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虫子的死
2020-07-20刘亮程
刘亮程
刚发现那只虫子时,我以为它在仰面朝天晒太阳呢。我正好走累了,坐在它旁边休息。其实我想仰面朝天和它并排躺下来。我把铁锨插在地上。太阳正在头顶,春天刚刚开始,地还大片地裸露着,许多东西没有出来,包括草,只星星点点地探了个头儿,一半儿还是种子埋藏着,那些小虫子也是一半儿在漫长冬眠的苏醒中。这就是春天的步骤。几乎所有生命都留了一手,它们不会一下子全涌出来,即使早春的太阳再热烈,它们仍保持着应有的迟缓,因为,倒春寒是常有的。当一场寒流杀死先露头的绿芽儿,那些迟迟未发芽的草籽、未醒来的小虫子们便幸存下来,成为这片大地的又一次生机。我注意到牛在春天喜欢屁股对着太阳吃草,驴和马也这样。狗爱坐着晒太阳。老鼠和猫也爱后腿叉开坐在地上晒太阳。它们和我一样会享受太阳普照的亢奋与舒坦劲。
我同样能体会到这只常年爬行、腹部晒不到太阳的小甲壳虫此刻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舒服劲。一个爬行动物,当它想让自己一向阴潮的腹部也能晒上太阳时,它便有可能直立起来,最终成为智慧动物。仰面朝天是直立动物享受的特有方式。一般的爬行动物只有死的时候才会仰面朝天。
这样想时,突然发现这只甲壳虫朝天蹬腿的动作有些僵滞,像在很痛苦地抽搐。它是否快要死了?我躺在它旁边,它就在我头边上。我侧过身,用一个小木棍拨了它一下,它正过身来,光滑的甲壳上反射着阳光,却很快又歪身,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我想它是快要死了,不知什么东西伤害了它。在这片荒野上一只虫子大概有两种死法:死于奔走的大动物蹄下,或死于天敌之口。还有没有另一种死法——老死,我不太清楚。在小动物中我只认识老蚊子。其他的小虫子,它们的死太微小,我看不清。当它们在地上走来奔去时,我确实弄不清哪个老了,哪个正年轻,看上去它们是一样的。
老蚊子朝人飞来时往往带着很大的嗡嗡声。飞得也不稳,好像一只翅膀有劲,一只没劲。往人皮肤上落时腿脚也不轻盈,很容易让人觉察,便死于一巴掌之下。
一次我躺在草垛上想事情,一只老蚊子朝我飞过来,它的嗡嗡声似乎把它吵晕了,绕着我转了几圈才落在手臂上。落下了也不赶紧吸血,仰着头,像在观察动静,又像在大口喘气,它犹豫不定时,已经触动我的一两根汗毛,若在晚上我会立马一巴掌拍在那里。可这次,我懒得拍它,我的手正在远处干一件想象中的美妙事,我不忍将它抽回来。况且,一只老蚊子,已经不怕死,又何必置它于死地。再说我一挥手也耗血气,何不让它吸一点血赶紧走呢。
它终于站稳当了。它的小吸血管可能有点钝,我发现它往下扎了一下,没扎进去,又抬起头,猛扎了一下。一点细细的疼传到心里,是我看见的。我的身体不会把这点细小的疼传到心里。它在我疼感不知觉的范围内吸吮鲜血,那是我可以失去的。我看见它的小肚子一点点红起来,皮肤才有了点痒,我下意识抬起一只手,做挥赶的动作。它没看见,还在不停地吸,半个小肚子都红了。我想它该走了,我也只能让它吸半肚子血,剩下的到别人身上吸去吧,再贪嘴也不能叮住一个人吃饱,这样太危险。可它不害怕,吸得投入极了。我动了动胳膊,它翅膀扇了一下,站稳身体,丝毫没影响嘴的吮吸。我真恼了,想一巴掌拍死它,又觉得那身体里是我的血,拍死了可惜。
这会儿它已经吸饱了,小肚子红红鼓鼓的,我看见它拔出小吸管,头晃了晃,好像在我的一根汗毛根上擦了擦它吸管头上的血迹,一蹬腿飞起来。飞了不到两拃高,一頭栽下去,掉在地上。
这只贪婪的小东西,它拼命吸血时大概忘了自己是只老蚊子了,它的翅膀已驮不动一肚子血。它栽下去,仰面朝天,细长的腿动了几下,我以为它在挣扎,想爬起来再飞,却不是。它的腿是风刮动的。
我知道有些看似在动的生命,其实早死亡了。风不住地刮着它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再回来。
这只甲壳虫没有马上死去。它挣扎了好一阵了。我转过头看了会儿远处的荒野、荒野尽头的连片沙漠,又回过头,它还在蹬腿,只是动作越来越无力。它一下一下往空中蹬腿时,我仿佛看见一条天上的路。时光与正午的天空就这样被它朝天的小细腿一点点地西移了一截子。
接着它不动了。我用小棍拨了几下,仍没有反应。
我回过头开始想别的事情。或许我该起来走了,我不会为一只小虫子的死去悲哀。我最小的悲哀大于一只虫子的死亡,就像我最轻的疼痛在一只蚊子的叮咬之外。
我只是耐心地守候过一只小虫子的临终时光,在永远停息的生命喧哗中,我看到因为死了一只小虫而从此沉寂的这片土地。别的虫子在叫,别的鸟在飞。大地一片片明媚复苏时,在一只小虫子的全部感知里,大地暗淡下去。
(六月的雨摘自新疆青少年出版社《风把人刮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