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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解“如冰水好空相妒”

2020-07-18刘玉伟

文史杂志 2020年2期
关键词:原书判词薛宝钗

刘玉伟

对《红楼梦》中李纨的判词,历来众说纷纭,至今迄无定论。虽有梁归智、井玉贵诸先生先后解说,鄙意以为似尚有探讨的余地。兹不揣浅陋,略呈管见,以就正于当世方家。

李纨判词云:“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李纨贾兰母子于贾家败落后能独善其身,贾兰更将位居高官,这是红学界已经定论的,此不赘言。那么,解这首判词的难点则全在第三句。这句诗跟十二钗判词的有些句子一样,字面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如王熙凤判词“一从二令三人木”)。周汝昌先生以为,“如”“好”二字都是“为”字之讹,而“水”“好”两字又当互乙,遂改订此句为“为冰为水空相妒”,谓冰、水本是一家而相妒,此言贾府阋墙之祸(见周汝昌编《石头记会真》)。然查《红楼梦》诸本于此句无异文,均作“如冰水好”;且若言内部争斗,则所指太泛,与各人判词“落实”的通例不合,则周先生此言似仅可视为一家之说。梁归智先生则认为,“如冰”即凤姐判词配图中的“冰山”,象征贾元春以及依靠贾元春这座“冰山”的贾府。元妃既败,则冰山化为水,李纨贾兰母子于此“大厦倾颓”中崛起,是可谓“好”,令落难贾府诸人“空相妒”。然而好景不长,贾兰不久夭亡,李纨孤独终老(参见写李纨贾兰的《晚韶华》曲),故“枉与他人作笑谈”。(参见梁归智《红楼梦“咬文嚼字”三则》,《曹雪芹研究》2019年第1期)此说于李纨母子结局的推测大体可通;惟于“水好”的解释,或涉支离,整句似难贯通。另外,欧丽娟教授解说此句:“对凡人而言,生死的齐一双美是不存在的,死亡仍是以极为负面的意义降临,似乎是嫉妒李纨的苦尽甘来,以致横加剥夺,于是最終‘只是虚名与后人钦敬,甚至‘枉与他人作笑谈,令人惋惜。”(欧丽娟《大观红楼3:欧丽娟讲〈红楼梦〉》)欧教授的说法,其实是认为这句判词用了寒山《无题》诗的典。诗云:“欲识生死譬,且将水冰比。水结即成冰,冰消反成水。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此说既否定寒山诗“齐死生”的原意,则“空”“好”字皆无着落,似亦扞格难通。

鄙意以为,此句似应断作“如冰/水好/空相妒”。薛谐音雪在红楼梦里有例可循,譬如“丰年好大雪”。而“冰”“雪”是一体的。薛宝钗判词“金簪雪里埋”,我认为可能预告薛的死亡与冰雪有关。除了判词此句外,《红楼梦》第三十七回探春起诗社,众人咏白海棠,宝玉一首有句“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人民文学1957年版《红楼梦》,后文同此不另注)。这两句显然分别指宝钗与黛玉,书中惯以杨妃、西子比喻两人。其中“冰作影”即“雪里埋”的意思。又原书第四十回,贾母同刘姥姥等参观大观园各人住处,至宝钗的蘅芜苑,“雪洞一般”,贾母觉得素净得不祥了。这固然可以暗示薛可能早寡,但与她自己的死,也似乎有关。 这些似乎可以证明,“冰”“雪”在书中有时是可通的。又书中宝钗心地冷硬,在金钏、尤二姐惨死后所说的话令人心寒。故六十三回她抽到牡丹花签,配诗为“任是无情也动人”。这也可以说是“如冰”。那么,“如冰”即“雪”,亦即指薛宝钗。

再看“水好”。麝月一词为成词。徐陵《玉台新咏序》:“金星与婺女争华,麝月共嫦娥竞爽。”贺铸《江南路》词:“供愁麝月眉心贴。”唐寅《咏春江花月夜》:“麝月重轮三五夜,玉人联桨出灵娥。”在这些诗文中,麝月均指月亮。麝为修饰月的字眼。而杨慎《词品》中“麝月”条则言:“蔡松年小词:‘银屏小语,私分麝月,春心一点。麝月,茶名。麝言香,月言圆也。或说麝月是画眉香煤,亦词通。但下不得‘分字。”若杨说可信,则“麝月”自金代起亦指茶饼。而无论指月还是茶,与水配合则能成其“好”。《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一节中写道:“湘云笑道:‘这山上赏月虽好,终不及近水赏月更妙。”此可谓“水好”的注脚。若此说能通,则“水好”即射(麝)“月”,谜底即“月”。又书中有水月庵,似取“镜花水月”的意思,则“水好”之“月”终成空。若说“麝月”一词取茶义,则《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妙玉请宝黛钗三人喝茶,有一段对话:“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可为“水好”注脚。此两说均可通,惟比较两义,终以取月义较合理。

如此,则“空相妒”究竟为薛、麝妒李纨,还是李纨妒薛、麝呢?前八十回中,麝月与李纨交集极少,不存在妒的问题。那么这一句应该是写八十回后的情节。前文说过,贾府败落后李纨母子会一度显贵,这从《晚韶华》看得很清楚。 李纨若有所妒,应该是前八十回中对王熙凤甚至宝玉的妒。因为李纨身为“珠大爷”的媳妇,没能执掌实权,反倒让王熙凤以大房“琏二奶奶”的身份掌家。从书中李纨多次当面、背后对王熙凤绵里藏针的话里可以看出。比如原书第三十九回李纨说平儿:“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怕人偷了去,这么带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说: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着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做什么?”又如第七十一回:“这里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的到,实在我们年轻力壮的人捆上十个也赶不上。李纨道:‘凤丫头仗着鬼聪明儿,还离脚踪儿不远。咱们是不能的了。”这些地方所透露的消息,都堪玩味。至于对宝玉,若有妒,应该就是替贾兰不平。贾兰作为荣府长孙,完全不受重视,与贾环一同被边缘化。这是书中明白描画的。不过这种妒相比于对凤姐那种实权变现钱的妒,应该是较淡的了。毕竟贾府败落的兆头是任何人都能预见的,在沉船之前尽量多的捞好处是李纨的基本态度。这一点已在第四十五回李纨因诗社的费用敲王熙凤竹杠的时候,被王借机揭了老底。所以总的来说,前八十回中,李纨最可能妒的只能是王熙凤。那么,这句判词,说的应该是八十回后薛宝钗、麝月妒李纨。而这一点是完全合情合理的。

麝月是贾府败落后留在贾宝玉身边的大丫鬟,这一点基本为学界所公认了。如原书第二十回众丫鬟都玩耍去了,就剩麝月一人守屋子;第六十三回麝月抽到荼蘼花等等,都是明证,此不赘言。宝钗在贾府败后的走向似乎很难理清,但就一度与宝玉结为夫妇这一点,应该说争议不大。即使抛开明确点出这些的脂砚斋评语,单看原文也能推测出这个结果。原书第二十六回:“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其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这一段表示贾兰于文武两道都用功甚勤,且“鹿”即“禄”,表示他日后将成为一“逐禄之人”。这正是薛宝钗、麝月希望宝玉成为而宝玉拒绝成为的那种人。宝玉曾评价麝月“公然又是一个袭人”(原书第二十回)。宝钗那更是女夫子的形象。她们俩看到自己一方处境日蹙,而贾兰取得功名,李纨母以子贵,昔日情势完全颠倒,恐怕难免会“妒”。然而《晚韶华》云:“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后人钦敬。”这是预示贾兰盛极而夭,李纨也就孤独终老。这正是“无常性命”。因此,薛、麝的妒也就成了“空相妒”。这恩怨悲欢,就“枉与他人作笑谈”了。我这样解说,肯定也是不完满的。但因此句实在太怪,历来也难有无懈可击的解说,这里也是聊供刍荛罢了。

作者:博士,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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