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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上)

2020-07-18子规

文史杂志 2020年2期
关键词:安禄山李白

一、渔阳鼙鼓动地来

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十一月九日,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以诛权相杨国忠为名,在范阳(治蓟县,今北京城西南)举兵十五万(号称二十万),正式造反,兵锋所向,直指两京(洛阳、长安)。时“禄山乘铁舆,步骑精锐,烟尘千里,鼓噪震地”(《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七)。当时内地军民已百余年没有听到金鼓之声,铠甲、兵杖都锈蚀坏了,哪里抵御得住蓄谋已久、马肥兵壮的叛军铁骑的猛烈冲击。史载叛军“所过(河北)州县,望风瓦解,守令或开门出迎,或弃城窜匿,或为所擒戮,无敢拒之者”(《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七)。十二月十二日,洛阳陷落。天宝十五载正月,安禄山“即帝位,国曰大燕,自称雄武皇帝”(姚汝能:《安禄山事迹》卷下)六月初九,潼关失守。十三日黎明,唐玄宗率杨贵妃姐妹、皇子、公主、皇孙及亲近大臣、宫人一行与护卫羽林军凡万余人从延秋门仓皇逃出长安,往西南狼狈奔蜀;十四日即在马嵬坡(在今陕西兴平县西12.5公里处)上演了一出“宛转蛾眉(杨贵妃)马前死”,“君王(唐玄宗)掩面救不得”(白居易:《长恨歌》)的千古悲剧。差不多同时,西京易主。安禄山遣叛兵“大索长安三日而后止”(姚汝能:《安禄山事迹》卷下)。他的儿子安庆绪、部下史思明则继续率军摧枯拉朽,横扫半个中国……

唐玄宗自先天元年(公元712年)受禅即位,前期堪称励精图治而夙兴夜寐,于开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将唐王朝社会经济推到极盛。《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四称该年“天下县千五百七十三,户八百四十一万二千八百七十一,口四千八百一十四万 三千六百九。西京、东都米斛直钱不满二百,绢匹亦如之。海内富安,行者虽万里不持寸兵。”后来杜甫有《忆昔二首》其二吟道: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廩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豹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百余年间未灾变,叔孙孔乐萧何律。

……

可是进入天宝(公元742年—756年)以后,唐玄宗“自恃承平,以为天下无复可忧”(《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而意志消退,先后将权柄委于奸佞李林甫、杨国忠,造成官吏贪渎,腐败丛生,内地军备松弛;西北和北方各军镇则以防范边患为名而重兵屯集,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唐玄宗却毫无戒心,深居禁中,除了日夜与杨贵妃卿卿我我,玩儿女情长之外,还沉湎于梨园歌舞的声容之娱中。他自己因此倒成了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位大情圣和梨园祖师爷,却把好端端的一个鼎盛大唐推到急剧衰落的悬崖边上。《新唐书·玄宗本纪》对其如是“赞曰”:“方其励精政事,开元之际,几致太平,何其盛也!及侈心一动,穷天下欲不足为其乐,而溺其所甚爱,望其所可戒,至于窜身失国而不悔。考其始终之异,其性习之相远也至于如此。可不慎哉!可不慎哉!”

唐宪宗元和元年(公元806年),时任盩至(今陕西周至)县尉的白居易与友人陈鸿、王质夫在该县游仙寺反思“安史之乱”,遂由白氏执笔,写下长篇歌行《长恨歌》(陈鸿另作传奇《长恨歌传》)以警世人: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飘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

清人沈德潜在所编《唐诗别裁集》卷八《长恨歌》后评议道:“此讥明皇之迷于色而不悟也,以女宠几于丧国”。“不悟”正是白氏《长恨歌》之所以以“长恨”为题的原因,也是《长恨歌》中唐玄宗与杨贵妃爱情的悲剧力量之所在。只是他俩缠绵悱恻,令万千人争相传诵[1]的凄美绝唱却是以“几于丧国”的沉重代价谱写出——这样的反思无疑是深刻的,也是非白居易而不能得出的。史载白居易“敏晤絕人”而观察敏锐,“始以直道奋,在天子前争安危,冀以立功,虽中被斥,晚益不衰”(《新唐书·白居易列传》)。再说他对“安史之乱”的观察与反思,乃当中唐国运日蹙、政治危机益重之际作出的——强烈的责任感迫使他去从前朝谬戾中寻找“警世通言”。而此时距马嵬之变过去已整整半个世纪。后来人看前朝史,自然洞若观火。

二、我纵言之将何补

那么,这样的观察与反思,在半个世纪之前的李白那里是否有过?或者说,当时的李白是否具有像白居易那样比较敏锐的政治眼光而能及时捕捉到“安史之乱”形成前的某些征兆呢?应该说,李白尽管在政治上很天真,但却不傻。出于对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感恩思想,李白不会去对他俩的私生活品头论足,说三道四,但却往往能从战略层面、从更宏大的政治角度嗅出某些足可以破坏社稷基石的疠烟邪气。

在安禄山(公元703—757)正式起兵前三年,即天宝十一载(公元752年)十月至十二月,李白曾北游范阳——安禄山势力范围的核心地带进行探察。范阳即汉代的幽州,天宝元年(公元742年)改范阳郡,属方镇建制,为玄宗时边防十节度使(实为九节度使、一经略使)之一。节度使系方镇最高军事行政长官,拥有皇帝授予的双旌双节,总揽一区的军、民、财政。安禄山是突厥人,出生于营州柳城(今辽宁朝阳),最初姓康,名轧荦山(在突厥语中是“战斗神”的意思),以后随母嫁突厥人安延偃,改姓名为安禄山。姚汝能《安禄山事迹》说他曾为诸蕃互市牙郎(中间人、掮客),“奸贼残忍,多智计,善揣人情,解九蕃语”。他的这些秉性与本领,使他在唐军中窜升很快:33岁上就做到平卢将军的位置,37岁即为平卢军兵马使,39岁出任第一任的平卢节度使、左羽林大将军、兼柳城太守……到他造反前四年(天宝十载),已是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拥兵二十余万众,据天下兵力之半。今天的河北、内蒙古,乃至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的广大地区都是他的势力范围。他靠贿赂收买人心,费尽心思讨好醉心于歌舞艺术的唐玄宗、杨贵妃,以肥大笨重的身躯将胡旋舞跳得“疾如风马”,因此成为杨贵妃的“养儿”,又同杨贵妃姐妹结为兄妹;但杨贵妃的堂兄、奸相杨国忠并不买账。他因与安禄山争权夺利的关系,一直对后者存有戒心。他从天宝十二载(公元753年)起屡屡奏告“禄山必反”;然而玄宗却以为他争风吃醋而更加宠护安禄山,听不进任何不利于后者的话。

不过,在杨国忠正式发出“禄山必反”的预警之前一年,即天宝十一载,从长安重归江湖的李白在漫游了黄河中下游流域与东南胜地之后,便移步北方,驱马行走燕赵故地,在那里盘桓了两三个月(十月抵范阳,十二月方离开)。他此行的目的,是既打探安禄山虚实,又寻求建立军功的机会。他深入安禄山统治的腹地——今北京城西南至河北涿州、天津蓟县一带,看见安禄山对外四处侵掠(不断兴兵对奚人与契丹进行掠夺),对内横征暴敛,用搜括来的民脂民膏扩充军备,招兵买马,日夜操练;各军营森严壁垒,刀戈锵铿;城区内军队巡逻,杀气凛人;百姓皆衣衫褴褛,形销骨立,低头不语,行色匆匆……

时已进入寒冬,雪花漫天飞舞,从渤海湾上吹来的东南风夹着阵阵血腥味,令已着皮袍的李白在感到阵阵寒意之外,又多了一份恐惧。此前一年,即天宝十载(公元751年)冬,李白拟从大梁(今河南开封)北上范阳之际,便听说安禄山正磨刀霍霍,为南侵中原秣马厉兵。他因此作《留别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诗以明志,中有“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句,这说明李白是抱着牺牲精神,怀着勇闯贼巢的决心去范阳为国家探明究竟的。现在传闻在他眼前得到证实。可是李白既愤怒又无奈。他而今只是一位遭朝廷放逐的布衣,到哪里去向国家报警,到哪里去发表自己的心声?李白的痛苦到了极点,难过到了极点。他当时一定写下了不少诗文来记述这种痛苦与难过,惜乎传世者仅《北风行》(中有“燕山雪花大如席”句)等二三首。

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秋,李白在长篇古风《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2]中也提到七年前的这段经历和感受:

……

十月到幽州,戈鋋若罗星。

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

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倾。

心知不得语,却欲栖蓬瀛。

弯弧惧天狼,挟矢不敢张。

揽涕黄金台,呼天哭昭王。

无人贵骏骨,绿耳空腾骧。

乐毅倘再生,于今亦奔亡。

蹉跎不得意,驱马过贵乡。

……

这里“戈鋋若罗星”,是说长戈短矛(鋋)如星云罗布,形容兵器众多,警示安禄山要造反。“君王弃北海”以下是说唐玄宗把北方广大土地(约当三分之一的国土面积)拱手送给安禄山,令其悄然坐大,像巨鲸一般,呼吸之间,使百川沸腾,连燕然山脉也能被轻易摧毁。我欲复归江湖,责任却不允许。那安禄山就是嗜好侵掠的天狼星,我欲弯弓射它,惜力所不逮,情亦有所忌惮(安禄山当时还是朝廷宠儿),只好吁请天下贤才都来为国纾难。所以希望朝廷能重筑黄金台,再现“燕昭延郭隗”故事。只是我空有一身好本事却已不受朝廷待见(有如被迫离燕的乐毅),无处投效,无路进言,蹉跎失意间,只好自幽州回归江夏(途经魏州贵乡县,故址在今河北大名县东北)……

李白自范阳归来后,一直处于郁闷惆怅的状况。他的歌诗《远别离》(大约作于天宝十一载末或十二载初)便反映了这种心态:

……

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啸雨。

我纵言之将何补?

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

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

权归臣兮鼠变虎。

或云尧幽囚,舜野死。

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

……

是诗写作,正当奸相李林甫死,另一奸佞杨国忠继掌权柄,安禄山更受重用,气焰正炽,其拥有的“精兵天下莫及”(《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之时。李白以帝尧、舜、禹及娥皇、女英(尧之女,舜之妃)的传说,来寓言倘人君失权,则江山社稷乃至自身与家人均难以相安的道理。元人萧士赟在《分类补注李太白诗》中言“太白此诗,熟识时病,欲言则惧祸及己,不得已而形之诗章,聊以致其爱君忧国之志而已。……诗意切直著明,流出胸臆,非识时忧世之士、怀存君忠国之心者,其孰能与于此哉!”值得注意的是,李白这首歌诗,用的是乐府《远别离》旧题,讲的是潇湘二妃(娥皇、女英)与帝舜生离死别的故事;不料却一语成谶,在两三年后的“安史之乱”中以马嵬之变而得到应验。正是从这个角度看李白,他在政治上并不失远见,且往往目光独到,出言不凡,具有振聋发聩之力。只是李白当时远离政权中枢,玄宗听不到。他自然也帮不上人君的忙,不能替人君分忧,徒唤奈何而已。

正是由于李白在较长时期中都处于报国心切而又苦于有力无处使,有话无处讲的焦虑状态,致使他在接下来有机会再次(第一次是“供奉翰林”时期)践行其“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的“事君”之梦时,却头脑发热,饥不择时,误打误撞地错入永王李璘幕下,上演了一出甚为尴尬的政治反转剧。

三、却乎三军追鲁连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白居易:《长恨歌》)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十一月九日,“安史之乱”终于爆发了。此时李白刚从江南返回梁园(又称梁苑,在今河南开封,一说在今河南商丘)家中,听说叛军剑锋直指中原,遂携妻子宗氏随大批士人匆忙踏上南逃的道路。他们经千里颠沛辗转,最后于天宝十五载(亦是肃宗至德元载,公元756年)秋避居于庐山屏风叠。从上年底至这年底,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李白一直处于心急如焚,坐卧不安的状态中。其间写了不少强烈抨击安禄山分裂国家、残害人民的诗,屡屡表示要为君王分忧,为社稷解难。他的《奔亡道中五首》(作于天宝十五载春)便是这种心绪的吐露。其第五首吟道:

淼淼望湖水,青青芦叶齐。

归心落何处,日没大江西。

歇马傍春草,欲行远道迷。

谁忍子规鸟,连声向我啼?

末句中的“子规鸟”,即杜鹃鸟,传说为古蜀国王杜宇魂魄所化,常夜啼,声音凄切。其鸣声若“归去”。李白大致是于南奔途中在宣城(今安徽宣州)听到子规啼鸣的,那急促的“归去”“归去”的呼声连连撞击他正在泣血的心房,使他凄苦难当。

他在组诗的第三首里正式表达了他欲在军中谋取高位,以率军打回中原的愿望:

談笑三军却,交游七贵疏。

仍留一支箭,未射鲁连书。

他又一次想起了战国的鲁仲连,想起了他那彪炳史册、为齐国夺回聊城的帛箭书。明人朱谏释李白此诗说:“言我于谈笑之间可以却乎三军。我于权贵之门无有交游之迹,所以虽有却敌之策,终无可试之地。如有用我者,当如仲连以一箭之书而成聊城之功也。”[3]李白因为青少年时代熟读纵横家书,自认为本领学到家了,对自己信心满满,很想在实战中大秀一把,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来。就在他写出上述组诗后的这年十二月,这个机会来了。而召唤他去“却乎三军”的人,正是指挥唐朝在南方打击安禄山叛乱的统帅、永王李璘。

此前七月十五日,唐玄宗在逃亡成都途中,听从宰相房琯(时为文部侍郎、同平章事)的建议,向各皇子[4]正式下达分置的制诏:“以太子亨充天下兵马元帅,领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都使,南取长安、洛阳,以御史中丞裴冕兼左庶子,陇西郡司马刘秩试守右庶子;永王璘充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都使,以少府监窦绍为之傅,长沙太守李岘为都副大使;盛王琦充广陵大都督,领江南东路及淮南、河南等路节度都使,以前江陵都督府长史刘汇为之傅,广陵郡长史李成式为都副大使;……应须士马、甲仗、粮赐等,并于当路自供。其诸路本节度使虢王巨等并依前充使。其署置官属及本路郡县官,并任自简择,署讫闻奏。”(《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

当时盛王琦等“皆不出阁,惟璘赴镇”(《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这样,永王璘便想把盛王琦的辖区也囊括进他的势力范围,这便会在事实上造成中央完全失去江淮财富——唐王朝的经济命脉——的严重局面。这对已登上大位的李亨当然是一个大忌。作为玄宗第十六子的李璘虽“聪敏好学”,却因长居深宫,“遇事不通晓”(《新唐书·十一宗诸子列传》)。他在跟玄宗入蜀途中接受分置制诏之时,也不知道他的三哥、皇太子李亨已擅自做了皇帝。他离开玄宗后于九月间到达江陵(治今湖北荆州市旧江陵县),看见其所领四道节度都使的江淮租赋财货山积于此,价值达钜亿万,便开始有些想法了。再加上他的儿子襄城王瑒与谋士薛镠等的撺掇——说什么“今天下大乱,惟南方完富,璘握四道兵,封疆千里,宜据金陵,保有江表,如东晋故事”(《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九)——头脑更加发热,遂开始大肆招士聚贤,补署郎官、御史,“募士得数万”(《新唐书·十一宗诸子列传》)。当然,如按玄宗当初的“制”意,这在形式上并无不可。但肃宗似乎看透了这个从小由他“鞠养,常抱之以眠”(《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九)的莽撞小弟的心思——“有窥江左意”(《新唐书·十一宗诸子列传》),于是便于十一月间下诏要李璘回到成都太上皇身边去侍奉。李璘非但不从,还“以浑惟明、季广琛、高仙琦为将”,从江陵“引舟师东下”,以“东巡”为名直趋金陵。消息传到成都,唐玄宗以太上皇名义将李璘“废为庶人”(《新唐书·玄宗本纪》)。与此同时,唐肃宗召李白好友、时任谏议大夫的高适来商议,并接受高适建议,以高适为淮南节度使(新置),领广陵等十三郡;以来瑱为淮南西道节度使(新置),领汝南等五郡。两支兵力雄厚的大军再与江东节度使(治杭州)韦陟遥相呼应,将永王璘的军队置于腹背受敌的境地。不过,当时永王还不知道这个危险情况(他以为肃宗正面临安禄山、史思明的大军压境,不敢分兵南顾),一边继续向金陵进发,准备最终将落脚点放在此地;一边四处寻访俊杰,搜罗人才……永王幕下的谋士、也是李白老友的司马韦子春就是在这种形势下上庐山三顾李白茅庐的。

至德元载十二月底,永王璘的水军船队暂泊于寻阳(今江西九江),让韦子春上庐山征辟李白入幕。当时永王幕中拥有薛镠、李台卿、刘巨鳞、蔡駉以及韦子春等谋士,但却缺乏一位名满天下,足可以一举夺国人眼球的大名士。而李白正是这样一位大名士。永王知晓韦子春是李白多年的至交后,十分高兴,特地让水军在寻阳停泊,等待他从庐山带回的好消息。

唐玄宗于七月间下达分置制诏的事,属当时国家大事,李白于此当是知晓的;但十二月间玄宗又下诏废永王璘为庶人一事,由于时间太近,李白不会知道。各种史籍都说永王以“东巡”名义“沿江而下”时,“军容甚盛,然犹未露割据之谋”(《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九)。所以当时李白接到韦子春带来的永王征辟公文,应当不会有所怀疑。“安史之乱”发生后,李白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为国效力,今永王璘辟书到手,自然满心欢喜。只是他是一位名动四方的天纵之才,岂能轻易就应人君之召?于是便效法他仰慕的前辈诸葛亮、谢安,要三请方出。[5]这在后人来看当然有些矫情、有些摆谱的意味,但在他却是其自信乃至自负、自大秉性使然。而时人也颇谙其理,所以韦子春也耐心而谦恭地三次携辟书上庐山屏风叠,给足了李白的面子,以维持李白在世人面前高亢独行、高视阔步的形象。这也使李白在尔后《与贾少公书》(作于至德元载十二月或至德二载正月,李白下山之后)中得以夸耀一笔:

宿昔惟清胜。白绵疾疲苶,去期恬退,才微识浅,无足济时。虽中原横溃,将何以救之?王命崇重,大总元戎,辟书三至,人轻礼重。严期迫切,难以固辞。扶力一行,前观进退。

这段文字的中心意思就是天下大乱,惟我李白可以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所以他是怀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孟子·告子下》)的心情,欢欢喜喜下山的。他后来在《为宋中丞自荐表》(约作于至德二载由寻阳狱释出之后)中说“避地庐山,遇永王东巡胁行”;在《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作于乾元二年秋)诗中说“半夜水军来,寻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云云,都不是事实。因为当时永王璘与韦子春并没有任何胁迫的行为,是李白自觉自愿,并做够了“过场”后,高高兴兴下的山。他在下山途中,写了一首题为《赠韦秘书子春》的诗给韦子春(在“安史之乱”前曾在朝中任秘书省著作郎)。其中有云:“气同万里合,访我来琼都。披云睹青山,扪虱话良图。”这表明他与韦子春意气相投,是共同的目标让他们走到了一起,断非“胁迫”。

李白大约是在至德元载十二月下旬下的庐山。至德二载正月到達永王璘驻扎在寻阳江边的水军军营中。永王看见仰慕已久的当代大文人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那兴奋与得意的劲儿就甭提了,立即大摆宴席大行招待。席间永王旗下的一众文武吏员频频举杯恭贺永王终得举世公认的天字一号大人才(是太白金星下凡)。而李白也如沐春风,视永王为在易水畔高筑黄金台的广延天下士的当代燕昭王,他自己则是鲁仲连,于是喜作古风《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一首以纪事:

……

霜台降群彦,水国奉戎旃。

绣服开宴语,天人借楼船。

如登黄金台,遥谒紫霞仙。

卷身编蓬下,冥机四十年。

宁知草间人,腰下有龙泉。

浮云在一决,誓欲清幽燕。

愿与四座公,静谈《金匮》篇。

齐心戴朝恩,不惜微躯捐。

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

李白此时又有了天宝元年奉诏进京时的那种“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的良好感觉,再一次地处于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精神自美中,哪里得见一点儿“迫胁”的影子?

古来许多文人,甚至包括当代不少学者都为李白讳,以为李白误入李璘幕是他一生的大污点而尽力予以转圜、开脱。其实并无必要。但李白何以要用“胁行”“迫胁”等词汇描绘自己的出山状态呢?是为李白纵横家术而已,诡道而已。李白写上述一表一诗时,适逢其“附逆”案未结及刚结之时,而他则渴望尽快投入新一轮的政治—军事斗争,急于建功立业,继续去圆自己朝思暮想的报国梦、出将入相梦。须知至德二载(公元757年)李白作《为宋中丞自荐表》时,“安史之乱”的始作俑者安禄山被其子安庆绪所杀(至德二载正月),郭子仪率朔方军及回纥与西域联军已收复长安;而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作《……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时,李光弼刚在河阳(今河南孟县西)大败史思明。这两个关节点的出现,都使李白心急火燎,以为动乱恐不会持续太久,时不我待,如不赶快抓紧,则自己施展身手、报效国家的机会将很快流失。所以李白急切须要自证清白,迅速从所谓“附逆”案中完全脱身,以期赶上平定“安史之乱”的末班车。这应是李白在上述一表一诗里诳称自己系受“迫胁”而上永王璘贼船的真实原因,也是今人应该理解他、不应苛责他的道理所在。[6]

注释:

[1]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八注引唐人资料说:“时有一妓夸于人曰:‘我能诵白学士《长恨歌》,岂与他妓等哉!诗之见重于时如此。”

[2]此诗凡一百六十八句,一十四韵,八百三十字。清人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序例》谓之“太白生平略具,纵横恣肆,激宕淋漓,真少陵《北征》劲敌!”

[3]转引自詹锳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第六册,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3108页。

[4]据《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天宝十五载七月十二日,太子李亨已在灵武(今甘肃灵武)郡城南楼即位为新皇,是为唐肃宗,尊玄宗为上皇天帝,改天宝十五载为至德元载。直至八月十二日,玄宗才在成都闻知这一消息。八月十八日,玄宗派宰相韦见素、房琯等携传国宝玉册去灵武予以追认,自己则称太上皇。

[5]《三国志》卷三十五《诸葛亮传》:“先主(刘备)遂诣亮,凡三往,乃见。”《世说新语》卷下《排调》:“谢公在东山,朝命屡降而不动。后出为桓宣武司马。”

[6]郭沫若先生在《李白与杜甫》一书里为李白自称的“胁行”“迫胁”予以辩解与开脱,甚至干脆指李白载有“遇永王东胁行”句的《为宋中丞自荐表》本身就是假货,是“当时肃宗朝廷里面认为李白该杀的一批人的任意栽诬”;但又假如说真是李白手笔,则李白“就太不光明磊落了”。(参见《李白与杜甫》,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年版,第118页、119页)

(下期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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