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拉之死
2020-07-20秋池
秋池
无处可逃
托尼·多尔蒂看到车窗外那只考拉时,它刚刚从燃烧的丛林里爬出来,歪歪扭扭穿过马路,深灰色的毛变得焦黑,它像是被吓坏了,慌不择路地爬向马路对面燃烧的另一片树林。
“它看上去非常脆弱。”托尼从车上跳下来,边跑边脱下身上的白色T恤,冲进树林用T恤裹住它,抱了出来。
她将它放在远离火焰的地上,给它喂矿泉水。考拉是一种平时几乎不喝水的动物,它们靠吃桉树叶获取大量的水分,然而此时这只惊恐的小动物用两个爪子死死抱住托尼的矿泉水瓶子,快速吞咽。托尼把水浇在它身上降温,它的躯体被大面积烧伤,水和手触碰到皮肤时,它发出了痛苦的呜呜声。
“我从来没有听过考拉那样叫过,几乎像是在哭喊。”托尼说。她用白色毯子将它裹起来,毯子上布满了暗红色的血迹。
这只考拉被迅速送往澳大利亚麦考瑞港,那里有全世界唯一一家专门从事考拉照顾和保护的考拉医院。
从2019年9月开始,澳大利亚的森林大火已经燃烧了将近5个月,过火面积迄今超过1000万公顷,至少24人死亡,2000多座房屋被毁,死伤动物不计其数,“连沼泽都在燃烧”。而大火主要席卷的3个州——东海岸新南威尔士州、昆士兰州和维多利亚州正是澳大利亚最重要的考拉栖息地,如今,这些栖息地大约有80%已被摧毁。据《纽约时报》2020年1月中旬的报道,大约有2.5万只考拉死于这场大火。
“它们几乎不可能逃脱。袋鼠会跳,鸟会飞,可考拉只会缓慢地爬。”一位消防员说。遇到山火时,它们只会往树顶上爬,蜷成一个球。桉树是世界上最耐热的树种之一,但依然无法抵挡这种规模的山火,当树顶的温度过热时,它们不得不下了地,爪子被滚烫的地面灼伤,再也回不了树上。
濒危已久
托尼给自己救下的那只考拉起了名字——路易斯,这是她外孙的名字。她在考拉医院见到了它。它卧在篮子里,安静地啃着桉树叶,托尼轻轻抚摸它的头,它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啃树叶。
考拉生性温顺,行动缓慢,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趴在桉树上睡觉。美国前总统奥巴马、俄罗斯总统普京、德国总理默克尔……几乎每位到访澳大利亚的政要都留下了怀抱考拉的照片。它们像抱住桉树一样紧紧抱住人的脖子或者小腿,憨态可掬,对于到访澳大利亚的游客,“如何正确地抱考拉”“到哪里抱考拉”是必做的功课之一。
但事实上,早在这次大火之前,考拉在澳大利亚的生存环境已经不算乐观。
据澳大利亚生物多样性中心统计,2016年的考拉数量大约在30万只,而随着近年气候变化加剧和人类对考拉栖息地的侵蚀,考拉的数量锐减到4万至10万只。它们死于山火、干旱这样的天灾,也死于车祸、偷猎这样的人祸,在部分地区,考拉数量甚至锐减80%。目前,考拉在澳大利亚多个地区都已被列入濒危动物名录。
除了天灾人祸,考拉还常常死于人类莫名其妙的恶意,2018年,澳大利亚动物保护人员在昆士兰州一个公园里发现一只大约5岁的考拉,它的前肢被人用钉子钉在木柱子上,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因失血过多而死。
澳大利亚考拉基金会主席黛博拉 ·塔巴特在2019年5月的一份声明中悲观地写道:“考拉在整个澳大利亚已经功能性灭绝。”这一判断在动物学界引发争议,功能性灭绝通常被用到数量只剩几百只的动物族群身上,很多人认为考拉的数量依然能维持自我繁殖,并未走向如此危险的地步。但黛博拉女士坚信自己的判断,认为按照目前的速度,考拉将在未来三代内灭绝。
“我开车去了它们几乎全部的栖息地。我清楚地知道没有一个考拉族群是安全的。我不在乎其他人说什么,我到过现场,我看到它们处在什么状况下,我要把这些写下来,这份工作我已经做了31年。”她语气激动地告诉媒体。
政治短视
这种特大火灾无法通过水弹飞机或消防人员扑灭,人们只能无力地等待雨季的到来。那也意味着,将有更多的考拉死于这场大火。
有人尝试寻找真正的解决方案,“气候变化似乎已经变成一种新的常态,这意味着考拉接下来生存将会更加艰难,如果我们不做点什么,我们就会渐渐失去它们。”从事野生救治保护20年的派恩说。
近年来,澳洲森林大火越发频繁,被广泛认为与全球变暖密切相关,新南威尔士州前消防和救援专员格雷格·穆林斯在《悉尼先驱晨报》的专栏文章里写道:“火灾在前所未有的地方,以前所未有的密度发生……火灾引发的雷暴以前很少见,而现在越来越频繁。”
在如今的澳大利亚,气候变化已经变成了一个敏感的政治议题——考拉生活在荒无人烟的野外,却被卷入人类世界复杂的政治博弈。
在这场导致大量考拉死亡的大火发生之前,30万澳大利亚人曾走上街头游行,呼吁政府对气候变化采取行动,控制温室气体排放,然而收效甚微——澳大利亚的政党在气候议题上有着巨大分歧,左翼工党呼吁“减排、去煤、应对气候危机”,而执政的自由党总理斯考特 ·莫里森一直支持传统能源行业,认为“去煤”将会导致无数人失业,“减排”则会牺牲经济发展。
根据新气候研究所、气候行动网络和德国观察等智库机构联合编制的《2020年气候变化绩效指数》,在对国家和国际气候政策的评估中,澳大利亚被选为表现最差的国家。
这次的火灾发生之后,有媒体问及莫里森此次火灾和气候变化的关系,莫里森没有回答。
在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气候科学家乔尔 ·格雷格看來,政客的短视和冷漠正在葬送这个国家的未来,“天气会变得越来越酷热,我们在未来将看到更加极端的灾害。政客们把球踢来踢去,我们真的错失了为将来面临的一切做好准备的机会。”
英国历史学家罗曼·克鲁兹纳里克曾提出过“空白时间”的概念——“英国十八九世纪殖民澳大利亚时,利用‘无主地的法律原则来为自己的征服与殖民统治辩解,无视原住民的存在和他们的土地所有权。今天我们的态度也像对待‘无主地一样,把未来当作‘空白时间,无人居住、无人认领,任凭我们主宰。”
如今,考拉的命运似乎正在“任凭我们主宰”,而它对此并无发言权,它甚至也许不会出现在那个“空白时间”里了,就像被救下来一周的路易斯,最终还是没能挺过去,志愿者喂它桉树叶,它一个小时才能吃下去一片,它闭着眼,嘴里含着树叶,眼角渗出眼泪,医生猜测它承受着巨大的疼痛,为了免受更多的痛苦,它被实施了安乐死,在小筐里安静地离世。
未来,在那个“空白时间”里,人类也许会成为最孤独的动物。
(李金锋摘自《人物》202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