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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父诗篇

2020-07-20韩立东

北极光 2020年5期
关键词:冰原夸父

韩立东

七年前,李夸父背着满满一包的诗找到我,并且把这个人造革的背包寄存到我这里,说要给这些诗找个安全的地方。

“写诗的人,太难了。”那天他说话时表情复杂而凝重地盯着桌上那瓶白酒。

我简直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就抓起酒瓶,只把他沉甸甸的目光剩在桌面上。我又給他斟上酒,他一仰脖利利索索地把一杯酒灌进喉咙里。

李夸父猛然抬起了头,“假如真有那一天,你一定要把这些诗给我拿出来。”

我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话。他说话就像他写诗一样,多是出于不着边际的幻想,我望着他的脸,想这个世界让人往疯里活的东西太多了。

当天傍晚,李夸父就走了。

从那以后,那些装着他“性命”的信封从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方朝我这里飞来,我先还打开看看,后来连打开的兴趣也没有了,直接扔在一个木头箱子里。当我意识到很久没有收到他的信时,差不多快有一年了。接下来又过了几年,我脑子里时而会冷不丁儿冒出一个念头:李夸父是不是真死了。这个念头一直折磨着我,我时常留意一下网上的信息,可从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后来我想自己是不是也疯了。

不过我还是在家中最安全的地方保存着他的那些诗,一张纸片都不敢少。如果哪一天他又大大咧咧地敲响我的家门,我必须把它们完好地交还给他。我知道这是他的命,如果我把他的命给毁了,我相信他不会是一般的沸腾,也不会是一般的澎湃,他八成会要我的命。

李夸父本名叫李德福,也许是李得福,总之是一个很传统很吉祥的名字,从前他虽不大喜欢自己的名字,可还没觉得到了非换不可的程度,再说那时不仅没有换个名的资格,更没有这种意识。李德福或李得福这个名字在大队办的小学校里被呼来喝去地叫了六年,其实应该是五年,他留过级。然后又上了公社中学的花名册,两年后这个名字便以一个社员的身份进入生产队的工分册。又过几年,农村实行联产承包了,这个名下分了九亩地。又过两年,这个名字与另一个叫马翠芳的名字一起写在一张结婚登记证上。

李夸父不叫李夸父的时候,我不认识他。尽管在同一片平坦的黑土地上,可我是一个前途黯淡的代课教师,而他只是一个在希望的田野上耕种的农民,如果不是因为文学,可能我们一辈子也不会相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黑土地上的农民可不像现在这样可以自由地四处游走着打工,他们只能在这片广阔的黑土地上,靠耕种庄稼为生。李夸父当然也这样活着。可李夸父毕竟是李夸父,他天生就有那么点不安分的因素,又受到当时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思想的影响,李夸父也想当一个人才。不知从什么时候,他一边种地一边舞弄起文墨来了。那时他并没直接去写诗,他不写诗是因为他还没有与诗相遇。

他先是写通讯报道。经过不断地东拼西凑、狂编乱造,他的名字居然印在报纸上,他便一下觉得自己名字已闪动几尺长的金光,把自己都给照晕了。此后,他的名字和他编的新闻又接连几回变成了铅字,市报上占据了火柴盒大小的面积。他着实觉得自己是这一带的名人了,自然就有些牛哄哄的,那是一副不肯与本村农民为伍也不肯与一切农民为伍的无限清高模样。可即使这样风光的岁月里,也从没想要换掉名字。直到这一年,县文化馆举办的文学辅导班,他去了,听了几节课后就坚决要写诗。用他的话说,那不是他要写诗,而是诗在脑子里四处乱拱,要是不用笔放出来,就会把脑门拱出个窟窿。

辅导老师看了这些没从他脑门拱出而是从笔中钻出的诗句,说这诗感情真挚、乡土气息浓郁,要把它们登在县文化馆办的内部刊物上。同时这位老师又说李夸父大有前途,就是书读得少,若是能多读书多长些锤炼语言的功夫,就更有前途。于是李夸父立志当一个诗人,就在这个时候,他觉得该给自己换一个名字了。

据说他苦思三天三夜,先后起了一百多个笔名,这些笔名挤在脑子里滚在脑子里,把他的脑袋胀得嗡嗡直叫,劲头似乎比那些诗句还大。他必须逮住一个,放掉其余的。可又不知用哪个好,想来想去,就把这些不同含义的笔名写在纸片上,团成纸球,放到一起再郑重地从纸球堆里摸出一个,打开,上面写着:夸父——一个追赶太阳的人。

“那就让我成为一个追赶太阳的人吧。”

李夸父当时对着黑糊糊的夜空无限深情地吐了一口气。

李夸父从县里回来就来找我。我任教的小学校距他居住的村少说也有十里路,干硬的沙土路上两道深深的辙痕,还有牲畜密密麻麻的蹄印,路两边排列着盆口粗的老杨树。

他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为他听文化馆的辅导老师说起我。这位老师之所以说到我,是因为一年前我也去过辅导班,并且后来算是有点儿小出息,在市文联主办的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可以叫作小说的东西。这位老师在与李夸父闲谈中得知我们俩住在一个乡,就建议他去我那里找几本书。

那是一个晴朗的春日,围在小学校四周的老杨树又高又密,留着一个豁口算是校门。李夸父晃晃荡荡地从那里走过来,走向这排原来是青年点后改为学校的砖房。我透过窗往外看,几个同事也朝外看。

空旷的操场上走过一个人,很容易引起我们这些老师的注意。

李夸父就是这样走过墨绿的老杨树,第一次走入我的视野。可我只看他几眼,又忙着自己的事了。他一直走到那间大办公室门口,像城里人那样蜷曲起手指,敲敲已是半敞的屋门。

“请问哪位是栗东老师?”

我抬起头:“我就是。”

他朝着我那破旧的办公桌大大咧咧地走过来,我觉得这个三十岁左右的人个子好像挺高,可我站起来打算把小板凳让给他时,我才发现他个头跟我差不多,只不过他比一般人瘦点儿、脑袋尖点儿,腿也长点儿,这就显得高一些。

他穿着一件衣襟上被烟烧出点点小洞的旧西装,上衣口袋别着两支笔。

“我叫李夸父。”他看了看我,把一根最便宜的云鸽烟递给我。

我说我不会抽烟,他就东一根西一根地给我的那些男同事发,最后叼在自己嘴里一根,抽着后,他的脑袋很随意地仰在细脖子上,粗大的喉节咕噜地咽一口唾沫,他笑了。他让我感到有些不自在,以至于厌恶,可这会儿我发现他笑得很特别,很单纯,甚至很天真。

“一个作家,咋能不抽烟。”他说。

我透过烟雾看到几个同事脸上已微绽了颇有内涵的笑意,就皱了皱眉,问他找我有什么事,他说也没啥事,随后说自己到文化馆学习的事,说了半天才说文化馆老师向他介绍了我,最后总算说到他的真实目的,其实就是想从我这里借几本书。

我在學校,是偷偷摸摸地看文学书刊,我就让他明天来,说明天从家里带一本书借给他。

他又那样笑了,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出办公室。那件西服后襟一扇一扇地遮住了瘦瘪得像是根本不存在的屁股。他还没走远,就有一个同事笑了,随后这个同事抽着李夸父的烟说起这个李夸父了,说他不就是李德福吗?又说某一年春节前,他写公社社员们生活富裕了,家家都杀了年猪。而实际上这一年我们公社收购生猪的任务没完成,上级有关部门拿着报纸找到公社,公社领导气得把李夸父叫去臭骂了一通。这个同事又说出他很多可笑的事。这时大家都从教科书和教学参考书上竖起头,在一团团翻滚的烟雾里意味深长地笑,这使我感到很不自在。

下了班,我骑着自行车一出校门,就见李夸父远远地坐在道边,倚着一棵老树悠闲地抽烟,见我出来,他拎着一瓶白酒和两袋花生米站了起来。

“栗东老弟,今后咱们就是文友了,有用得着老哥的地方,就是拿头拱地,老哥也在所不辞。”

我表现得很冷漠,这其实与办公室那几个老师对他的议论有关,可他好像没察觉到,一个劲儿地拍着我的肩膀。

“走,咱们沸腾沸腾。”

“沸腾?”

他一举那瓶白酒:“对,沸腾。”

那时我没结婚,还同父母住在一起。母亲见来了人,煎了几个平常舍不得吃的鸡蛋。喝酒前李夸父很有礼貌地先让了我父亲,我父亲哼了一声就去了另一间屋子。

李夸父边喝酒边倒腾着我那几本书,越倒腾越兴奋,几乎没怎么吃鸡蛋,也没怎么吃花生豆,可酒越喝越多,脸越来越白,这时他肯走,哪怕他借走我最心爱的书,我也会借。他果真站起来,我以为他要走了,可他低下头,认真地摸起了别着钢笔的衣兜,摸了半天,摸出一张叠得四棱四角的纸,一层层在那盏昏黄的灯泡下展开。

他开始朗诵他的诗了:

凝固在肥沃中的七彩带

缀成辽阔的野花园

簇成翡翠

装点闪光的珍珠城

吹来的那股秋凉

驱散梅雨、燥热

轻撒着爱抚

成一剂足量的催产素

于是

北方沸腾了

沸腾出彪女人的风风火火

沸腾出粗野汉子们的昔日梦

我受不了他朗诵的声音,这简直让我耳朵根冒酸水,让我一个接一个地打激灵。他又朗诵第二首,这首诗的题目叫《思念》。

我一把抓起酒瓶给自己狠狠倒上半碗酒,一口喝了,觉得好了一些,再过一会儿,他那些像带着尖石头的诗句变软,软成一锅粥,粘粘糊糊地糊在耳边。我看着那张瘦脸上不停飞动的嘴唇,这时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觉得那嘴与那些声音没有什么关系。他仍在朗诵他的诗,略尖的脑袋伸向灯光照得明亮的空间里,两眼亮得让人不放心。

此后我才明白沸腾的意思与出处,他的诗里经常出现沸腾,出现概率比较高的还有一个词——澎湃。后来他沸腾得过了头,我就把澎湃这个词用上了。

与李夸父熟悉后,我就把他沸腾了还要继续沸腾的状态称为澎湃。

其实我本以为与李夸父的交往仅限于借几本书的程度上,可不久我便发现李夸父身上有一种诚恳的品质,他甚至赢得了我父亲的好感。说他念道的那歌难听点儿,可一手庄稼活儿做得不赖。那时我虽当上代课教师,可家里还是种那两垧地,我有空还是要干田地里的活计。那些农活很琐碎,而且除了冬季几乎一年不断。李夸父偶尔来我家帮帮忙。他借书也挺讲信用,看完就还,而且每借一本书,送回来时,一定要用报纸四棱四角地把书皮包好,还不忘龙飞凤舞地在上面写上书的名字,写上“栗东藏书”的字样。我不足三十本的文学书籍不论新旧,一本一本换过了封皮后,我同李夸父就熟了。

李夸父比我们学校里的那些民办老师要有趣得多。我的同事们都是以农民的身份从事党的教育事业,也像农民那样盘算着过日子,眼睛总是牢牢地盯住每一点蝇头小利。他们的文化仅限于初中生的水平,可一个一个又牛得不得了。一遇到领导,无论管得着或管不着自己的,都一律点头哈腰,脸上挂着因不善于讨好而显得有些笨拙的笑。李夸父就不一样了,他有追求,这种追求尽管有点玄,不过有总比没有要好,有追求也就有了理想,人生也就有了内在支撑。李夸父脑子里的各种各样半吊子理论都给那几本书磨得十分锐利,其实他从没老老实实地读过一本书,他总是按照自己荒唐的理解来歪曲书的意思,在书中找到与自己看法相同或相似的依据,也常把几本书的内容杂揉到一起,大谈些似是而非的感悟。他每回都会十分投入地讲,忘我地讲,我实在不忍打断他。我知道他讲的跟任何一本书都无关,只要不朗诵诗,就由着他随便讲,他的话偶尔激发我的一点灵感。

李夸父总有一股傲视世界的劲头,这不是单纯的牛气,而是一种对未来生活有了足够把握的大气。

交往的时间长了,我就发现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往往混淆了幻想与现实的边界,他似乎更愿意以想象的方式对待自己的生活和未来。不过我还是不适应他的朗诵,每回见他朗诵的瘾来了,我就赶快把写满诗的那页纸夺过来,说自己看,自己看思路会更清一些。我看诗时,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一口接一口地吐烟,也常常嘴上拖着一缕粗粗的烟雾,快步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

他这样写了一年,他的诗终于冲出县文化馆的内部刊物,又一次登到市报的副刊上。那可不是火柴盒似的新闻报道,而是站立起来的句子,是一行行把李夸父这个名字举起来的句子。这天晚上,他一身灰尘地跑来,那串急骤的脚步声还响在窗外,人就已经站在我家那二十五瓦小灯泡散发的亮光里了,我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他已经打开报纸,那些诗迫不及待地从他嘴里汹涌奔出,把我父亲吓了一跳,把院角牲口棚里的牲畜也吓一跳。

“老李,你杀了我吧。”

“我杀了你?”他笑了,“我用诗杀死你?我才不浪费我的诗呢,我要留着用诗横扫世界。”

“老李,你最好去横扫宇宙,就是别扫得我喘不上气儿。”

他的朗诵被我打断,没有尽兴,又认为我对他的诗有些不恭,他多少有点沸腾了,不停地哗哗啦啦地抖着那张报纸。

“这就是开始,这就是成功的开始,我要让我的诗遍地开花。”

几天后,他又早早地等在学校门口,手里仍攥着瓶高梁白,仍是两小袋花生豆。他收到三元钱的稿费,是用稿费买的。他执意要请我去他家沸腾一回。我想不去怕是不行的,头一回去他家,就想去原是供销社这时已是个人承包的小卖店再买些东西。李夸父怕我破费硬是不让我去,就撕撕巴巴地累出我一身汗。我说你再这样我不去了,又说这让人家看了成什么样子,酒还没喝就像两个醉鬼。

他听了一愣,松开手,用袖子抹抹额头上的汗,笑了,说:“是啊是啊,咱们是什么人,还为这点儿小事撕撕巴巴的,想买你就买,今天咱们要好好沸腾沸腾。”

我又买了一斤猪头肉,几根火腿肠,把这些东西绑在自行车的后架上,骑上车,在那条坑坑包包的土道上颠了二十分钟,一拐弯,他住的村子就在眼前了。

正是收获的季节,村外钻天杨的叶子早落得差不多了,西斜的太阳把一片变暗的天空剩在这些杨树上。进了村子,稍微宽绰一点的地方都码起庄稼垛,这些金黄的庄稼垛比房子都高,让村子显得特别充实,还散发着一些成熟的喜悦,我跟着李夸父绕来绕去地又走一会儿,来到两间草房前。

“到了?”

“到了!”

我打量一下,这座草屋的屋顶上,苫房草烂得发黑,黄泥土墙也出现了波浪形的弯儿,我猜这房子肯定比李夸父年龄大。不过屋顶上的红砖烟囱是崭新的,很挺拔,很精神,在悠闲地向天空吐着一缕缕淡淡的炊烟。屋两侧是矮趴趴的棚子,东边那个棚子上伸出一颗硕大的牛头,一头大黑牛一边嚼着干枯的苞米杆,一边鼓起大眼睛看着我们走进院。

我支上车,又低头去解那一小包东西,一抬头,我一下怔住了。

我们眼前站着一个女人,一个很壮实很有份量的女人,可这样一个女人的脚步怎么可以轻得像猫,并且像猫捕鼠那样一下就站在我们面前。我再看她一眼,就后悔来这儿了。她故意不出声,脸上憋足了阴沉的怒意,那是随时都可能爆发出霹雳闪电的阴沉。

我结结巴巴地搭話:“这就是嫂子吧。”

她还是那样站着,高大的身躯绷得紧巴巴的,似乎还在膨胀。李夸父倒不在乎她,大大咧咧地向她介绍我:“让你也见识见识,这是我常说起的好哥们儿栗东,小说写得没人能比。”

她还是那样不挪眼珠地瞪着他,并像要一直瞪下去,可随后一转身,一阵风似地卷进门,她的脚步不仅快,而且还很有力,很踏实,我甚至能从她的背后看到愤怒。那扇老木门还开着,我望望门口,里面黑糊糊的。

“兄弟,这就是生活,别见笑!”

李夸父的手落在我的肩上,并且轻轻推着我进了门,又进了里屋。这个女人就是李夸父的媳妇马翠芳。这会儿她已把那种矮脚的炕桌放在炕上,然后用抹布仔细地抹着,她边抹边说话了:“你别见怪,他简直都要把我气疯了,大秋天的,这么忙,可他呢,东游西逛,他哪把日子放在心上!”

“你呀,把我榨得干干净净了,你才满意!”李夸父苦笑着说。

“你都穷得屁股眼儿摇铃铛了,还不干净,你说你还有啥吧。”

“我有啥,你咋能明白呢?”

李夸父又笑了,笑里自然有轻蔑的成份,可随后马翠芳也笑了,那是愤怒到了极点后嘲讽的笑,笑完,她说:“你能有啥?你满肚子就剩下那几根花花肠子了!”

李夸父不好意思了,转脸尴尬地笑着对我说:“你嫂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马翠芳似乎不想接受他的奉承,一句句数落他的话像机枪,像匕首,闪着凛凛寒光精确而熟练地投向了他,可又不会耽误她手上的活儿,碗筷和那些熟食转眼间就摆放得妥妥当当。李夸父拿出两个玻璃杯,咬开瓶盖,把一个杯子倒满,又要倒满另一个杯子。我抬起手挡住酒瓶,说自己喝不了多少酒。他举着酒瓶硬要给我斟满,“咱们文人,咋能不喝酒呢?”

马翠芳靠墙坐在木凳上,这会儿嘴立刻就撇得错了位,同时舌头发出一串啧啧声。

“还文人呢,你不就是一个顺垄沟找豆包的吗?”

“我们说话你听不懂,该忙啥就忙啥去。”

“谁能听懂你的话?你说的就不是人话!”

马翠芳一眼一眼斜他,瞪他,剜他,每换一种眼神,眼里都会闪出一片幽幽的冷光,那刀子嘴也不闲着,一个劲儿地在戳他,切他,剁他,他却全然不在乎,好像压根就没有她这个人。他一口接一口地喝酒,也劝我喝,不时地劝我吃菜,可他自己却很少吃菜。不一会儿他甩掉旧西服,又扒下散发汗味的旧衬衣,露出一身嶙峋的瘦骨头架子,他已高声谈论着诗以及与诗有关的想法。此时李夸父的脸生动了,眼睛闪出两点幸福的光芒。

可我并不幸福,我开始恨李夸父登在报上的那截只有两寸长的诗了,恨烫疼屁股的热炕,更恨自己不能立刻离开,只能坐在这儿听李夸父高谈阔论,听马翠芳幽怨诉说。从她话里我渐渐了解到另一个李夸父。当然在马翠芳的眼里,他永远都是李得福或李德福。

李夸父离开桌子,拉着了灯。

“窗没关,有蚊子。”马翠芳喊。

“啥蚊子能抗得住这么呛的烟。”李夸父轻声说,这是我听到他们两个人唯一正常的对话。

喝得差不多了,李夸父从炕席下面摸出一张纸,拿在手上,他又要朗诵诗了。

“妈呀!”马翠芳一听他念诗,就从凳子上跳下来,几步蹿出门,那扇老木门给使劲地摔回门框里。

李夸父停下来,微笑着说:“这就是艺术的力量。”

我让他先等一等,边说边赶忙给自己的杯里倒满了酒,连喝了几口。

也有几回在晚饭时顺脚到我家,他拿出他自己勾兑的酒。

“你这酒保险吗?”我问。

“小卖店里那些成瓶的酒还不如我这个呢,我兑得比他们好。”

“我可不敢喝。”

“你不喝我喝。”

他很快有了醉意,开始满腔辛酸地骂起了文学,骂起了诗,好像他这辈子如果不被写诗迷住,早就成了有钱人。他边骂边喝,忽然趴在桌上像孩子似的呜呜哭起来,把我母亲吓一跳,我父亲也跑过来,连问咋的了?是不是喝高了。

李夸父这两年经历了不少磨难、挫折,心里憋屈,再说李夸父毕竟是性情中人,再喝上点儿酒,沸腾大劲了,也是可以理解的。这时他满脑子的诗比以前任何时候劲头都大,在脑袋里撞来撞去,他之所以骂诗可能是因为自己难以摆脱的诗人梦,他发现自己已陷得越来越深了。

他的小买卖做到开春,就在乡工商税务所的围追堵截中彻底失败了。他又回到田垄上,似乎很踏实地当农民了。一年里很少来找我。转眼到了暑期,这个夏天对李夸父来说是灾难性,因为此间发生的一件事把李夸父的生活连根拔起,而我从没想到这一切都与我有关。

这年我转成了正式教师,生存压力小了,觉得自己有资格对文学表示出兴趣了。这个时候文学已淡去了昔日的光彩。不过我是干教育的,读读写写也算是我的本业。我听说省作协文学院要办一个青年作家培训班,时间是一个月,正值暑假。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省城,便想见识见识,决定去省城学习,当然是自费学习。

李夸父从我嘴里知道这件事后,脸上露出了忧郁的神情,他极力支持我去。在我临走的前几天,他终于拿着一卷子诗来了。

“你不是不写了吗?”

“不是我写,是这些东西从我脑子里往外钻,你说我能有啥办法!”

他摆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可很快就像以前那样兴奋了,这才是我熟悉的李夸父。他谈起自己近来的感悟,谈他对诗不断更新的认识,说自己能写到对人生思考的境界。说到最后,我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托我把他的诗带到省里,给省作协的老师看。

“我就不信,这么好的东西咋能不行!”他抽着烟激动地走来走去。

我随手翻看几页,发现他写的东西的确变了。以前李夸父写的诗充满了乡土气息,那是因为写的是对生活的感受,如果这样写,也许真能有些小出息,可这卷诗所取的意象已脱离了乡土生活,而且故意把语句弄成一堆无序的字词,再按照他的理解重接衔接拼凑起来,让我看不懂。

“你这诗好是好,就怕没人能看懂。”

“诗要你看懂?诗得用感觉来读,不能用理性,你没有感觉,你不懂诗。”

他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愤怒,很快就把我当成阻碍他成名的某种势力。他先是痛批起来,继而痛骂起来,他这时不仅是在沸腾,简直就是澎湃。他全身微微地颤动,捏着烟的手也不停地哆嗦,他把拿烟的手高高举起,白烟时而在空中划出弧形,时而又在空中扯出一条直线。他这样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飞快地从那卷纸中抽出一张,读上几句,然后给我讲起这几句诗的用意如何如何独特。

他好不容易才从这种状态中清醒过来,把烟头扔在地上,默默地伸脚把它碾灭,然后把这卷纸一把夺过去,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很可能是这个时候,他拿定了主意,他也要去省文学院学习。在他看来,只需要有一个小小的机会,自己就会一举成名,这个机会现在来了,一伸脚就够得到,他不想失去这个机会。可这对他来说绝对是一个奢侈的机会。那时去省文学院学习一个月,连吃带住,再交点学费,差不多也要一千元左右。

李夸父只能再次打起那头大黑牛的主意,鉴于上次的教训,这回不能让谁知道,也不能让那头大黑牛知道。这天他偷偷找了一套出门的衣裳,用塑料袋包好那卷诗,把洗漱用品都装在人造革的背包里。别人以为他出去放牛,他却一直把牛牵出村子,走出很远,才回头看一看村庄,又拍拍瞪着两眼看他的牛,心里一下子生起酸涩的情感。

“对不起你了,伙计,不过我不会忘了你,我要把你写进诗里,我要让你与我的诗一起名留后世。作为一头牛,你还能指望比这更好的结局吗?老伙计,走吧。”

两个小时后,他把牛直接牵到乡里贩卖牛肉的商户人家,一座土院套,地上有几摊干牛血,那头大黑牛闻到了血腥味,咧开嘴哞哞地叫。李夸父牵着缰绳使劲地拽,它就是不往前走,只好就近把它拴在一个木桩上。进院谈好了价,他收了八百元钱,装在背包里。

临走他又来到大黑牛前,拍拍它宽阔的脑门,拍拍它湿漉漉的鼻子,大黑牛向他扬起脸又哞哞地叫两声,好像催他带它回去。李夸父眼里热起来,逃似的沿土道走下去,拐个弯,那頭大黑牛就看不到他了。他把几点眼泪洒在那条通向小车站的土街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回一定要搞出名堂,要不就对不起这头牛。”

李夸父买了火车票上了火车,一路上大黑牛湿漉漉的眼睛一直跟着他,他想起与这头老牛一同度过的岁月,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从上衣口袋里摘下一只笔,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块皱巴巴的纸铺在茶几上,含着泪飞快地写起来,潦草的字迹在那张纸上长成了一片青草,那头大黑牛嘴里嚼着青草悠闲地望着他,眼泪滴到了纸上。周围的人好奇地看着他,可他这会儿除了那头大黑牛什么都感觉不到。李夸父写完后,闪着泪花的眼睛才看看窗外。窗外大地缓缓地旋转,远处一棵孤独的小树也在缓缓向后移去。

省作协下属的文学院并没有专门的校舍,每年暑期搞这么一个短期培训班,都是借省委党校的校舍。每期都会请省里的专业作家和省刊编辑来讲课。开学的头一天,还要有一个仪式,大红横幅挂在会议室上面,黑字写着“第某届青年作家班”。

省作协领导带着省刊的主编、副主编和几位我以前只听说没见过的作家、诗人,都坐在前台上。他们要见一见这些来自各个地市的业余作者,除了一位林区来的老大姐外,这伙人里只有李夸父年岁大一些,其实他也只比我大出五六岁,不过,他是干庄稼活的,脸上含土量自然高一些,就显得格外土气,可那双眼睛在满脸散发着的土气里却显得格外亮。

学员们先是自我介绍,大家顺时针地一一从座位上站起来,简短地自报家门,轮到李夸父,他缓缓站起来,脸色就像喝酒时那样白。

“我是一个耕耘者,在黑土地上播种和收获庄稼,也在纸上收获希望,我叫李夸父,因为向往并追求人生的光明,因此,我到这里来了。”

我没想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我偷眼看看省作协的领导和几位作家们,他们都像是理解并赞许地点了点头,李夸父又坐下,背拔得直直的,他凝望着领导席上飘出的丝丝缕缕烟雾,脸越来越白,我知道他内心又在沸腾了,他的眼里偶尔像火花那样闪着光,嘴角也微微颤动两下。

我不敢再看他了,心里说李夸父,你可别太沸腾了,你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里坐着的除了省作协领导,剩下的可都是省里有名的作家、诗人。还好李夸父一直那么端坐着,直到几个领导讲完话,他始终保持一个姿势。

散了会,省作协安排一顿晚宴,这期学员共二十多人,我们这些学员两桌,省作协领导一桌。这时我才有机会跟李夸父打招呼。

“真没想到你也来了?”

“你想不到的事多着呢!”

作协主席首先提了一杯酒,预祝这次学习能圆满成功。大家都站起来,纷纷举杯,真喝假喝地喝了一口。李夸父真心实意地喝了一大口,仍不怎么夹菜,他掏出一根云鸽烟,沉思着吸起来。他就这样一口一口默默地喝酒,后来把烟在烟灰缸里一拧,说:“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各位同学!”

他站在灯光里,锃亮的两眼几乎占去了半个脸,作协领导们和几个专业作家都愣了一下。

“今天我能来这里学习,心里十分激动,我已经说过,我李夸父是个农民,可我把写作视为自己的生命,因此,我才以艰难的脚步走到这里。在此令人难忘的时刻,我给在座的领导、老师和同学们朗读一首诗,因为这首诗记录了我来这里的故事,当然也可以视为一件趣事。”

李夸父抖着手端起那张纸。我把头低下来,不敢看他。他朗诵那首在火车上写的有关那头老牛的诗。那头饱含深情的大黑牛就这样从李夸父的诗里哞哞叫着走出来,情感酸溜溜的,诗句酸溜溜的,他朗诵起来更是酸溜溜的,这头被醋浸三遍又被硫酸泡三遍的大黑牛,带着一阵冷嗖嗖的酸气在饭厅里慢悠悠地上演着一段生离死别的故事。

我们这些学员除了那位在县城里当科长的班长外,都缺乏这种修炼,耳朵根有些浅,听不了这样的诗句,都打了寒噤。领导和专业作家们见多识广,他们嘴角竟然挂上了笑,并且出于对我们这些学员的尊重,这笑里极力不带着讥讽的成分。我的耳朵虽被李夸父磨练过,可我心在打哆嗦,我替李夸父感到羞愧。

李夸父沸腾完了,留下短暂的寂静,随后稀稀落落响起几声掌声,他向领导与作家那一桌规规矩矩地鞠了一个躬,又坐回原座。看来白酒和诗再加上成名的预感还在让他持续地沸腾,他激动地撸着袖子,一回一回从座位站起来,先敬领导,然后再敬同学,而且特别爱敬女同学。别人没怎么真喝,只有他一杯叠一杯万丈豪情地喝,自然就喝多了,最后只得由我和我们班长把他架回宿舍,扔在床上。

第二天,我们开始正式上课,省刊的编辑和省作协几位专业作家轮流给我们讲课,每天上午两小时,剩下的时间自由活动。这天轮到那位很有名的女诗人给我们讲课,她也是李夸父祟拜的诗人。

这位女诗人应该有四十多岁了,并不漂亮,脸上已有了皱纹,她给我们讲写作,主要讲写诗,为了照顾不写诗的学员,也讲写作与生活的关系。她给我们讲省作协最近组织的一次采风活动,去了一处偏远的林区小镇,又到了一个淳朴得一辈子没见过火车的老人家里。这个老人养了很多小动物,有一只灰不溜秋的小狗。这狗开始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直到那个老人想抽烟了,用对待孩子才有的温和语气对小狗说:“把烟拿来!”那只小狗摇着小尾巴跑去把柳条编的小烟笸箩叼过来,小烟袋就在笸箩里。

她讲到这里有点儿入戏了,模仿起那位老人对小狗说话的腔调,可能她想要让我们领会这句话中所蕴含的情感,随后她谈了自己由此得到的感悟:人与动物之间那种超越生物界限的沟通,可见万物都有着人们难以理解、难以置信的灵性,这个世界远远大于我们日常理解的世界。

那只被女诗人赞美的小狗又让李夸父想起了大黑牛,这会儿它已在不同人的肚子里变成相同的粪便拉在不同的地方,同时也很纳闷这么一个令自己佩服的诗人,对生活的理解竟然会这样幼稚,还附会出一通高深的哲理。要说有灵性,李夸父认为自己的那头大黑牛才真正有灵性呢,与这头风里雨里陪伴他几年的大黑牛相比,那只灰不溜秋的小狗算什么。

“老师,”李夸父谦恭地站起来,“您说的小狗,这在乡下是常见的。这些东西跟人混得久了,都能通点人气,能听懂人的一句半句话,这是很平常的事。”

女詩人是听过李夸父当众诵诗的人,对李夸父是有印象的,没想到他这样直白地暗示自己少见多怪,脸瞬间红了一下,可随后又笑了,说这位同学生活底子厚,将来会写出真正的好作品。随后她又想起他朗诵的诗,说咱们要把箭都射在一个耙子上,如果满天乱射,除了让学员们感到有趣外,对他们写作实在没太多的帮助,于是问李夸父那首诗还在不在?

李夸父从旧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打开,把它轻轻放在女诗人的面前。

女诗人一句一句地即兴改诗。有时为了活跃气氛,让大家都参与改诗,几个写诗的人很踊跃,只有那个叫冰原的人端端正正地坐着,两个小时听讲中,她一直这样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李夸父这首诗在不到一个小时内就给翻新了。最后女诗人委婉地批评李夸父的诗写得土,同时伴以理解的口吻说到李夸父长期生活在乡村,能写到这样已经很不错,很不容易,言外之意是李夸父见识太短浅了,意识不仅落后甚至相当的原始。女诗人最后讲了当下评价好诗的标准以及当代诗的发展状况,其实她讲的是那种朦胧诗。她又给大家介绍了几位诗人,建议写诗的同学都读一读。

听课时,我们每个学员面前都放着一个小笔记本,偶尔也记上一笔,只有李夸父一直低头写,认真地在做笔记,在他看来,女诗人的话很重要,很珍贵,因此他也很激动,写字的手不停地抖,瘦腮上的肉会偶尔跳两下。

李夸父此后没事时,就掏出那首诗揣摩,那首诗里除了大黑牛是他的,其余的很少是他的。他反复悟着女诗人运用语言的方式,制造朦胧境界的方式,一有所得,他就忍不住跟几个女学员切磋诗艺,谈学习收获,有时也谈生活,谈对未来的向往。

“其实我早就有感悟,这回验证我的思路是对的,什么叫诗?诗不是让人用理性读懂的,靠感觉读懂的诗才是好诗,我算对得起那头大黑牛了。”他说。

李夸父谈生活时十分生动,既幽默又有诗人的浪漫,还有被女同学们激发出的机智,他几乎口吐莲花、妙语连珠了,常逗得那几个女人笑得直岔气。只有那个内心似乎结着丁香愁思的女人不笑,可是听得最入迷,就是那个笔名叫冰原的女人,据说十分祟拜冰心,写诗,也写散文。

如果李夸父没有同冰原发生后来一连串的事,我也根本不会仔细回忆她的模样。她个头挺高,衣服的色调是黑的,头发又密又长,当然也是黑的,披在肩上,这使她看起来整个人都是黑糊糊的,只有涂了些护肤品的脸显得很白,衬得左眼角有一块一枚硬币大小的黑痣更黑。她浑身最能引起男人注意的地方只能是她的屁股,她的屁股其实并不比一般女人更大更鼓,只是因为她很瘦,身体是像木板的那种平,所以这个屁股就很显眼。冰原来自一个小县城,与她来自同一个地方并同住在一个屋里的女同学说,冰原婚姻出了问题,可能使她的精神受到了刺激,这从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到,她走路时脚步总是轻起轻落的,给人一种很神经的感觉。

我们这类人平时东西写得不怎样,但都装出很本份或很清高的样子,可换了环境,个性都放开了,因此,每期培训班都会出现各种各样其实最终都是一样的风流事,如果哪一期没有,反而会让人感到很奇怪。

不久,我们的班长,一个县里的实权科长,刚三十岁的潇洒男人,平常精力旺盛,有才干,鬼点子多,具有降服女人的高超手段与经验,他很快把班里最漂亮的女同学拿下了。

很多男同学都暗中嫉妒班长,当然不是嫉妒他的写作。李夸父从不买班长的账,他认为班长其实就是一个绣花枕头,外表挺好看其实里面都是秕子,最让他难受的是这年头只有这样的人才吃香,这使他难免有些不平,更替那头大黑牛不平。

这段时间里,李夸父不怎么谈生活了,一有机会就大谈文学,把这几天读诗与以前读书所形成的似是而非的理论搅拌到一起,充满激情地滔滔不绝地讲,随时随地讲。

女同学们更愿意听他那种二人转或小品似的幽默,可他这时只讲文学,用不了多久,他会进入一种人我两忘的境界,两眼熠熠生辉,那种样子让人感到他已超越现实,站在时空之外,独望一片理想的诗意家园。

这天,他从自己的演讲中清醒过来,发现只剩一个人在听他讲,而且听得比较入神,这个人就是冰原。

他对她笑了,他们走出门,城市的星空被高楼竖起的灯光挤得不成样子,两个人沿操场边的甬道向一片小小的星空走下去,正是这个晚上,李夸父的手试探着放到了冰原的屁股上。

他们就这样在黑暗中走向更加黑暗的林间小路。

转眼过了二十天,这期青年作家班快结束了。我们这些学员也要做一些正经事了,那就是拿出一篇作品,争取发表在省刊上。同学们晚上跑到教室写稿或者改稿,每个人都开始用功了。

只有李夸父和冰原很超脱,他们还是常漫步在林间小路上,直到天色暗了,一团团树影黑了,罩在这片空阔之处的天也幽暗了,幽暗的天空露出几颗星星。远处一幢幢楼亮起了灯,李夸父凝望着一颗星星,此刻他大概受了那种情感的触动,脑子里忽然闪动起一团灵光,甚至感到这灵光来自宁静夜空的深处,来自星星那纯粹的光芒。说不清楚,也无法仔细深究,总之那些叫诗的东西就在这神奇的瞬间受孕成形,并且充满了狂野的活力,在李夸父的脑子中拥挤着,扭动着,他受不住了,像被踩痛尾巴的猫那样一下跳起来,从冰原身边跑开。

他跑到较近的一盏路灯下,哆哆嗦嗦地掏出笔,哆哆嗦嗦地掏出纸,然后哆哆嗦嗦地写起来,混浊的灯光里飞着几只灰白的蛾子。

被扔在黑暗树丛中的冰原很生气,可李夸父没有半句哄劝和解释,他认为写作的人都应该理解自己在灵感光顾时的虔诚与冲动,他当然把冰原视为一个写作者。

几天里,李夸父沉默了,总找没人的地方长久地发呆,有时忽然激动地写起来,有时拿着纸片走来走去,同学的嘲笑与冰原那种病态的幽怨,他都像是没看见,除了那纸片,他简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这天半夜,同寝室的同学都躺下睡了,李夸父睡不着,不停地翻身,弄得床吱吱地叫。这样叫了约一个小时左右,忽然大叫一声从床跃起,开了灯,把那张纸片铺在床上,又写起来。他改完最后一行詩,才算彻底醒过来,他对着那些从睡梦中惊醒的同学笑了笑,关上灯,蹑手蹑脚地出了门。这个晚上,李夸父激动得在操场一圈一圈地跑,一直跑到白色的晨光从城市的上空升起。

第二天是请一个小说家讲课,李夸父干脆回宿舍睡觉。晚上,他拎一瓶酒进了教室,坐在讲台上,嘴对着玻璃瓶的瓶嘴一口一口地喝,每喝一口,脖子上的一根粗大的喉节都要跳动一下。

“大诗人要诗兴大发了吧,”班长说,“不过别发大发了,大家可都在这写东西呢!”

李夸父看也不看班长一眼,仰脖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把酒瓶往讲台上一撤,吓了班长一跳,也吓了大家一跳。

“我从今天开始,才真正地会写诗了,这是我第一首真正的诗,请同学们批评指正。”

随后他庄重地展开那张纸:

飞行的身影

找不到时空的客栈

飘浮的记忆

承载不住影子的重量

催眠的星座

喷溅着幽绿的光焰

折叠的丛林

等待着落叶如雨

淹没河床的黑暗

灌满失语者的心田

听不到狗叫的夜晚

没有记忆的池塘

依然响起昔日的蛙唱

无风的季节

我把脚印丢失在陌生的地方

我条件反射般地感到,那些老老实实的句子只要从他嘴里出来,肯定会汹涌地冒着酸水,特别是在不该拉长声调的地方一拉长,这酸水就哗地一下淹过来。我的那点儿可怜的写作灵感此刻都被这种酸水腐蚀得生了锈,可没办法,只得听,最好是微笑着听。我发现大家也都在笑着听,是在听李夸父幽默演说时的那种笑。然而不久,李夸父睑色变白了,眼神亮得让我也害怕了,有一瞬间,我肯定李夸父真的疯了。

他眼里闪动着奇异的光亮,好像马上就会从那里喷溅出绚丽的光,这双发亮的眼睛望着教室以外的什么空间,李夸父本人好像就站在那个诗意空间里,而我们这些人根本不存在。

诗句里那酸溜溜的成分都被他的嘴唇、牙龈和舌头给绞得干干净净,因此它们蕴含的情感也变得朴素真诚起来,又似乎满载着一种深情,回荡在教室里。

我听他朗诵过很多诗,可这回我忽然对他有了崭新的认识,我敢确定,此时他整个人发生了质的变化,这很可能是他在那种虔诚而忘我的朗诵中发生的变化。李夸父一下好像被清澈的诗意清洗过,把生活的粗俗与卑琐和欲望的龌龊都洗掉了,他几乎变成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浑身闪烁着一层神圣光辉的人。

戏剧性的一幕终于出现了,一身黑的冰原从半敞的门后跑进屋里,那姿势让我看了有点儿害怕,与她内心的急切相比,她身体的各个关节在剧烈的跑动中显得太不谐调了,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在奔跑中把自己跑散架子。我的担心当然是多余的,她很快就紧紧箍在李夸父的身上,像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可李夸父还在朗诵,仍在诗的国度里遨游。

冰原热烈的长吻终于把他吻醒了,我清楚地看到,李夸父被女人狂热地亲吻中,冷静地看了我一眼,也只有我能看出他的眼里还多少有那么一点儿不安的负罪感。

日后想起这个场景,我认为李夸父那天朗诵时的表现,可能与他心灵受到爱情的滋养与省城文学气氛对他精神的熏陶有关,也许仅仅与他头上那盏灯和学校宽阔整洁的教室有关。

两天后,那位女诗人又来给我们讲课。李夸父把这首诗拿出来,以过分谦卑的态度向女诗人请教。

女诗人的眼珠飞快地沿着李夸父的诗行平静地滑动,看着看着她的嘴唇跟着动起来,用李夸父的话来说,就是从那张文雅的嘴里放飞了他美妙的诗句。

泥土与石头合谋

举起陌生的城市

带着数点灯光

向无尽的夜空蔓延

可哪一盏灯旁

能栖止我的疲惫的翅膀

也许是被李夸父在那个夜晚的惆怅打动了,也许是城里人很容易被这样的诗句所打动,总之女诗人被感动了。她又一次夸了李夸父,甚至说李夸父具有成为大诗人的潜质,同时毫不客气地指出有些诗句还显得直白,还欠琢磨,这使李夸父很激动,很感动。

女诗人又把这首诗当她讲课的内容,用她犀利的感觉、老道的技巧和朦胧的语言给李夸父的诗做了小手术。

这天的课结束时,女诗人把李夸父那首有关大黑牛的诗要了去,再加上这一首,她说要把这两首诗推荐给省刊的诗歌编辑。几天后,省刊就决定给发表了,这使同学们都羡慕得不得了,李夸父一下在同学们的眼里变了,甚至也改变了我对他的印象,想起李夸父的种种荒诞举动,说不定这正是他的天才特质。

不久,李夸父换了一件崭新的黑色茄克衫,崭新的牛仔裤,甚至裤头和背心都是崭新的,此外还有一幅崭新的太阳镜,抽烟的档次也高了,属于城里人抽的中档烟吧。我们都知道这些衣裳和烟是谁给他买的,冰原彻底更新了李夸父,李夸父也有些矜持了,谈起文学,再也不像从前那樣激动得到处喷溅唾沫星子。

每次谈文学,他像是很有成就似的边思考边谈,放缓说话节奏地谈。他谈得最多的是一个叫帕斯的南美洲诗人和一个叫杨炼的中国诗人,这两位诗人的书都是那位女诗人推荐的,两位诗人的诗集都是冰原买来赠给他的。

“让语言燃起烈火,让每个字都充分燃烧,好诗就要让人感受火的炽烈与温度。”李夸父常这样说。

他感到自己在写诗这件事上几乎大彻大悟了,他觉得自己站在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这是步入辉煌的起点。虽然有时还会喝点儿酒沸腾沸腾,可再没有澎湃得不可收拾,这可能与他感到自己已是一个优秀诗人有关。他觉得自己的崛起已使我们那个风流洒脱的班长暗淡起来,这助长了他打另外几个漂亮女同学主意的野心,当然他不再靠着粗俗的幽默来打人家的主意,而是文绉绉地深刻地富于诗意地去交流,可是他这种想偷偷伸出的欲望之蔓很快被冰原给掐掉了。

这个有些神经质的女人对爱情似乎有着超常的敏感。

最后的日子到来了,文学院领导为我们这期青年作家班做了一个简短的总结,之后公布我们这期同学的创作成果,着重地说到被省刊选用的几篇作品,这当然包括李夸父的两首诗,可院长提得更多的是班长在省刊将要发表的一篇篇幅不短的小说,同时公布班长获得了加入省作家协会的资格。李夸父这回彻底地愤怒了,他简直无法把这愤怒藏在心里。一散会他就以学习加讨论的形式评价起班长的小说,没过多久,他把班长的小说贬到了臭狗屎的地步,可抽着高级香烟的班长宽容地笑了。

“你读不懂小说!”班长说。

“就你那小说,我一晚上就能写出两篇。”李夸父说。

班长又笑了,笑里露出的是轻蔑与嘲讽。

“努力吧,天才李夸父!”班长说。

然而李夸父没有机会写小说了,我认为他面对的应该是那头大黑牛的问题,而不是小说的问题,也不是诗的问题,更不能是别的什么浪漫的问题,可李夸父偏偏把那头苦难的大黑牛给彻底地忘了。

离家将近一个月,要回家了,我还是有些高兴的。我本想与李夸父搭伴回去。可临走这天,他从太阳镜片后面望了我一会儿,随后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把我推到门外一个僻静的地方,边抽烟边看着我,然后叹出一口气。

“你回去,别说我来了这里,更别说我的事。”他说。

我拨开他的手,有点讨厌他这种样子,我觉得从前的李夸父尽管有些可笑,却是可爱的,眼下这个李夸父不是从前的那个。

“你别忘了你还有个家。”我想说家里还有老婆和孩子,可我没说。

他点了点头,随后把手放进那件茄克衫帖胸的口袋里,我想他是在掏诗,可他掏出的是一小沓钱,面值都是一百元的,他仔细地数了一遍,总共四张,他把钱交给我,让我把钱捎给马翠芳。

“还剩半头牛,你替我牵回去吧!”他说。

我没接钱,我很想知道他怎样剩下半头牛的,可我没问,只是说:“你既然不让我说你来这里,这钱我怎么捎回去?”

如果我把钱捎给马翠芳,我会撒很多谎,也会听到马翠芳痛苦甚至痛苦过了头后那种嘲讽的骂声,这会让我有一种替他挨骂的感觉。如果那头逝去的大黑牛又引起她的伤心,当着我的面哭个没完怎么办?又不是我撺掇他来省里学习的,说到底那头大黑牛与我无关。

“你最好还是把你那半头牛汇回去。”我又继续说道。

他使劲地抽口烟,点点头,把钱装进口袋,又拍拍我的肩,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我很快到了家,很快听到李家的事,李家不仅没了大黑牛,牵牛的人也没了。李家的人曾来我家打听过,他们也怀疑他同我一起去学习了。可那时我们这里的人很少出远门,再说出远门又得一笔盘缠,再花一笔钱找李夸父这样的人,更不值了,只能等他自己回来。

我回来了,他却没回来。

我发现自己一回来就暗暗地开始了一种等待,尽管有点儿害怕有点儿别扭,可多少还有一点儿窥探人家隐私的好奇心,我想象不出马翠芳找来时该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那半头牛汇过来没有?

然而一直没有人来找我。学校开学,差不多又过了一个星期,因为接送一年级新入学的学生家长较多,因此李夸父的父亲扶着一根枯木棒出现在操场上时,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直到他被一位同事引领着来到我面前,我才看出来是谁来找我了。两年前我见到过李夸父的父亲,尽管没留下特别深的印象,可面对眼前的这个老头儿,与其说是认出来的不如说是感觉到的。他十分苍老了,浑身是那种力气耗干后的枯干与僵硬,可他的目光却时而露出几分锃亮悍气,这可能是从前的目光。

忙起身让座,他不坐,把干干巴巴的杨木棒子搂在怀里,站在桌旁打量我。我殷勤地递给他一根烟,他从容地抽了几口,还用那种探究的目光打量我,这样看了一会儿,才问我知不知道李夸父去了哪里?

“不知道。”

我说话时没有底气,透着犹豫,随后又语气坚定地说:“我很久没见到他了。

老头儿吐出一口烟,点点头。

“我刚强一辈子,没承想养下这样一个忤逆,也说不上中了哪辈子邪,咱庄户人家,能经得住他这么折腾?”

老头儿又说了几句耽误我工作之类的客套话,就拄着那根杨木棒子走出了办公室。长满小操场的杂草枯黄了,杨树的叶子也黄了,那是一种像花瓣似的艳黄。我望着他的背影,真切地感到了内疚,尽管我是按照李夸父的嘱咐回答他父亲的,可还是摆脱不掉不舒服的感觉。

同事们这时又纷纷说起李夸父,从他们的话里很容易听出刺耳的嘲讽,我甚至感到周围一闪一闪的目光都有意却装着无意地落在我身上。自然让我感到他们的嘲讽与我有关,李夸父是因为写作而成为一个可笑的人,而我也因为写作成为他的同类。不过,我从这些人的嘴里也知道了李夸父家里的一些消息:马翠芳回了娘家,并且决心不再跟李夸父过下去。

我顿时感到文学的可怕,可尚且不能明白它为什么具有这么大的迷惑力?当我再往深里想一想时,就发现这是我们这些人自迷的結果。也就是说这不关文学的事,而是我们这些人对文学寄予的期望太大了,也太不现实了。

不久,又传来李夸父的信息,据说消息十分可靠,是从乡里派出所传出的:他竟然被拘留了,与两年前不同的是,这回据说是因为男女关系。

尽管我没去过那个地方,可我知道这个地方是冰原居住的边境小县城。

李夸父这一次不仅成为人们嘲讽的话题,并且成为人们踊跃猜想的谜,当然谜底是无穷的,因为围绕男女关系这个有趣的谜面能猜出各种各样的谜底。我相信没有一个人比我知道得更多,更接近这件事的真相,可我不明白他怎么就被拘留了?人们认为李夸父蹲完拘留就会回来,可我有种预感,李夸父不会回来了,起码不会很快回来。

一个月过去了,李夸父果然没有回来,他自然很快被人们忘掉了,我的疑惑和好奇却越来越强烈。于是找出从省城带回来的同学通讯录,写了一封信给那个与冰原一个地方的女同学。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电话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普及,写信这种传统的联系方式还在被广泛地应用。两个星期后,我接到那个同学的复信。信的开篇就用倒叙的方法写到,李夸父离开了她们镇子,奔向更遥远的什么地方。我的这位同学到底是搞文字的,她的文学才华在这封信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按照这位同学的说法,冰原因长期被丈夫和他那在当地很有权势的家族凌虐后,精神已处于崩溃的边缘,在她的婚姻正面临走到尽头的时候,也是出于逃避男方的折磨与骚扰,才决定去省城学习。当然冰原也是文学爱好者,写了很多的诗。

这期间冰原与丈夫的离婚手续一直被拖延着未办理,她的丈夫尽管已把她视作弃物,可是她带回男人这件事还是伤了他的自尊,也让他本就豪横的家族感觉受到了侮辱。于是李夸父被抓进派出所,警方认定他勾引有夫之妇,便以流氓罪把他给拘留了。

李夸父在看守所里被关了半个月,这期间,冰原已在亲友的劝说下放弃了李夸父。在狱中饱受折磨的李夸父对爱情更加坚定了,对世事不公的愤怒又使他的脑子里不停地闪动着灵感,可没有纸也没有笔,只能把每句诗刻在脑子里。他被释放后的头一件事就是带着一脑袋的诗去找冰原。

冰原的家人想赶走他。可他就是不走,就是要见冰原。人家不想再跟他纠缠,关上院门,落了锁,还好他没闯进门,也没找一块石块或别的东西砸门,他有的只是满脑子滚烫的诗。

这个晚上,人们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出来一看,是那个头发蓬乱的人站在那扇紧闭的大门前,在念叨着那些没有人能听得懂的句子。这些人骂声疯子,很快回屋了。

冰原家的大门前是一条空寂的小街,清冷的月光里印着李夸父精瘦的身影,这个晚上,他直到把刻在脑子里的那些诗都朗诵完了,才离开。按照我们那位同学的说法,他从此便消失了。

尽管我没有亲见李夸父诵诗的情景,可以我对李夸父的了解,能毫不费劲地想象出他当时的样子,而且每回想起,总有一种难以抵挡的悲凉深入我的脊骨,那是一种冷嗖嗖的气息,顺着我脊背向上蹿动,最后在我头皮上又麻又痒地游动。我想李夸父疯了,不是写诗使他疯了,而是他以写诗的方式疯了。

这年冬天,李夸父的父亲去世了。死前好像还病过相当长的一段时日。他的死让人们再次想起李夸父。据说这个老头儿临死前,流着浑浊的老泪并用微弱的声音呼唤着李夸父的名字,当然他呼唤的是李德福或李得福,那声音让人很容易想起一只老山羊,不过在我看来,这很可能是那些人为了满足自己被感动的需要而想象出来的。

李夸父一直没有回来,往坏里想的人说李夸父可能死在外面了,往好里想的人们说李夸父可能在外面发财了,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想到李夸父是被写诗折磨出毛病了。

第二年暑期,我从师范学校的内招班毕业,成了正式教师,乡中心小学的音乐教师成了我的女朋友,这年年底,我也从村小学调到乡中心小学任教。又过一年,我在乡里置备了砖房,就同这位女音乐教师结婚了。从此我再也没听过任何有关李夸父的信息。

我以为自己把李夸父忘了,可后来才明白,我没忘李夸父,常想起他,常想他与我在一起的往事,这已成为我心中一段醇美的记忆,尽管那多是些荒唐的往事,相对现在而言,那个时候的日子更有意思一些。理性地分析一下,这是因为固定而且缺乏变化的生活越来越让我感到枯燥,而李夸父的激情其实多少能燃起我的激情。我是一个除了阅读与写作之外没有其它爱好的人,而这样一个时代,文学早已被人们忘得干干净净,我在这几年里投稿四处碰壁,并没有发表过几篇作品,这更使我对写作感到厌倦和绝望。然而多年的阅读与写作已成了我的生活习惯,这使我的人格里多了几份异质,让我几乎丧失了与人交往的愿望与能力,而最悲哀的是,我从没有再遇到一个比李夸父更有趣更坦诚的人。

我常常走在空旷的乡野土路上,遥望着通红的太阳在整齐的地平线上缓缓落下,看着漫向天边的田野和不时飞过田野上的鸟群。当然也常思考一下文学,也常想起李夸父。

李夸父终于在走了六年后,回来了。

他的父亲去世后,他的母亲也被远居异地的姐姐接走了。他原来与马翠芳住的房子已经让马翠芳卖掉。马翠芳早带着孩子回到娘家,并于两年前开始了另一段婚姻生活。李夸父走在没有家的故乡,走在苍凉的秋风里,肩上吊着那个鼓鼓囊囊的人造革背包,在一个村邻略带责备的叹息声中,被引到那片枯草覆盖的野地,然后顺着那位村邻手指的方向,走到远处那个比洗衣盆大不了多少的土包。他父亲的骨灰埋在这个土包里。李夸父面对这个小土堆,又一次感到变幻的人生中,一切都不是永恒的,都是陌生与荒诞的。

一群寒鸦从远处飞过来,层层叠叠的黑翅飞过他和那堆黑土。

他趴在枯草上磕了三个头,打开人造革背包,掏出酒瓶,就那样跪着高高举着瓶子,酒从倾斜的瓶嘴里流出,细细的酒流被又冷又硬的小风吹成酒滴,四处散落。

他又打开人造革的背包,小心地掏了半天,才把包括在省刊发表过的两首诗在内的十几首诗掏出来,用空酒瓶压住,然后拉起衣襟挡住风,用火机打着火,從酒瓶下面抽出一张,在怀里点燃,等它烧得差不多了,再一松手指,纸片带着一点火焰飞出去,边飞边变成灰片。

他就这样一张一张地都烧完了,站起来,在公路上搭上一辆过往的四轮车,来到乡里。他知道我几年前调到乡里。他很快找到我家,站在我家那扇铁条焊成的院门前。我的爱人看到了他,以为他是捡垃圾的,不过她当时还是注意到斜挎在他肩上的那个人造革背包。

“这是栗东老师的家吗?”

他把我的爱人问愣了。

“你要干什么?”她隔着紧关的铁门问。

“你是栗东的爱人?”他又说。

“是。”她说。

他点点头,“我是栗东的老同学,姓李。”

他见她一脸的茫然,又说:“我和他是青年作家班的同学。”

这时我正在空旷的土地上感受晚秋的苍凉,手机响了,我接起电话,爱人一说到我的同学,姓李,我一下就想到李夸父。

十几分钟后,我远远地看见了李夸父,还是从前那种支楞八翘的身子骨,他正站在铁门前从容地抽着烟。我心里一酸,一时间好像他承受的苦难和屈辱都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可仅是一闪念,这种情绪就过去了,我暗笑自己是不是太矫情了,想到自己也经历了写作不成功的折磨,本质上与李夸父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我有什么资格去怜悯他呢?再说我这时表现出对李夸父的怜悯是不明智的,甚至是危险的,这样很可能会引起他的不满,也可能让他陷入往昔的回忆里,我觉得自己应该高兴,而且没有理由不高兴。于是就夸张地显出久别重逢的兴奋,远远地喊,可我喊出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咱们的诗人回来了。”

“是我。”

李夸父回过头,从又稀又长的胡子里露出白牙,他笑了,眼角和脸上弯出几道很有规则的粗皱。他的脸又黑又瘦,明显见老了,可这脸上多了某种久历风霜后的宁静,总之,少了从前那些轻浮的粗俗,少了那种神经质般敏感的敌意。

“你老兄比以前更像诗人了。”

“你老弟也比以前富态了。”

我赶忙把他让进屋。他摘下那只鼓鼓的包,坐在沙发上。我一连声地吩咐爱人预备酒菜,爱人眼里已不止一次地露出毫不遮掩的质疑,有什么办法呢?习惯于靠直觉来感受世界的女人,不可能一下理解到事物的本质,不过她还是去厨房炒菜了。

我拿出烟,他抽出一根,我也抽出一根。他掐烟的手上,指甲又厚又长,里面全是黑垢。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吸烟,他每一口都吸得狠,吱地一声那根烟就短了半厘米。

“你也抽烟了?”半天他问。

“没当成作家,倒把烟学会了。”我苦笑着回答。

李夸父理解地点点头,翘起唇角笑了笑,烟从鼻子从嘴角喷涌而出。

“你不應该把一些世俗欲望寄托在写作上。”他说,“其实我有很多次想放弃诗,可每次我都会发现,我离不开诗。我也终于明白写诗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可写诗能使我得到一种超越尘世的快乐,能使我超越死亡进入永恒的生命中。”

我发现李夸父似乎变了,似乎深刻了,可他的理论还是让我不怎么放心。我小心避开他家里的事,避开在文学院学习和文学院以后的事,可他似乎并不在乎什么,他安详地坐在自己呼出的烟雾里,开始回顾自己的人生历程。我从没有看到他这样充满理性地探究自己。

“栗东老弟,我知道人人都以为我疯了,放着正常的日子不过,满世界疯跑,其实以前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就算我不写诗,我也会抛开以往的生活,要不,我会真疯的。”

我叹息着点了点头。他长长呼出一口白烟,笑了,他笑得很恬淡,眼里露出单纯感人的柔和。

“每回我想抛开诗时,都会想一想我为什么迷上这玩意?那是因为我是想从根上刨掉它,可近两年,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骨子里的自卑。”

“换根烟!”我把烟递过去。

“我父亲从小就看不起我,他人粗,跟我们说话总是骂着说,可他见到大队领导时完全是另一副样子,这对我心灵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我的性格是自卑的,而自卑总能使人表现出某种自傲,并且千方百计地为自己找到高傲的资本和自信,我却选择了写诗。”他停了停又说,“栗东老弟,你其实不知道,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做出一些成就给从没看得起我的父亲看看,现在他死了,我也要让他看看。”

“这个世界什么都变得太陕了。”我又叹道。

我与任何地方都无关了,如果没有诗,一阵风就能把我灭掉。”

我一时间被他所展现的荒凉的人生哲理给感动了,我们又开始闷着头抽烟,直到爱人把菜端上桌,并且在李夸父看不到的角度用诡谲的目光看我一眼,我才醒过神来,我拿出一瓶白酒,这是一瓶挺够档次的白酒。

“几年没见,咱们好好沸腾沸腾,”我说。

他听了我的话先是一怔,随后明白过来,淡淡地笑了。

“以前写的诗,严格地说不能算是诗,我现在的诗才是真正的诗!”他郑重地说。

我指指那个缝隙里满是污垢的包:“这些都是?”

他点了点头:“都是!”

几杯酒下肚,我才渐渐地看到从前的李夸父,我感到很亲切,有点回到从前的感觉,我一个劲儿地劝他喝酒,其实根本就不用劝,他便闷着头一口一口喝,仍然很少吃菜。喝了两杯后,他开始谈诗了,他眼里便闪出一片亮光,很快就从这片光里蹿出了火苗子,我不仅感到它的热量,甚至听到呼呼的响声。

他小心地拉开包,找到一张纸,我想李夸父又要朗诵诗了。

“这首诗我对着天边读过,对着河水读过,对着太阳读过,甚至对一头老牛读过,其实我都是在给自己读,这是我喜欢的一首诗,你看看。”他把那张纸递过来。

“你再对我朗诵一遍吧,挺多年没听你读诗了。”

“这样的诗,平静地读,效果可能更好。”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纸,仔细辨认着纸上潦草的字迹。句子似乎很巧妙,单拿出两句或几句,也能明白,可都放在一起,就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我承认自己在阅读上喜欢传统的东西,我甚至一直认为那次作家班误导了他,从而改变了他那种对淳朴乡村生活的诗意表达。

“写得倒是挺好,可我就是不明白你写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还跟以前一个样?”

他一下激动起来,边用夹烟的手做着吓人的手势边说:“火是什么,你能明白吗?它就是火,你能明白的是它能给人热度,明白你要靠近,它就能烧死你。可你不明白火除了是火以外,还是什么。

我的诗就是火,可你为什么非问它是什么,你只要感受到它的温度就够了,那其实是我生命的热量。”

他越说越激动,眼里突然一串接一串滴下眼泪,眼泪落在衣襟上,落在袖子上,也落在地板上。

“让你们见笑了!”他说。

随后他咕咚地一声吞进一口酒,哈着酒气看着我,我赶紧极力装着被他的诗打动的样子,可他一眼就把我看穿了。

“这是一个无法领会诗意的时代,没有了诗意,人们只能变得越来越麻木、陈旧,散发着陈腐或华丽的臭气。因此,真正的诗人,应该把自己生命当燃料,具有让诗把自身燃成大火的勇气。”

那时我的脸上肯定流露出没听明白的茫然。

他接着说到几个死后出名的诗人,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是海子,还有一个姓余的打工诗人。

“如果有一天,需要为这些诗而死,我也会有这种勇气的。”

我赶紧把话岔过去,又是劝他喝酒,又是试图打消他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自杀念头。可他根本没听我说,他被自己有关死的话题所感动,进而又一次自省作为诗人的不幸命运,忽然少了先前的悲壮,显得很柔弱,他变得辛酸与消沉了。

我又赶紧劝他接着沸腾,可我的爱人已在频频地暗示了,我才明白不能再喝了,就劝他吃饭。他潦草地吃几口饭,起身要走了,走前,他郑重地把那个人造革的背包寄存到我家里。

他摇摇晃晃走到门外。不知出于礼貌还是出于好奇,我的爱人也走出门送他。他回头再次挥手告别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手又伸进衣袋里摸了起来。他就这样摸了半天,摸到手的不是诗,是一张面值一百元的纸币。“栗东兄弟,你们结婚,我也没赶上,这是我一点儿意思。”

他把钱往我衣袋里塞,我很感动,我怎么能要他的钱?我们就像打架那样撕扯起来。可李夸父决不容我不接受,我若是不收,就是不想交他这个朋友了。

我只好捏着那张皱巴巴的钱,看着他渐渐走远了。

冷瑟的秋风从光秃秃的大地上吹过来,吹着李夸父蓬乱的头发,又越过他向空旷的大地刮过去。李夸父那身流浪汉的脏衣裳在风里飘飘荡荡,他比以前更瘦了,从背影里也能看出.他比以前老了许多。

几年里,我接到李夸父从不同地方寄来的诗,每回我从牛皮纸信封里掏出那些诗,都要按照日期存放起来。当然我偶尔也会留意一下那些诗句,诗还是从前的风格。读两句是能懂的,整首就读不懂。诗里堆砌着白骨、秋天、深渊、大火、坟墓、时间等意象,我能感受到诗里的苍凉与辽阔,也能感受到他那种始终不减的激情,还有病态且执着,可就是看不到他真实生活的痕迹。

有时我想起李夸父,想起当初他从一百多个笔名中,选中了夸父,这也许不是偶然,细究起来,这是一种悲壮而荒诞的追求,不说太阳高高在天上,根本不可能接近,作为大地上一个渺小的人,拎着一根木头棒子去追太阳,那么上午太阳从东方升起来,夸父应该向东追;下午太阳向西落下去,他又往西追,最终他很可能会在原地。这个远古夸父的疯狂行为竟然使他成为传说的英雄,然而我们的李夸父算什么呢?

李夸父终于不再寄他的诗了。

我想他也许真死了,否则还有什么原因能让他不写诗呢?可转念一想,就因为他没给我寄诗而断定他死了,也是毫无根据的。

不论李夸父是死是活,套用海明威的一句话:太阳每天都会照样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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