖工。清道光十年(1830年),任开归陈许道时,他便着手开展实践,捐银两千两购砖先行试办。尚未完成,因调任湖北按察使而罢。

“抛砖法”的使用也是栗毓美治河注重审时度势、因地制宜的必然结果。清道光十二年(1832年),祥符下汛三十二堡堤身塌陷口门宽达六十丈,当时此地并未储备物料,大小河员皆坐等黑岗口物料以堵决口,栗毓美面对如此重大险情,冷静分析,提出在上游十二堡先筑柳坝,以杀水势。然而这一想法却遭到众人反对,认为无济于事,徒令靡费。栗毓美耐心向众人解释道:“现在工险异常,柳坝如能抢护平稳,可省数百万帑金,可救数十万神灵。倘不能抵护,竟成口岸,则所费更巨,亦可惜此数千金?先存一无法可施之心,待不能应手之秸料以听溃败耶!”在说服众人的基础上,他当机立断,筑起柳坝七十余丈,沟水立即断流,续又派人购买大柳倒垂填入沟槽,决口最终得以合龙,一场灾难化险为夷。

自使用“抛砖法”整治串沟成功后,栗毓美对抛砖法仍保持着谨慎的态度,继续探索和实践。清道光十六年(1836年)二月,阳武三堡串沟过溜,逼近堤根,串沟宽一百二十丈,深数丈,栗毓美也采用抛筑砖坝截堵串沟,效果显著。通过此次抢险抛砖的實践,他对治河用砖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两次“抛砖筑坝”抢险的成功,证明用“抛砖法”是行之有效的,这也坚定了栗毓美“抛砖筑坝”的信心和决心。随后,“抛砖筑坝”法陆续在黄沁厅的拦黄埝和上南厅的杨桥坝、卫粮厅、祥河厅试用,同样有效;在曹河五厅试用,又像原阳一样。凡是不能或无法用土石料、秫秸料的护堤办法的地方,用砖块抛投,“堤前之水尽凅,对岸之滩不切而自陷”,工程达到了平稳目的,效用显著。

清道光十六年(1836年)十月,栗毓美奏请将河南、山东两省应办来年治河款项中的碎石项下六成拨银改办砖块,并建议将河南来年例拨防险银提取十万两,乘农隙设窑烧造大砖。两项建议均得到皇帝批准,“著准其将河南省北岸秸料、碎石,例帮价银四万六千九百两,山东省曹河厅碎石及粮河厅秸料、碎石,例帮价银二万一千两,改办砖块”。抛砖筑坝和烧窑制砖的“得旨允行”,使得栗毓美开始在黄河上大力推广砖工治河法。使用砖工的工程均使危险工段安然无恙。史书记载“无不挑护得力,并未添加埽段”。

抛砖法屡试屡验,成效显著,然而推行的过程却阻力重重,遭到一些官员的强烈反对。下属道厅认为砖工事属创行,唯恐贻误修防,都认为不可轻试。“用砖抢办险工,究未尽可深恃”“用砖不如用石之一劳永逸”等反对意见四起。反对“砖工”推行,实则反映出清代渐趋败坏的河政。清代自康熙以降,河政日趋弊坏,至道光朝,百弊丛生,河员玩忽职守,养尊处优,“河工习尚繁华,以奔趋成为能事”;偷工减料、贪腐、中饱私囊的现象成为常态。民间有“文官吃草,武官吃土”一说。栗毓美“抛砖筑坝”的设想,无疑触怒了当朝权贵和地方实力派既得利益者。道光帝下谕“毋庸再行烧造,以符旧制而杜弊端”,砖工遂于清道光十七年(1837年)秋汛之后暂停。

虽然推行“砖工”受挫,但栗毓美坚信:“自来治河无一劳永逸之策,不过随时补偏救弊。余之抛筑砖坝,不外补救之一法……窃以为事贵征诸今,尤当验于今。”在他的心中始终认为抛砖法是行之有效的治河方法。清道光十九年(1839年),栗毓美“不为浮议所惑”,毅然上疏道光帝进行辩护。上疏中,栗毓美据理力争,在总结前人治河经验的基础上,将砖料与秸料及石料进行了效用对比,并深入剖析了其中的利弊:秸料为埽,抗洪能力不强,年久易于腐烂。同时埽工坡度陡立,经过洪水淘刷,容易蛰塌,造成危险。且“前人用埽,亦不得已而用之耳。盖镶埽引溜生工,久为河工所戒”。“抛石法”则不适宜用于豫省河工,因“盖豫省情形与江南不同,产石只济源、巩县,采运维艰”,且石性滑易流转。用“抛砖筑坝”之法则不然,砖性涩,与土胶粘抛坝卸成坦坡,即能挑远溜势,且“砖则沿河民窑不下数十座,随地随时无误事机”。推行“砖工”可大量节省河工经费。黄河两岸秸料埽工,易腐朽须常修,每岁需拆旧换新,费用很高,每次镶埽“非数万及十数万金不能济事”,且“工添一埽,岁逾千金”,埽工多河工经费支出也必然加大。与用石料相比,用砖则工费节省更多,当时每方砖价为六两银子,石价每方是五两八钱至十三两不等。每方石重五六千斤,每方砖重九千余斤,用一方碎石之价可购两方之砖,而抛一方之砖又可抵两方碎石之用。因而“用砖抢办险工,较镶埽更为便捷,且较石料多寡悬殊,钱粮节省”,若想减轻河防支出,提高治河效益,就必须大力推行砖工。

为进一步说明砖工的实效和优势,栗毓美结合几年来运用抛砖法取得的实际效果,总结道:“夫堤防之设以为民也。镶埽不过护堤,堤前水深则险,水浅则平;水近则险,水远则平,乃一定不易之理。埽段淤闭,报部谓之化险为平。自抛筑砖坝,凡堤前之水深且近者,无不浅且远。而埽段逐渐淤闭,险者已无不平。”抛筑砖坝,不仅“三年未添新工”,而且“可以治将生未生之工”。道光帝最终为栗毓美入情入理的阐释所打动,清道光十九年(1839年)以栗毓美 “砖工得力省费”,下旨“着照所请,准其于北岸黄沁厅所属之马营、荥源两堤,南岸下南厅属之祥符下汛、陈留汛,每厅各购砖五千方,与情形险要之处,酌量多寡,分段堆贮备用”。

抛筑砖坝,是栗毓美在总结前人治河经验基础上,审时度势、因地制宜的技术创新,在黄河抢险史上发挥了巨大作用。这一创新技术,以稳定和坚固著称,在抢险中能够高效快捷堵决溢口。同时在铲除埽工多年来的积弊和巨额浪费方面,发挥了较为积极的作用,为清政府节省了大笔的河工费用。栗毓美的砖工之法,不仅“河不为患”,并且与他在上任之初相比,节省经费三十六万二千余两白银。栗毓美上疏中曾言“自试办砖坝,三年未生一新工,较前三年节省银三十六万”,而推行数年“省帑百三十万,而工益坚”。

栗毓美深知“抛砖筑坝”之法,只是暂时缓解了河患威胁,要从根本上预防黄河水患的发生,还需要有长远的筹划。清道光十五年(1835年)四月,栗毓美奉旨署理东河总督,开始整治日趋严重的黄河水患。一方面,栗毓美非常注重向下属和河工请教,认为:“河营武官多系防汛兵丁出身,兵丁久历河干,历年河势如何迁徙,并各河臣、道厅办理善于不善,皆所目击。为河臣者,但肯逐处虚心咨访,汇全局于心中,再参以近日情势,斟酌办理,以身先之,自可集思广益,不致贻误公事。”另一方面,栗毓美认为河工修守应审度机宜,在治河上要注重调查研究。有鉴于此,他多次深入黄河一线,实地查看黄河的水势水情。自任河督,凡是两岸险要工程,唯恐经办者处置不当,常常亲临一线指授方略;亦经常巡视各个工程,随时随地与抢险守护的兵丁讲求治河之策。通过实地考察,他发现豫河治理未对滩面串沟给予高度重视。许多豫省河员认为黄河在河南一带沙多土松,遇到河水冲刷,滩地虽有坍塌,但河南黄河河面宽旷,河流距堤较远,相比徐、邳以下河段,尚易于防守,对串沟造成的危害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黄河下游河道尤其河南河段,河宽滩广,每遇伏秋大汛,洪水漫滩,将滩面冲成许多串沟,首尾与大河相通,往往分溜形成支河,于是以前远堤之河,变为近堤之河,而这些地方往往又无工防备,并未储存秸料和石料。因而无工之处常易变为至险之处导致溃堤成为大患。有鉴于此,栗毓美指出:“借水刷沙,正河原喜畅利。遇有串沟,应筑土格跨压沟形。若沟口出水过利,必至引溜成为支河,危险将不可问。况沟水现已直射堤根,滩地沟槽与大河通气,较昔日情形迥不相同,防护岂容稍缓。至古人抽沟之法,虽因正河水大,可借以稍分溜势,为一时权宜之计。第溜势既缓,河身必至淤高,贻患将来。”

经过深入的请教咨访和调查研究,栗毓美在总结前人治河经验的基础上,归纳出了一套比较系统的治河方案。首先,集中力量整治串沟;其次,在无工之处储存物料,防患于未然;最后,加固黄河两岸堤防,借水刷沙,降低河床。在给家人的书信中,他描绘了心中思忖已久的治河蓝图:“近来河工虽经抛筑砖坝,工坚费省,究因限于钱粮,两岸堤工尚未能一律增培高厚。俟三四年将各厅堤堰全行加高帮宽,根本既固,即可裁减岁料,渐复厅员旧额,每岁浮费节省当不下二三十万。”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栗毓美因积劳成疾,病逝于任内,他所设想的治理黄河河患的远景规划,最终未能实现。栗毓美生前好友林则徐在为其撰写的祭文中,不无惋惜地指出:“然其深意,不惟节省经费已也,将以埽二所节之费,移而培大堤固,则漫溢之患可永除。”

小 结

栗毓美在治河修防上用砖,与一般民用砖有所不同,河工用砖为椭圆形,长四十厘米,宽二十六厘米,厚八厘米,每块重约二十斤,中有圆孔,用于绳系便于抛筑。使用时一般以四五块为一组穿系抛出,并可以裹护坝头。为防止有人仿制或盗用,砖面上烧制有阴文“某某某某造”字样,用以表明制造年代及制造河厅,如“壬寅下南造”。直到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河南修防处还在今开封郊区杨桥、小庄、张湾设砖料厂,立窑21座,月产河工砖2000立方米。民国时期的河工砖,形制大体与清代相差不大,砖面上除烧制有“民国”二字外,还有“某某年”纪年字样。新中国成立初期,还曾一度使用河工砖。后来,随着交通条件的改善,砖工才完全被石工代替。栗毓美创造并大力推行的砖工,在黄河上使用时间跨度达一百余年。

栗毓美在治河上取得的巨大成功,源自他对国计民生高度的责任感和强烈的使命感,正是这种精神,使他能够勤于河务,殚精竭虑,尽心职守,史载“五载以来,殚竭血诚,不肯稍辞嫌怨。于黄河修守、运河蓄水济运及营伍各事宜,悉尽心筹划,未曙披衣,中宵索烛,几至寝馈胥忘”。在治河当中,栗毓美勇于担当,敢于履危蹈險,“不恤人言,不辞劳怨,力肩重任”,一心“为国帑民生计,不敢为一身一家之利害计也”。不拘泥于旧俗,勇于创新,他所创的“抛砖筑坝”之法成为治黄史上伟大的创新之举,在中国治黄史和世界水利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对于今天的黄河治理亦有重要的借鉴和现实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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