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宾弓字山东汉崖墓石刻《厨炊宴饮图》中所饮何酒
2020-07-18陈明本
陈明本
1973年4月,在宜宾县(今宜宾市叙州区)县城北面弓字山修建县人民医院建筑施工时发现一座东汉崖墓。崖墓建在弓字山半山腰上,坐北朝南。全墓由墓道、墓门、墓室和两个小壁龛组成。墓室内放画像石棺三具,一大二小,均用整石凿成。大棺在前,其后并列二具小棺。
墓中大石棺身上有一幅浮雕“厨炊宴饮图”(此石刻现存宜宾博物院)。壁上悬挂着猪腿、鸡、鱼、菜蓝,一厨师立于案桌正举刀宰鱼一条硕大的鲟鱼;右面桌旁各坐一人,左面一人背插便扇,左手举杯,右手持勺;右面一人右手举杯,左手执壶,主客二人对座,正互相举杯劝酒。
古代宜宾这块地盘上聚居的僰人,是一个喜欢酒的民族。汉代的宜宾城为犍为郡和僰道县治所。汉代推行牛耕,实行“休养生息”政策,人均粮食达496.5公斤。[1]僰人传统农耕中引进了中原先进耕作技术,农田拥有水利设施,粮食产量逐步增长。这里是四川盆地通往云贵高原的要冲,频繁的政治、经济、民族和文化和各民族交流往来,促使僰道酿酒业比前代有了较大的发展。
据推测,那时,僰道弓字山東汉崖墓石刻《厨炊宴饮图》主人宴饮可能用上的酒有五种:
第一种是果酒
人类出现在地球上之前,就已经有野生果子,一棵大果树如果长在斜坡上,果子成熟后顺坡滚动集中到低处,时间长了会自然发酵,果酒也就产生了。古代僰道满坡都是野山梨、野桃子、野刺梨、野李子、野柿子、救军粮等,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野瓜野果,都可成为果酒的原料。
据《史记》载,汉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受命出使南越国的唐蒙,在当地食过饮到“蒟酱酒”(也有学者认为蒟酱非酒)。他回到长安,向来自蜀地的商人讨教,商人们说:“独蜀出蒟枸酱,多持窃出市夜郎。”[2]从来自蜀地的商人口中,唐蒙了解到蒟酱产自蜀南僰地,然后经贵州南部直接运到广州,获知了一条从蜀南经夜郎牂柯江通往南越国的便捷道路。他将此事禀告汉武帝,并强调如果能开通此道,对于统一南中国要便利得多。汉武帝批准了他的建议,命其修筑通往南越国的南夷道。
南夷道“自僰道抵牂牁江”,于汉武帝元光(公元前134年—前129年)中在秦“五尺道”基础上修成。它进一步沟通了巴蜀和滇黔的交通,使原来交通闭塞的僰道成为大汉朝廷与西南边疆交通要道上的枢纽,为僰地果酒(滇黔山区盛产水果)的酿造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资源。
元人《酒小史》列出历代酒名106种,其中就有“南粤食蒙枸酱”。这应是僰地当时已经能够酿制果酒的一个辅证。
第二种是清酒
顾名思义,“清酒”清澈透明,这也许是采用特殊办法进行了提纯和过滤。其酿造选料不单纯用稻米,还用黍、稷等,酿造时间较长,一般“冬酿接夏而成”,即第一年冬天酿造,第二年夏天才能酿成。东汉张衡在《南都赋》中写道:“酒则九酝甘醴,十旬兼清。”专家们推算,“清酒”酒精度含量更高,那时一般酒为5度左右,而清酒估计度数在10度左右。
一般认为,僰人的东邻巴人率先酿造清酒。《水经注·江水》:“江水又迳鱼腹县(今奉节)之故陵……江之左岸有巴乡村,村人善酿,故俗称‘巴乡清,郡出名酒。”[3]此酒名贵,饮誉遐迩,以至秦襄昭王与板楯蛮(巴人的一支)订立盟约时,以此为质:“秦犯夷,输黄龙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钟。”
我国古代交通是南船北马。长江,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沟通巴郡与犍为郡,为僰人向巴人学习清酒酿造技术提供了通道,这在向家坝考古中发现的一些峡江陶器可以得到辅助证明。
第三种是咂酒
咂酒,既是指一种酒,也是指一种饮酒习俗。“咂”即吸吮的意思,“咂酒”指借助竹管或芦苇管等中空管状物把酒从器皿中吸入口中直接饮用。
咂酒的酿制原料为荞麦、大小麦、豆类及毛稗等带壳杂粮。酿制程序是:将带壳杂粮煮熟,然后倒入簸箕内摊开扒散,拌匀酒药(一种采集当地草、木本药物制成的酒曲),大约10公斤杂粮拌两三斤酒药,待冷却还有些余温时,舀进大的敞口容器,并洒上热水,加盖密封好后,捂热发酵,直至发透。
如果是在冬天,须用棉被盖在敞口容器上,起到增温的作用,这样要完全发酵大概要三天三夜。如果是在夏天,则只要两天两夜。发酵后,将原料舀入陶坛罐里,三天以后,掺进同发酵好的酒槽等比例的水,使其汁糟分离。糟散为粒。珍珠般的粒子漂浮在面上。拨开珍珠,酒汁香醇,呈澄黄色。夏天,最快密封一个星期后即可开坛饮用;春季和秋季,则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冬季成酒时间需长达3至4个月。
咂酒也可能是僰人向蜀人学习的结果。李时珍《本草纲目》云:“秦蜀人杂麻酒,用稻麦黍秫,药曲小婴封酿而成,以筒吸饮。”[4]据传汉高祖元年(公元前206年),刘邦诏准咂酒为贡酒。
宜宾民间传说晚清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与洪秀全闹别扭后,领兵自黔入川,路过筠连和兴文苗寨,与苗族同胞欢聚共饮咂酒。他趁酒兴,即席作诗一首:“千颗明珠一瓮收,君王到此也低头。五岳抱住擎天柱,吸得长江水倒流。”“明珠”是指浮在酒水上的“珍珠”或气泡, “低头”是说低头咂饮,“五岳”、“擎天柱”分别指双手和吸管。诗写得很有气势,把饮咂酒时豪迈的气概,描绘得形象而生动。
今天宜宾市范围内的苗族和彝族中还一直流传着咂酒的习俗。
第四种是米酒
米酒,即今天宜宾人称的醪糟酒、甜酒,又称窨酒。这是一种以糯米为原料酿制的酒,色白,稍浑浊,后劲足。酿米酒先要把糯米浸上一天一夜,第二天捞起淘尽,晾十多分钟后放在木甑子里蒸熟成饭。接着把糯米饭在簸簸里摊凉开后加适量凉开水拌和酒曲粉,用木勺搅匀,再倒入适中的陶罐里,用手在罐中间掏一个小窝,然后用木盖把陶罐盖紧。陶罐四周围裹上一层厚厚的稻草,上面铺上草帘子或棉絮,让糯米饭在里边发酵。这样经过7天后,揭开盖子,在陶罐中再加一些凉开水(1斤米约加3斤水),再过四五天,糯米饭就酿成了醪糟酒。
醪糟酒的酿造离不开稻谷的丰收,僰地的水稻种植业有着悠久而先进的历史。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宜宾先后出土了一批东汉务农陶俑,身高30—90厘米不等,其造型是戴圆平顶帽,身穿短衣,持铲和簸箕等农作工具。
1977年在宜宾市(今宜宾市翠屏区)真武山汉墓内出土了一件陶田模型,长49.8厘米,宽31厘米,厚3.5厘米的模型内设有水田、水塘、鱼塘和渠道,反映了当时种稻、养鱼、蓄水良性循环的关系。
从陶田看,当时僰道的水稻种植技术已发展到相当高的水平。稻田内有成行的稻窝,水塘和鱼塘的堤坝(土坎)高于水田,有排水缺口,是自流灌溉。水塘和鱼塘连在一起,养鱼和蓄水并举。蓄水池的水排到鱼塘中后,水能沿着养鱼塘冲转一圈后通过排水口洞排出。排水口洞的洞底部和养鱼塘的底部高度相等,能将鱼塘的水全部排干,便于捕鱼。
令人惊叹的是陶田显示了东汉时的僰道已经用插秧法来种水稻。在汉代,长江流域的农业生产总的来讲仍比华北黄河流域落后,东汉时这一地区大部分地方仍用“火耕水耨”的方法来种水稻。这是一种直接把种子播到稻田里的方法,而不是先育秧,然后把育好的秧子移植到稻田里。东汉人应劭在《汉书集解》中记载了这种方法:先把稻田中的草一把火烧光,然后直接把种子播到稻田里,灌水让其生长,草与稻并长后,全部割去,再一次灌水,草死,稻独长。这种方法使草稻杂生,除草极为困难,而且还需休耕一年。
用稻秧移植法来种水稻能够精心地培育苗圃中的幼苗,通过分蘖而使苗叶增多;而其余田地则得以保持肥沃,并可以在育苗期间种植其他农作物。偏僻的僰道实行插秧法种植水稻,且综合蓄水养鱼,这在当时是十分先进的。
稻谷的丰收,使汉代僰道米酒普遍地进入了僰道人居民的社会生活。
第五种是白酒
白酒,即蒸馏酒。 近年,考古工作者在屏山县沙坝发现陶制釜甑,釜、甑分置,釜颈内壁有一隔圈,甑可置于其上。在宜宾市临港开发区还出土了底部有箅孔的铜甑(待考证其时代)。这些陶甑和铜甑虽能证明僰人掌握了“蒸”的技术,还不能足以证明其已掌握了“馏”(将蒸发的气体收集冷凝成液体)的技术。
但与宜宾同饮一江水的上海市博物馆,却收藏了一件东汉时期的青铜蒸馏器。该蒸馏器由甑和釜两部分组成,通高53.9厘米,冷凝室容积7500毫升,貯料室容积1900毫升,釜体下部可容水10500毫升。在甑内壁的上部有一圈穹形的斜隔层,可积累蒸馏液,而且有导流管将冷凝后的液体引至甑体外面。1981年,上海博物馆馆长马承源先生撰文《汉代青铜蒸馏器的考察和实验》,介绍他亲自做了多次蒸馏实验,所得酒平均酒精度 20度左右。[5]
以上五种酒,僰道弓字山东汉崖墓石刻《厨炊宴饮图》主人究竟喝的是哪一种呢?
我们用排除法来分析,第一,从饮酒的酒盏体积不大来看,不可能是用野山梨、野水蜜桃、“救军粮”等酿制的果酒;第二,从僰地汉代水稻种植业发达,稻谷的丰收来看,不会是用黍、稷等酿造的清酒;第三,从《厨炊宴饮图》中宾客二人举盏饮酒的方式来看,不属于插管而饮的“咂酒”;第四,汉代犍为郡僰人善于学习,虽然已经掌握了清酒、咂酒的酿造技术,但在僰地居于主流地位的仍是米酒,即人们说的窨酒、醪糟酒;第五,蒸馏白酒的技术则复杂得多,并且如上海博物馆收藏的那样贵重的青铜蒸馏器,只有宫廷和贵族上层才能用上,民间不可能普遍使用,而犍为郡僰人汉代是否已经能够酿造出蒸馏白酒,还有待考古发现提供更多的证据。
据上面分析,僰道弓字山东汉崖墓石刻《厨炊宴饮图》主人宴饮的酒,最大可能是醪糟酒,而且应该是将醪糟酒经过沉淀和过滤后得到的窨酒。
注释:
[1]参见吴慧:《中国历代粮食亩产研究》,农业出版社1985年。
[2]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一十六《西南夷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
[3]郦道元:《水经注·江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4]李时珍:《本草纲目》,人民卫生出版社1978年。
[5]马承源:《汉代青铜蒸馏器的考古考察和实验》,上海博物馆集刊1992年。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