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钱于军 没有其他职业比投行更有意思
2020-07-20
2019年10月,钱于军出任瑞银证券董事长,并继续担任瑞银证券管理委员会主席及法定代表人。
在这个境内金融市场加速对外开放的关键时期,作为国内最有代表性的外资控股券商的掌门人,钱于军于2020年5月8日接受新财富专访,这也是他在疫情趋缓后接受的首个媒体采访。近两小时的访谈中,他娓娓道来,坦诚分享身处投行的感受,以及金融对外开放不断深化的背景下,对国内证券业发展趋势的观察。
谈中概股回归:香港的桥梁作用依然重要
新财富:对于当前中概股回归H股、A股的趋势,您是怎么看的?
钱于军:坦率地讲,中概股数量虽然很多,在高峰时总市值有几万亿美元,但是,最大的阿里巴巴占了较大市值比重,其他大多数都是中小企业,质量参差不齐。因为A股的门槛以及对关联交易、上市公司独立性、信披等的要求,我觉得绝大部分中概股不一定回得来,不仅我这么看,国内监管层很多人也这么认为。
近期个别中概股出现作假的负面消息,作假在哪儿都应该受到严惩,不过美国的机制对作假惩罚强度高,严重时,上市公司高管甚至可能面临上百年的刑罚。当然,我们不去猜测事件最后的结果。
总体而言,美国对新经济公司的准入较宽松,事中严监管,事后更严厉,这一点国内监管机构也在学习,最新的《证券法》也大大提高了违规处罚力度。香港市场则属于一个特别所在,香港接受了英美法律体系,惩罚也是以事中、事后为主,但是又没有像美国那样泛滥的诉讼。当然,它的准入比美国更严格一点,尤其是中资企业,很多都需要在国内拿到证监会的无异议函才会批,即便如此,香港依然是很多民营企业,包括高科技企业上市的不二之选。当然,现在科创板又让很多企业多了个选择,下一步创业板也要实行注册制。
我做个大胆的预测,等到中国真的改变规则,允许同股不同权,阿里巴巴回归A股的一天也会到来,小米就曾经尝试在香港跟A股同时上市,最后放弃了A股,直接在香港全部上市了,但是它将来回归A股也是很自然的。条条道路通罗马,资本市场的互联互通是不受国界影响的,就算人民币外币之间的存在资本项下的管制,但是常规贸易项下,基本上也都放开了。
资本永不眠,全球流动的资金永远在寻找优质的、稳健的、高增长的资产,拉长10年、20年、30年看,权益类资产的回报率是比较可观的,一定能远超通胀,甚至好于国债。当然,股票的风险相对高一点,所以都是专业的投资机构在追逐着这些高增长公司的机会。
长远看,香港和沪深交易所都会在中国经济的进一步发展、中国企业的进一步强大、内部监管制度的完善及公司治理的进步等方面持续受益。美国市场应该不会封闭,仍然能吸引一些还未能满足A股、港股上市要求的企业去上市,但常规运营的企业,包括新经济公司,将来都能在香港、上海科创板和深圳创业板之间做好选择。
新财富:香港市场这些年比较火热,IPO数量和融资总额经常排名全球第一,您还是非常看好这一市场?
钱于军:对香港我还是审慎乐观,之所以审慎是因为金融行业变化很大,但总体来说,香港跟境内的资本市场应该是比翼齐飞。香港优势是货币自由流通,没有资本管制,没有资本所得税、资本增值税,本身税率也低,这是沪深股市暂时做不到的,所以,香港的国际化桥梁作用仍然会存在。但是,A股直接开放的步伐也在加快,我们国内的业务还在不断增长。当然,在新的地缘政治影响下,这种加快无法单方面进行,必须要双方配合。
谈金融市场对外开放:能创造一个更公平的竞争环境
新财富:大家普遍认为,这一轮中国金融市场对外开放跟以往不一样。
钱于军:是不太一样,这次开放是史无前例的。所谓开放,让大家提起兴趣的,永远是原来没开的领域,或原来开放的领域,这次门开得更广了,原来受到的种种限制,在一条一条被剪断,很多负担在逐步减少。
早年我们开放,更偏向于利用外资来发展,现在外资纷纷来中国直接投资、展业,想参与中国的成长,这其中也包括金融服务企业。深化改革开放,更高层面是希望中国更多地融入世界金融体系,总有一天人民币会自由兑换,中国资本市场会成为全世界最大甚至最强的市场,中国资本也会走出去,不会局限于只投资中国企业。
当然,中国上市公司群体也在发生很微妙的变化,过去很少有本土的跨国企业,现在已经很多了。东南沿海很多民营企业的产业链都已经在国外了,尤其以新经济为代表,如电池产业链、生物制药链。这些企业在境内外市场的融资、投资、并购、重组等需求会长期存在,所以,我并不担心处于服务业的投行,尤其服务中国企业的投行的前景。
新财富:外资券商进入,会不会带来鲶鱼效应?
钱于军:我希望是好的效应,我们也相信是好的。中国证券行业的总收入,和华尔街第一、第二大投行差不多,更无法和全球最大的银行相比,因为投行以外,它还有商业银行和其他业务。不开放很可能无法充分借鉴外面最先进的经验。投行这个行业缘起于英美体系,与英美资本市场过去百年的发展息息相关,我们不要那么喜欢讲弯道超车,能不能成为一个行业里长远的胜者,时间会告诉你答案。所以我相信,对外开放,对中国证券公司的影响总体是正面的。
新财富:瑞银证券是国内首家外资控股的全牌照证券公司,这一轮开放中,瑞银证券如何布局?
钱于军:我们管理一家全牌照的证券公司已经有13年了,早于所有的外资机构。
至于我們的布局,在瑞士本土是全能银行,在瑞士以外的全球50多个国家和地区,主要是三大业务。首先是财富管理,瑞银是全球最大的财富管理机构,有2.4万亿美元财富管理规模。这在瑞银证券也是相当不错的一块业务,我们的财富管理不是从零售经纪转型而来,而是一开始就参照全球标准来做。这个业务有庞大的体量,瑞银不可能满足于只在券商平台上做,所以,我们的法人银行 瑞士银行(中国)有限公司也在做。
第二是投行,这是我的看家本领,跨境投行业务是我们的优势,我们的特色是从一级到二级充分联动,构成了大投行模式。瑞银证券本质是一个股票行,瑞银的股票业务在全亚洲排第一,全世界也排在前三。
第三是资管,瑞银证券有资管牌照。国内资管以通道业务为主,这是中国特色,国外资管不做这个,所以后来我们做了个决定,集团直接全资拥有一个资管平台,在上海先拿了私募基金管理人牌照。我们也响应国家号召,入股了国投瑞银,持有49%的股权,所以资管是在集团总体领导下独立运作。
新财富:对瑞银来说,原来的优势会越来越明显吗?
钱于军:我相信开放能够创造一个更加公平的竞争环境。这种竞争,不是规模上的竞争。规模上,我们不可能跟中资券商比,这是由业务模式决定的。除了最高端的私人财富管理,我们不直接接触散户,我们的业务模式是不对普罗大众的,我们可以做经纪证券公司后面强有力的服务商,提供交投、交易、研报等服务。这也符合现在国内监管“回归本色”的要求。投行本身对资本金要求不高,它更多需要的是人才、智力的支持,对真金白银的资本金也有要求,但不是那么高,我们已经能够满足。
不过为了扩大业务,我们也在寻求适当的方式来增资扩股,因为将来要做两融业务,在海外这块业务我们倒是做得风生水起,将来国内进一步开放的前提下,也会逐步探讨来做这一块。另外,私人财富管理也会有类似的诉求。
新财富:过去外资券商进入国内都会出现水土不服的现象,现在随着对外开放以及注册制改革推进,这种情况会有所改变吗?
钱于军:我想关键是什么样的水和土。这一轮的改革开放让中国有希望培养真正意义上的投行,对提升国内证券公司的专业化程度,乃至提升A股的国际化水平,都大有益处。国内的证券公司不能再局限于做通道业务,或以经纪业务为主,而无法提供真正意义上的、全方位的投行服务。
外资纯粹把国外那一套搬过来,也是不行的。外资到国内来,必须要请A股的保荐人,这会带来人才流动性,市场对保荐人的需求也会逐步回升,这是好事,我们需要更多的专业人士。中国市场可以有一定的特色,例如我们的散户占比一直较高,不可能要求散户占比快速下降,但我们总体是在向国际化靠拢,我想这也是行业共识。
谈财富管理:券商经纪业务转型,最大痛点在业务模式
新财富:国内券商都在推进经纪业务转型财富管理,您怎么评价这一转型所处的阶段?
钱于军:国内财富管理业务整体处于发展初期,一些头部券商走得稍前,尽管如此,中国的证券公司绝大部分服务的是mass market(大众市场)和affluent(富裕客户),越往上覆盖越少,超高净值、家族传承则更少,个别商业银行做得比较大。
当前很多券商为了“高举高打”,将经纪业务部改名财富管理,但有的可能矫枉过正了,每一家都叫财富管理的时候,这4个字就充水了,有些做投资理财的零售经纪业务,不能叫财富管理。坦率地讲,财富管理针对的应该是高净值以上客户,不到一定的规模,财富管理很难达到专业程度。
对散户,通过资源的整合达到规模效应,聘请专业的投资顾问来指导投资,从中收取费用就可以了,中国的散户还没习惯于支付顾问费。有些高净值和超高净值客户当然也一样,但财富管理需求会逐步让他们看到顾问的价值所在。大家应清晰自己的定位,不能迫于行业压力,为了改名而改名。
新财富:目前国内券商转型财富管理的痛点跟难点在哪儿?
钱于军:我觉得还是业务模式。国内机构做财富管理可以学习欧美,例如发展个人财务顾问等,不过有些东西学得来,有些是学不来的,如文化、客户习惯与需求、不同投资者群体的特色等。中国的营业部业务很重要,它聚集的散户中,有一些中高级财富管理客户,当前佣金走低,导致经纪业务本身不赚钱,但是它们转型的动力依然不够强,例如两融一来,又帮了它们。个人客户的两融利息是7厘左右,部分头部券商的资金成本最多也就是3.5厘,现在可能更低,中间的净利息差高达300-350个基点,金融领域很少有这么高利息,商业银行的贷款跟存款的利率差也没那么高。
所以,财富管理业务需要时间,建立业务模式和吸纳人才。财富管理最高端需要很多人才,不同人才分工很细,他们需要长期培养,很多可以来自投行、卖方分析师,有些来自客户经理,还要有大量投资顾问,投资顾问对资本市场、对产品更要熟悉。
新财富:瑞银证券的母公司瑞银集团是全球最大的财富管理机构,瑞银证券从中借鉴了哪些经验?
钱于军:可借鑒的非常多,如员工的培训、系统的引入,这里的系统不仅是IT系统,而是一套前中后台互动的流程、风控和文化,另外包括客户咨询服务体系、薪酬制度、员工激励制度等。此外,因为背靠全牌照券商,我们能跟全球的投行业务连在一起,所以我们在国内做财富管理,能为客人提供更全面、更广泛的服务,如海外市场投资。下一步如果能增加两融业务,更能给业务赋能。
新财富:瑞银财富管理的客户门槛有多高?
钱于军:我们大部分客户都是A股上市公司股东,或者较大的机构投资者和个人,有些是以私人控股公司的名义来这儿开户的。总体服务的是高净值、超高净值类客户,全球来说,拥有资产达200万美元以上是高净值客户,5000万美元以上是超高净值类客户。
谈注册制:注册制是真正意义上的IPO全套服务体系
新财富:当前A股注册制在渐进式推进,您怎么看注册制给投行及投行从业者带来的改变?瑞银证券能从中发挥哪些优势?
钱于军:其实注册制是国外通行了多年的真正意义上的IPO的全套服务体系。只不过在中国,过去因为审核制,证监会把很多活都干了。IPO里最重要的是价值发现功能,但是我们默认不高于23倍市盈率,人为压低发行价格,造成了哄抢,新股永远不愁卖,一些散户,超额认购上千倍。过往严格的准入门槛,也让上市公司壳资源有巨大的价值,散户就趋之若鹜,过度炒作。
注册制让市场发声,监管的很多权力下放到交易所,不再有23倍市盈率上限。新股定价方面,海外常规做法是对标同类公司的市盈率,国外很多工业企业习惯用自然现金流的倍数作为参照系。公司没有盈利、没有PE的情况下,又引入了很多其他估值的方式,如EV/sales,即企业价值除以总营业收入。在这种情况下,瑞银证券就可以不仅仅依赖于本部同事们,还有巨大的全球体系可以帮助我们,境内外行业组一对接,能立刻比较出一个具体的标的的境内外估值,参照系比较全面。瑞银证券的同事还有一个优势,当中一些人都有香港的牌照,能做H股,他们对香港也比较了解。可以想象,如果纯粹是国内的券商,他就得找海外的同事们来帮忙了。另外瑞银集团的卖方研究在全球主要的评选里面,已经连续三年排在全球第一。瑞银证券也有一支专业的研究团队,长期跟踪市场,是外资行里涵盖A股最广的。这几个优势一发挥出来就比较震撼,能够帮助我们做更精准的判断。
新财富:您怎么预判国内证券行业最终的发展格局?
钱于军:参照欧美,最后会有10-20家国内领先券商,包括不超过10家头部券商,5-10家有特色的券商和5-10家外资券商。
外资在未来三五年以内,就算块头逐步增加,也不可能在总资产和净资产方面赶上国内领先的券商,这是由外资以对公业务为主的业务模式决定的。特色化券商则指在某方面较强的券商,如零售经纪特别强,或两融有优势,或自营、资管有优势等。
这个格局和今天的香港有类似的地方,香港证券市场上,中资跟外资券商的占比约为5:5,有的时候中资略占优势,但是在大项目的承销保荐方面,可能外资稍强,但中资学得也很快。
投行人情商比智商重要,做得好可以财富自由
新财富:外人想到投行,第一印象就是加班跟高薪,您认同吗?
钱于军:加班是认同的,高薪是相对的。
新财富:能分享一下您高峰时期的工作安排吗?
钱于军:早年参与项目最忙的时候,7×15、7×16很正常,一周工作超过100个小时。试过连轴转70小时,中间基本没有躺下来过,一直在谈判、做项目的最后冲刺。有一次在香港做IPO法律文件的最后审核和起草,试过在印刷公司的一个工作室工作了五六十个小时。
新财富:跟得到的相比,投行人的付出是值得的吗?
钱于军:我觉得值得,不是钱本身,当然年轻或刚入行的时候,钱比较重要。投行的起薪点相对是高的,这也跟劳动强度有关系。也有人开玩笑说,干一份投行工作,可能相当于干了两份工作,算下来时薪差不多。
做投行更大的收获应该来自于接触的人。年轻人进了投行,不管是一级市场做承销保荐,还是做二级市场,接触到的人,要么掌管了很多资金,要么是大公司的老板,或者一些重要决策者。能够做公司上市,参与大的收购,或是做几十亿、上百亿甚至上千亿的融资,能学到很多知识与技能。
我还是强调,做投行情商要比智商重要,投行人一定要有一个好的性格,要跟人能打交道,沟通能力要非常强,复杂的事情能用简单明了的方式说清楚。
新财富:现在是5G、AI时代,有些投行人会转行,创业或加入互联网公司,投行现在不如互联网行业有意思了吗?
钱于军:我觉得这种情况很正常,不论国外还是国内,很多年轻人到了十八九、二十岁,还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很多人随波逐流,有的人是因为读了好的大学,好的商学院,自然进了投行,然后发现自己更感兴趣的不是做乙方、做服务,而是直接去做甲方,开办公司,或者去做互联网,因为互联网更赋能。但是互联网和金融一样,是个工具。我不去评论互联网和投行到底哪个好,但我想说,互联网也从投行学了很多,互联网公司加班加点是最出名的,工作的压力也是非常大。
坦率地讲,个人觉得互联网跟投行比还是缺了一點,互联网公司受到的监管没那么严格,不用接触金融所要的财务顾问、法律顾问、会计师、审计师、专业咨询机构、公关、政府、民间、客户等。互联网企业很有创造性,但是它的本质更接近一个发动机、大数据,是技术与编程,而投行则更偏重接触人与市场。我更偏好投行,从业这么多年我从未想过要辞职或转行,在投行,我感觉能一直遇到新东西、新的刺激,好像没有其他职业在我看来比投行更有意思。
新财富:年轻人在选择职业时,您更倾向于建议他先去企业还是投行?
钱于军:先来投行,然后再去企业,因为通过投行能接触各种各样的企业。
新财富:投行是一个日渐传统的行业吗?
钱于军:这个行业本身可以说是比较传统的,但是它可以不断更新,因为它要跟上时代,我们每做一个新经济的企业,都在学新东西。
新财富:投行人可以实现财富自由吗?
钱于军:如果做得好,是可以的。
新财富:如果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您还会继续做投行吗?
钱于军:应该还会,但不一定做这么久。
新财富:请用一句话概括投行人工作的日常。
钱于军:不断地接触新东西,学习新知识,更主要的是了解人性,接触人,跟人学习,跟人交流。
新财富:用三个词概括瑞银证券欢迎什么样的人才加入?
钱于军:有热忱;有毅力;灵活,能够不断改善自己来适应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