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诸葛亮对“孙刘联盟”的创造与维护
2020-07-18高燕
高燕
诸葛亮一生的事业,概括地说,就是辅佐当时尚无立锥之地的刘备集团夺取荆益,形成与曹操的曹魏集团、孙权的孙吴集团并立的三分天下的局面;再北伐“篡夺”了刘氏天下的曹魏集团,夺取中原,“兴复汉室”。但是,在“今(曹)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而令诸侯,……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贤能为之用”的情况下,要完成“兴复汉室”的宏业,处理好与占据江东的孙吴集团的关系甚为重要,因为,曹、孙两家,一是“不可与争锋”,一是“可以为援而不可图”。[1]因此,诸葛亮的一生,可以说都是在为建立、维护、巩固“可以为援”的孙刘联盟,以便去与曹魏集团“争锋”。可以说诸葛亮为了这个目标的确是殚精竭力了。
一、“隆中对”为刘备谋划,建立孙刘联盟
“外接好孙权”[2],建立孙刘联盟,是诸葛亮对当时形势经过十分透彻的分析后,在“隆中对”中为刘备作出的正确选择。
建安六年(公元201年),刘备在中原为曹操所败,势孤力微,不得不寄人篱下,依附刘表。他虽有东山再起的雄心,却缺乏运筹帷幄的人才;而此时的曹操,已经在北方扫平群雄,独居中原,又“挟天子而令诸侯”,正虎视眈眈地想并吞江南;地处江东的孙权,兼承父兄之业,已历三世,根基牢靠,早已划江自守,不容他人染指。所以,当刘备思贤若渴,于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三访荆州俊杰诸葛亮并得到著名的“隆中对”谋略时,诸葛亮就明确指出,在当时的形势下,刘备集团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就只有向曹操、孙权暂时还无力顾及的荆州、益州发展,夺取立足之基。恰好荆、益二州地势险要,进取退守,都绰绰有余,是建立基业的好地方。
但是,即使刘备集团占据了荆州和益州,也只是奠定了三分天下的局面,要承担起“兴复汉室”的重任,扫平割据势力,是无力两线同时作战,既对付孙吴集团,又对付曹魏集团的;只能集中全部力量去对付最重要、最主要的敌人——篡夺刘姓天下而军事、经济实力又最雄厚的曹魏集团。诸葛亮深知这种力量的对比,因此,为刘备制定了“外接好孙权”的策略,要刘备占领荆州、益州后,与孙权建立一个比较稳固的、长期的联盟,促成“(吴)睦于我(蜀),我之北伐,无东顾之忧,河南(魏)之众不得尽西”[3]局面的形成,以便专心致志地去北伐中原,恢复汉室,统一天下。
“外接好孙权”只是诸葛亮为刘备集团制定的谋略。作为这个谋略预期的合作方孙吴集团,在当时有没有与刘备集团进行联合的可能性呢?面对着北方实力强大的曹魏集团,孙、刘两个集团确实存在有一些共同的利益关系。因此,实行“外接好孙权”的策略,在一定程度上是可行的。后来在赤壁大战前,孙、刘两家果然正式建立起联盟。这对抗击北方强大的曹魏集团,阻止它的南下,促成和延长三国鼎立的局面,起了相当大的作用。不过,在此之前,诸葛亮为实施这个谋略,还颇费心力。
二、力促孫刘联盟建立,奠定三国鼎立
在刘备尚未能去落实夺取荆、益,建立孙刘联盟的战略规划时,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曹操已亲率大军南下,欲乘在北方大胜之威统一天下。当阳一战,刘备再遭败绩。建立孙刘联盟以摆脱危局成为迫在眉睫之事。诸葛亮对刘备说:“事急矣,请奉命求救于孙将军。”[4]这才将实施与孙刘结盟之事正式提上日程。
正好此时,孙权也感到有与刘备联合的必要。在此之前,孙权坐守江东,观望军阀割据称雄的成败,并没有感到有与其他军事集团建立联盟的必要,当然更谈不上与寄人篱下的刘备联合去对付曹操了。但是,现在曹操大军南下,刘表新亡,刘表之子刘琮立即降曹,曹操已经事实上占领荆州时,孙权的统治也便受到了威胁。举目相望,当时只有寄居在荆州的“刘备,天下枭雄,与(曹)操有隙”,[5]可以联合。因此,孙权派鲁肃去见刘备,试探联合的可能性。
诸葛亮随鲁肃到柴桑,见到了拥军在此,正在“观望成败”[6]的孙权。当时,孙权刚收到曹操的恐吓信:“近者奉辞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7]这段文字虽然简短,却有极大的威慑力:首先表明曹军师出有名,是奉了天子命令,道义上站住了脚;而“旌麾南指,刘琮束手”,寥寥几字,展现了曹操所率大军势如破竹的气势,并且告诉孙权,东吴的长江天险已经丧失了;接着强调是八十万军队,并且特别强调是“治水军”,这样实际上是说东吴的水军优势已经没有了;最后一句似乎是含蓄的说法,但却表现出曹操轻取东吴的决心。
在这样的情况下,是联刘抗曹?还是束手就擒?孙权自己也拿不定主意。针对孙权对联刘抗曹尚有的疑虑,诸葛亮从分析天下大势着手,对他说:
海内大乱,将军起兵据有江东,刘豫州亦收众汉南,与曹操并争天下。今操芟夷大难,略已平矣,遂破荆州,威震四海。英雄无所用武,故豫州遁逃至此。将军量力而处之: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若不能当,何不案兵束甲,北面而事之!今将军外托服从之名,而内怀犹豫之计,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
孙权万没有料到诸葛亮会如此小看他,不禁生气地反问:“苟如君言,刘豫州何不遂事之乎?”诸葛亮旋即抓住孙权被刺激起来的情绪,理直气壮地回答说:“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况刘豫州王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仰慕,若水之归海,若事之不济,此乃天也,安能复为之下乎!”
孙权再也忍耐不住,勃然变色地说:“吾不能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受制于人。吾计决矣!非刘豫州莫可以当曹操者。然豫州新败之后,安能抗此难乎?”[8]
于是诸葛亮满怀信心,胸有成竹地向孙权具体分析敌我双方的力量。他首先向孙权交底,说刘备虽败于长坂,但现在陆续归来的战士以及关羽水军不下万人;刘琦的江夏之军亦不下万人,总共还有两万多生力军。其次,他指出曹军远来疲惫,为了进行追击“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现在已成“强弩之末”了;而且北方之人不习水战,更是一大弱点。再其次,他指出荆州之民暂时归附曹操,是迫于兵势,并非心服。然后他鼓励孙权说:“今将军诚能命猛将统兵数万,与豫州协规同力,破操军必矣。操军破,必北还,如此则荆、吴之势强,鼎足之形成矣。成败之机,在于今日。”
之后,诸葛亮又与孙吴方面的主战派人物鲁肃、周瑜进行了深入地沟通。在鲁、周等人的坚定支持下,孙权坚定了与刘备联合共抗曹操的决心,“即遣周瑜、程普、鲁肃等水军三万,随(诸葛)亮诣先主,并力拒曹公。”[9]这就标志着孙刘联盟的正式建立。
赤壁一战,孙刘联军大破曹操,曹操不得不率残兵败将退回北方。刘备在诸葛亮的策划下,趁此有利时机,攻城掠地,夺占了刘表部将所镇守的“江南四郡”,终于获得一块可以拓展事业的基地。
鉴于刘备在赤壁战后军事实力大增的事实,孙权采取了妥协政策,与刘备结亲,“进妹固好”,并亲约刘备至京口相会,承认“刘备领荆州牧”;而刘备也承认孙权“行车骑将军,领徐州牧”。[10]之后,刘备向西发展,陆续取得了益州和汉中地区,三国鼎立的局面至此正式形成。
三、夷陵战后恢复孙刘联盟,保证蜀国安全发展
必须指出,孙刘联盟是在曹军威胁下产生的,目的在于“协规同力”,共同对付大军压境的危机,因此它只是孙权和刘备两个军事集团之间临时的联合,是一种应急的措施,并不是诸葛亮所设想的那种稳固的、长期的反魏联盟。当这一威胁解除之后,反魏联盟也就会失去意义。不过,赤壁之战后,因为曹军的威胁并没有完全解除,曹操在襄阳、合肥一带仍驻有重兵,在汉中方面也威胁着刘备,因此孙刘联盟仍然松散地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两国间因荆州问题爆发战争才告结束。
荆州居于以长江中下游为统治区域中心的孙吴集团上游,威胁着下游的安全。特别是当关羽在荆州势力膨胀时,孙权因地理位置上的关系,不得不“惮羽”,[11]以致必须派“游兵万人,循江上下”,[12]以为防备。同时,从扩大地盘的角度,占有荆州对孙吴集团也具有巨大的诱惑力。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孙权趁关羽正北伐中原,后方空虚之机,“笺于曹公,乞以讨(关)羽自效”,[13]命吕蒙袭取荆州,斩杀了关羽。
为了夺回荆州,刘备集团不惜倾尽国力进击孙吴。这实在是因为荆州对蜀汉太重要了——在“隆中对”中规划的“兴复汉室”须两路出兵,进击中原,而荆州之军是主力。然而,夷陵之战,以刘备集团的惨败告终。蜀汉再也无力对曹魏和孙吴构成威胁;倒是终不能守盟的“北方”(曹魏)对孙吴具有更大的威胁,于是孙吴派人向蜀求和。此时刘备已死,诸葛亮“开府治事”,决心继续奉行“结好孙权”的谋略,争取时间,挽回夷陵之战的损失。建兴元年(公元223年),诸葛亮派尚书邓芝为中郎将出使孙吴。
邓芝至吴,引起了孙权的疑虑和不安。孙权心里明白,要是和蜀汉往来亲密,必定会引起曹丕的怀疑。要在魏、蜀之间进行选择,颇使孙权伤脑筋。所以邓芝到来,孙权并没有马上接见他。倒是邓芝很了解孙权的心情,主动上表给孙权说:“臣今来,亦欲为吴,非但为蜀也。”这引起了孙权的好奇心,他接见了邓芝,对邓芝说:“孤诚愿与蜀和亲,然恐蜀主幼弱,国小势逼,为魏所乘,不自保全,以此犹豫耳。”邓芝答复孙权说:
吴、蜀二国四州之地,大王命世之英,诸葛亮亦一时之杰也。蜀有重险之固,吴有三江之阻,合此二长。共为唇齿,进可并兼天下,退可鼎足而立,此理之自然也。大王今若委质于魏,魏必上望大王之入朝,下求太子之内侍。若不从命,则奉辞伐叛,蜀必顺流见可而进。如此,江南之地非复大王之有也。
邓芝这一席话,说得孙权“默然良久”。[14]他不禁想起去年曹丕趁夷陵战事刚一结束就兴兵南犯,逼迫他送太子孙登入朝随侍,不管他如何“卑辞上书”,[15]请求宽限,曹丕也不答应。孙权想起这些,不由得感慨地对邓芝说:“君言是也。”于是决定和曹魏断绝关系,专与蜀汉联合。
第二年的夏天,孙权派了辅义中郎将张温入蜀答礼,先后受到后主劉禅和丞相诸葛亮的盛情款待。不久,诸葛亮又派邓芝使吴。孙权对邓芝说:“若天下太平,二主分治,不亦乐乎?”邓芝回答说:“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如并魏之后,大王未深识天命者也,君各茂其德,臣各尽其忠,将提枹鼓,则战争方始耳。”孙权大笑曰:“君之诚款,乃当尔邪!”[16]并作书给诸葛亮,称赞邓芝为和谈的杰出人才。
从此,吴蜀之间信使往来频繁。费祎、陈震等人都多次奉诸葛亮之命去过孙吴,“奉使称旨,频烦至吴”,[17]都为恢复和巩固孙刘联盟做出了卓著的贡献。孙权专门刻了一颗印交给坐镇江陵的辅国将军陆逊,要求他凡是孙权给蜀汉刘禅、诸葛亮的书信,有不妥之处,就要斟酌改定后,“以印封行之”,[18]然后再送去。
孙刘重新联盟,而且是在没有了荆州这个矛盾争夺体之后的联盟,是巩固的和长期的联盟。解除了孙吴这个东边的“敌国”之后,诸葛亮可以放手地以极大的精力来安顿内部,发展生产,增强蜀汉的国力。经过几年的“务农殖谷,闭关息民”[19],蜀汉的国力大增,为北伐中原准备好了充足的物资力量和军事力量。
四、承认孙权称帝,维护孙刘联盟以利北伐
值得注意的是,孙刘联盟虽然经诸葛亮先后派邓芝、费祎等人频繁使吴,得到了恢复和发展,但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
建兴七年(公元229年),孙权称帝于武昌,还以“并尊二帝来告”[20]之于蜀,这在蜀汉朝内部引起了一番争论。有人认为孙权竟敢称帝,无视蜀汉的正统地位,“交之无益”,提出和孙吴“绝其盟好”的主张。这时正值诸葛亮帝三次北伐,占领了魏国的武都、阴平两个郡,在军事上取得了一点小胜利之后。当他收兵回到汉中时,就接到后主派人从成都转来孙吴群臣以“并尊二帝”的文书,并把朝廷内部的争论也向诸葛亮作了介绍,请诸葛亮作个决断。诸葛亮从大局考虑,提出了这样一番见解:
(孙)权有僭逆之心久矣,国家所以略其衅情者,求犄角之援也。今若加显绝,仇我必深,便当移兵东伐,与之角力,须并其土,乃议中原。彼贤才尚多,将相辑穆,未可一朝定也。顿兵相持,坐而须老,使北贼得计,非算之上者。昔孝文卑辞匈奴,先帝优与吴盟,皆应权通变,弘思远益,非匹夫之为忿者也。今议者咸以(孙)权利在鼎足,不能并力,且志望以满,无上岸之情,推此,皆似是而非也。何者?其智力不侔,故限江自保;(孙)权之不能越江,犹魏贼之不能渡汉,非力有余而利不取也。若大军致讨,彼高当分裂其地以为后规,下当略民广境,示武于内,非端坐者也。若就其不动而睦于我,我之北伐,无东顾之忧,河南之众不得尽西,此之为利,亦已深矣。(孙)权僭之罪,未宜明也。[21]
从诸葛亮的这一番分析,可以看出,尽管诸葛亮在思想上也认为孙权称帝是“僭逆”行为,是对蜀汉正统地位的挑战,但他并不因此就贸然认为该与孙吴断绝关系。相反,他根据当时的军事、政治形势,认为不但不能与孙权绝交,而且还应继续保持联盟,甚至加强与孙权的关系。诸葛亮特别提到当年汉文帝刘恒为了与匈奴和亲,“卑辞匈奴”;刘备为了与孙吴和好,割让三郡给孙权,订立湘水之盟。在他看来,这些“应权通变,弘思远益”的措施,都是根据客观形势的变化而采取的相应策略,是从长远利益出发考虑的,绝不是目光短浅、逞一时之忿的人所能想到的。由此可见,诸葛亮是一位极其注重实际的政治家。
经过诸葛亮这一番分析,蜀汉臣僚都认识到蜀之“联吴”是势在必行,即使孙权端坐不动,也对蜀汉北伐统一大业很有利。这也充分揭示出蜀之“联吴”仅是一种手段,并非目的。唯其如此,诸葛亮才指出:孙权“僭之罪,未宜明也”,强调对孙权称帝的所谓僭逆之罪,不宜公开宣露。
于是,诸葛亮立即派遣卫尉陈震去孙吴,祝贺孙权践祚。陈震一进入吴国境内,就宣称他此行的“奉聘叙好”,并希望与孙吴“各自约誓”“示其所宜”。陈震到了武昌,向孙权献上礼物,表示祝贺。孙权和陈震“升坛歃盟”,约定灭魏以后,“交分天下”:把徐、豫、幽、青四州划归给孙吴;而把并、凉、冀、兖四州划归给蜀汉;剩下一个司州,则以函谷关为界加以瓜分。[22]虽然这么具体地划分不过是一纸空文,但从心理上却起到了加强孙刘联盟的作用。这年九月,孙权从思想上解除了西顾之忧,放心地从武昌迁都到建业(今南京)去了。
从此,诸葛亮也减轻了东顾之忧,就更加专注于北伐统一的大业了。经过诸葛亮的苦心经营,直到蜀亡,吴、蜀之间基本上相安无事,彼此支持,未出现什么大的问题。在三国鼎立时期,比较弱势的吴、蜀两国,以联盟的形式对抗强势的魏国,乃是当时的特色之一。这個特色,可以说是诸葛亮的创造。正是他的苦心经营,包括出色地践行“结好孙权”之谋略,才有了蜀汉国不算短暂的42年的国祚。
注释:
[1][2][4][6][8][9](晋)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五《诸葛亮传》,中华书局1999年版。
[3][20][21]《三国志》卷三十五《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中华书局1999年版。
[5](司马光):《资治通鉴》“汉献帝建安十二年”条,中华书局2011年版。
[7]《三国志》卷四十七《吴主传》裴松之注引《江表传》,中华书局1999年版。
[10](晋)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二《先主传》;《三国志》卷四十七《吴主传》,中华书局1999年版。
[11][13][15](晋)陈寿:《三国志》卷四十七《吴主传》,中华书局1999年版。
[12](晋)陈寿:《三国志》卷五十四《吕蒙传》,中华书局1999年版。
[14][16](晋)陈寿:《三国志》卷四十五《邓芝传》,中华书局1999年版。
[17](晋)陈寿:《三国志》卷四十四《费祎传》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785页。
[18](晋)陈寿:《三国志》卷五十八《陆逊传》,中华书局1999年版。
[19](晋)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三《后主传》,中华书局1999年版。
[22](晋)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九《陈震传》,中华书局1999年版。
作者单位:成都武侯祠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