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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文像个新警察

2020-07-18周炜

牡丹 2020年13期
关键词:马文老白文说

周炜,1970年4月生,扶风人。陕西作家协会会员,陕西作协文学院第二届、第四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1993年开始文学创作,以小说创作为主,迄今已在《中國作家》《西部》《雪莲》《西北军事文学》《延河》《牡丹》等多家文学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四十余篇,计百余万字。

车停的真不是地方。

一大早,西街派出所的小车师傅老刘就在所门口扯着嗓子吼叫:怎么不把车停到他老婆床上去!听到叫声的值班警察嘻嘻哈哈笑得肚子疼。刘师傅和床分不开,一天到晚就爱说床上的事情。民警小田问刘师傅,人家床上有人啊,怎么停车?刘师傅嘿嘿笑着,露出一嘴被烟熏黑的牙齿,他指着门口一辆墨绿色丰田车说:这车主太霸道了,断断续续停好几天了。对面就是停车场,他不去,偏偏要停所门口。停就停吧,你把车停在110的车后边,你让警车飞出去呀?昨天要出警,警车出不去,张所长脸都被气歪了。说球大的门口,警车都停不下,还停了个外来车辆,你们一天都是吃闲饭的,一辆车都管不住,还能管好个治安。你今天就给我把警车弄出来,弄不出来,你就收拾摊子滚蛋。我冤不冤啊,早上盯了半天,刚去厕所拉了个肚子,就这几分钟,你看看,丰田又给堵上了,这哪里是停车,分明是找茬!我总不能每分钟都坐在这里吧,现在又被车堵死了。一会儿再有案子,你说怎么办?都说有困难找警察,可警察有困难该找谁?老刘摊着双手,在空中比划着。有困难,找马文,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刘师傅摸着后脑上乱糟糟的头发,说:对呀,看我这个脑子,怎么没有想到呢?

马文是个老警察,不管什么时候看他都觉得他在笑,哪怕是生气的时候也好像是笑容满面。马文有一张极具亲和力的脸。但马文的笑脸并没有给自己带来快乐,和众多同事相比,总显得格格不入。

马文到西街派出所,那可是凤凰落架成了鸡。大家都知道马文以前在市局一个重要科室。稍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可马文却从市局给贬到一个小派出所。问他;他依然露着憨憨的笑,说:局里有什么好,我图的就是清闲。派出所清闲吗?没有人如此认为,谁不每天像上足发条的玩具,玩命的出警,搞案子。市局毕竟是警察的上级,关于马文的风还是被吹了出来。

马文的文凭在自己的科室属于比较硬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提拔和好事总轮不上他。为此所有人都规劝马文要把脑子放灵活些,多给领导表现表现,甚至要给领导送些购物卡类的东西,要让领导眼睛里有马文这个人,那样的话也不至于让西南政法这个牌子变得锈迹斑斑。

可马文却像块生冷的石头,你说你的,他做他的。过年过节,他似乎消失了一般。在领导的家里,在领导的饭桌上从来不见他的踪迹。领导呢,总把机会权衡了再权衡,总希望在适当的时候落个顺水人情。可是人情如果变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样急于出手的话,谁都难免会生出不快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被迫把好事给别人。好事总在领导的手上变成了绣球,与其给那些不解风情的人,还不如去给一个自己心仪的下属。

在领导眼里,马文完全是一个人情世路上的小学生。有时候领导甚至对于他上学的经历产生怀疑,究竟是学校有问题还是人有问题,上了几年名牌大学,竟然能把一个好好的学生上成了木头一般。实际上这还不算过分。据说新年将至,局里年终总结大会,会后自然免不了设宴款待大伙儿一年的辛苦,觥筹交错好不热闹。那些想进步的,想提拔的,想好事的,赶着趟儿在局长跟前跑。局长刚把杯子放下,就被迎面而来的碰杯逼得又举起来,眼睛也红了,嘴巴也歪了。会喝实际上已经成为时尚,领导在这个时候需要的是一个能够挡酒的下属。可是,马文从来就顾不上领导,他忘我一般,喝得气势汹汹,不亦乐乎,别人都在为领导独当一面的时候,他已经人仰马翻,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吐得一塌糊涂。春节一过,局里人事调整,有着深厚教育背景的马文就被一纸调令安排到派出所。

马文到现场的时候,司机大刘的脖子青筋乱冒,像热锅上的蚂蚁,搓着双手,不停地唉声叹气。

马文说,谁的车?

大刘说,你问车还是问我?

马文笑嘻嘻地说,你有问汽车的爱好,我没有,我肯定问你了。

大刘摆着手说,都说你办法多,点子稠,我看也是徒有虚名,我要是知道车主,还会叫你?车要是能受审,我现在就关它禁闭。

马文说,就是找见车主你又能怎么办?

大刘说,我的爷啊,所长把我训成马了,你快想办法把这个祖先打发走吧,我一眼也见不得霸道了,就是开个飞机和我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马文一边看看霸道,一边看看前后左右,他习惯用那种侦查的眼光观察事物,他伸出手,用指头敲击了一下霸道的窗户,窗户发出嘭嘭的响声,沉闷而又静谧,完全可以看出来,霸道确实密封严实,做工精致。

大刘被吓了一跳,他说不敢砸吧,砸烂了,我们赔不起。

马文说,要砸也是用榔头,谁用手指头。

大刘嘿嘿地笑,说这么大的一疙瘩铁,想你马文也是老虎吃天没有办法下爪啊。

马文说你不用激我,我有的是办法,就看你是什么打算,你是打算治一次的病,还是打算挖了病根。

大刘讨好的双手紧紧地搂住马文的肩膀,不瞒你说,我现在每天晚上都能梦见这辆车,每天晚上都能梦见所长骂,你帮我一次挖了这个病根吧,我实在不想看到这辆车了,我过去多喜欢霸道呀,晚上就是不搂老婆,搂个霸道睡觉,我都愿意。自从这个霸道在这里乱停,我看见霸道腿都哆嗦。上个月,被所长罚了二百元。所长还说我心不在焉,上班就是混日子,连个车位也看不住。他的一只手从马文的肩膀上滑到衣服边,从口袋里掏出包香烟,烟盒像被揉皱了的一团废纸。

值班的张警察撇撇嘴说,我的刘师啊,这么大的事情,你就用这么寒酸的香烟求马文办事啊!大鱼大肉嘛,好烟好酒嘛。

大刘嘿嘿笑着说,你注意影响,让群众听到,还以为你经常过这样的生活呢。马文是谁?你也不问问,人家是百毒不侵,一身正气。看到马文,我就觉得中国有希望,看到你,我就觉得世界暗无天日了。

张警察呸呸呸朝空中吐着唾沫,说马文的屁股快被你拍红了。张警察越说越来劲儿,手舞足蹈地想着词语,值班室有人喊报警了报警了,快接警。张警察风一样蹿了进去。

马文挣脱大刘的搂抱,也朝所里走去,迈过了所里卷闸门的一刹那,大刘在背后喊叫,事情怎么办嘛。

马文转过身说,不要急,事情会办好的。马文把大刘塞到包里的香烟取出来,朝大刘扔了过去。他说明天霸道再也不会来了。

赵发展是一家医院的化验科大夫,工作内容是照射X光机,虽然职务小,认识不认识的都喜欢去找他。就是不认识他也没有关系,只要东拉西扯地说上一个他认识的人,他也照样热情接待。他是“大地蓝歌厅”的常客,从老板到服务小姐,没有人不认识他。

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喝酒,看到酒,他就什么原则都没有了,而且酒量一般,一喝就醉,醉了不吵也不闹,就是话特别多,从天上说到地上,从中国说到外国,好像到处都是他的关系,你说有麻烦,他立刻会给你列举一大堆的熟人,不是厅长,就是局长,不是处长,也是所长,总之赵发展确实有通天的本事,你真的有什么事情过不去的时候,他总会找到一两个关系,而且能把問题彻底解决掉。

今天赵发展有些反常,他体无遮拦地在楼道里乱跑,惹得一帮女服务员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往哪里躲,后来赵发展踹开一个包间的门后,便悄无声息了,别人都以为宁静终于来临的时候,一声刺耳的尖叫把整个歌厅的人都吓坏了。

倒茶水的服务员小牛进包间去拿水壶加开水,她看到一地玻璃碴,赵发展的脸上爬着一条血色的蚯蚓,听到门口的响动,赵发展蹬了一下腿,头轱辘一声翻了个个,就把一脸的鲜血摆给了小牛,小牛刚把水壶拿在手上,妈妈呀,她尖叫了一声,接着就看到小牛尖叫着奔出了包间:杀人啦!很快她就坐到了地上,全身抽搐,站立不起。

几个服务生涌到包间门口,没有人敢走进去,有认识赵发展的大声喊:哥,哥……

里边不说话,几个服务生不知道该怎么办,报警吧,老板有规定,胡乱报警,让警察滋扰,无异于自己给自己找难堪,不报吧,惹个人命,老板更担当不起,值班经理说,提醒客户,尽快离开。

西街派出所接到报案到达现场的时候,赵发展已经清醒了,询问什么他都说自己喝得迷迷糊糊,只记得有个女的继续让他喝,他不喝,女的说不喝就不玩,他说不玩就没有一分钱,说完,他看到头顶的灯灭了,脑海闪了一道光,咔嚓一下,比闪电还亮,比霹雷还响。赵发展以为打雷了,还以为下雨了,没有下雨,怎么头上湿漉漉的。

赵发展语无伦次,迷迷糊糊,出警的警察老白担心发生意外,让快速拨打120急救车到达现场,将赵发展送往医院,安顿好赵发展。老白询问,谁陪的酒。

有人说先是丽丽,也有人说后来换的冰冰,还有人说是“霍元甲”。

老白说这是个什么名字。

服务生哧哧地笑,说霍元甲,不,是霍菲菲,菲菲是“大地蓝歌厅”的小霸王,把老板都不放在眼里,有时候和老板也对着干,把个赵发展就磨豆腐了。砸他一瓶子算什么,就是捅他一刀子也没有什么的。

老白说,胡说什么,这样的人你们要她做什么?

服务生说,霍菲菲人长得漂亮,就有资本。上次给一个客人服务,客人不高兴,打了霍元甲一个耳光,霍元甲还了客人一个耳光,客人要换人,霍元甲说换谁都可以,服务费一分都不能少。客人让叫老板,霍元甲说叫老板做什么,有本事你叫警察。客人傻眼了,从口袋掏出二百元,摔倒桌子上,说赶快拿上钱带上你丑恶的灵魂从我的面前消失。霍菲菲不紧不慢地把钱拿在手上,还把钱朝灯泡的地方照一照,以免收到假币。

老白被逗笑了,两只手插到裤兜里,摇晃着身子咳嗽不止,说这么厉害的女人安排让陪赵发展,不是找事吗?

值班经理马大牙说,赵发展换了几个小姐,都说不满意。不是嫌弃老,就是嫌弃要身材没身材,要屁股没屁股,最后就强烈要求霍菲菲,说他牛吃荆棘图扎呢,就喜欢那种刀子斧头,就喜欢那种烈焰红唇。看看没有一个小时,赵发展就被撂倒了。

辅警小王说,白哥怎么办?

老白说先带回去再说吧,他说,总不能在这里就审问吧。你让那个霍元甲,不,霍菲菲,跟我们走。

霍菲菲被两个服务生拽着衣服像被人从屋子里拉出来一般,她努力挣脱了两个服务生的拉扯,把身上衣裙顿了顿,然后把自己被摇乱的一绺头发卡到了发卡的后边,她说不要拉我,我有腿呢。

老白暗暗打量了一下霍菲菲,看到霍菲菲也是唇红齿白,不见得有什么不正常,简单而又直接地询问了一句,无缘无故的你打客人做什么?

畜生!霍菲菲咬牙切齿地说,她高高地仰起头颅,谁也不看,一副大义凌然的样子,似乎要英勇就义一般。但是除了那一句话后,她再没有说什么,她兀自捏着自己的裙摆,满腹心事,又似乎满不在乎。

走吧,老白有一些不高兴,就是再有道理,你也不能打人啊,他用手推了推霍菲菲。

霍菲菲拨了一下他的手,说推什么推,我又不是不走。我不走,你莫要把我枪毙了哦。霍菲菲还努力把自己的裙子用手拍了又拍,好像老白的手有多脏。

老白火了,自己的儿子都比霍菲菲大,哪里见过这样一个不知道好歹的人,如果换作别人,他早就耳光上去了,哪里还能容得上你阴阳怪气地说风凉话,摆清高。他大声地呵斥道:带走!

霍菲菲的嘴像装了拉链,而且是一个铁制的拉链。她被老白带回西街派出所后,任凭老白怎么询问,她就是一个字也不说。

滚刀肉见过,但是没有见过这么顽固和满不在乎自己的。他拍着桌子,手指头几乎戳到了霍菲菲的脑门上,霍菲菲甚至连画的弯弯的眉毛也懒得动一下。在滞留室关一个晚上,不管是谁,都眼神疲倦,神情恍惚。霍菲菲却圆睁着一双大眼睛,似乎就是一个被诬陷了的受害者。

你说不说?老白近乎是吼叫了,他把桌子擂得咚咚响。

霍菲菲拧过头,把长长的秀发甩给他。

老白跳了起来,说你给我站起来,不说你还有什么资格坐。

霍菲菲笑了,她的突然抿嘴一乐,把老白吓了一跳。

你有什么值得笑的。他问霍菲菲。

难道法律也不允许笑吗?霍菲菲问,她说话时最后的一丝笑意终于从嘴角消失。

老白说你有什么资格谈法律,我掌握的法律能把你淹死。

霍菲菲又笑了,她的笑有些诡异,有些轻蔑,甚至有些侮辱老白的意思。

做记录的小王觉得老白这样对待霍菲菲有些过分,但是他不敢说。他只是个辅警,连个编制都没。再说霍菲菲的身份他不敢求情,他和小姐有什么关系,非亲非故的,他有什么资格让老白停止体罚嫌疑人呢。

后来推门进来的马文看到吊在管道上的霍菲菲,他对老白说:老白你疯了,一个女孩子,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吗?

老白正在气头上,他才懒得搭理马文。他没好气地说,难不成霍菲菲是你亲人?

马文说怎么了,难道是亲人我才能提出异议吗?你这样的做法和过去那种私设公堂,滥用刑罚有什么区别?

老白说,你算哪根葱?

马文说我不是葱,我是看不惯。

看不惯你想怎么样,你以为你是所长,还是局长?

马文说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马文。

老白说,你少管闲事,哪凉快哪去。

马文说,我的脾气你知道,你不让管,我非要管。

老白把桌上的卷宗封面连同笔录纸卷成一团塞到马文的手上说,你要管是吧,你带走吧,你把霍元甲带走,爱怎么问就怎么问,我还乐得清闲呢。你给赵发展一个说法吧。

马文说,好!就当我是帮你一个忙。

老白说,这个人情是我给你的,霍菲菲是你的亲人,我老白今天算是徇私舞弊,放你的亲人一马了。

马文呵呵呵呵也不恼,他让霍菲菲穿上鞋子,让霍菲菲整好头发,让霍菲菲把两只泛着白的绑痕搓了又搓。他试探性地问霍菲菲,你有什么想法。

霍菲菲想了半天说我想上厕所。

马文说去吧,楼梯口的拐弯处就是,上完厕所直接到305,小王跟我去,笔录继续做。

小王看着霍菲菲出了门,对马文说,霍菲菲就是个铜豌豆,煮不烂,砸不碎,问了一早上,我急得都想尿裤子了。

老白说,你不用尿,你马哥本事大,能让小鬼说人话。

马文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信霍菲菲肚子里长了一颗铁疙瘩。

老白说,你试试就知道嘛。他的火似乎消了一点,他说你说这个赵发展真是没事找事,你知道霍菲菲是个刺儿头,找她寻什么开心呢,玩了半辈子女人,却连一个年轻女娃都看不透,还算人物?

这个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一定是有原因的,马文若有所思地说。

费那么大的神做什么,老白说,每天杀人放火抢劫的案子像身上的垢伽,搓掉老的,来了新的。

马文看着老白说你那是旧观念,陈思想,那样迟早会出事。

老白很诧异,他觉得马文说的有些夸大了,出事?好像在问自己,干了一辈子的警察,也审了一辈子的嫌犯,出事也不在这一阵。他说你去审吧,我看你的新方法有多好,我领教领教。

实际上马文也没有过多的想法,他只是觉得刚才老白确实有些过分,霍菲菲毕竟是一个娇弱的女孩子,他一会儿就要去问霍菲菲,他从哪里作为突破口呢?霍菲菲瘦弱得能让风吹倒,是什么让她能豁出命砸赵发展酒瓶子呢?

霍菲菲一定是渴了。关了一晚上,口不渴才怪呢,是谁都受不了,夏天的汗多,身上的水分蒸发得快。

霍菲菲刚一回来,马文说你想喝什么?

霍菲菲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觉得这个警察和老白不一样。实际上让她去上厕所,她就感觉到了。他真像自己远在老家的哥哥,更有些像自己的父亲,他的眉目间写满了善良。总之他没有老白那么狠,别说给老白交代问题,他又是吼又是叫的,给他说话都懒得动嘴皮子呢。

马文说,你是喝可乐还是喝红茶,马文打开身后的柜子,柜子里果然放着两种饮料。

霍菲菲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当看到柜子里的饮料,她确信是真的。她喜欢喝可乐,和众多的年轻人一样,尤其给可乐里加上冰,那种清清凉凉的感觉真惬意。

她指了一下可乐。

马文把可乐放到了霍菲菲的面前,把另一个红茶给了小王,说先喝点吧,休息休息再说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霍菲菲心头一热,扑闪扑闪的眼睛有些湿润,她竟然被这个微小的举动打动了。

她想叫马文一声哥,可是觉得马文有些老,不合适,想叫一声叔,马警察能答应吗,人家能认她这个侄女吗?

赵发展像个滋生在女人肚子里的蛔虫,别看他人五人六的,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走到街上不说自己是个大夫,谁看他都觉得不是机关领导就是大学教授,可实际上,他就是一头野兽。

他是大地蓝的常客,经常来了就喝酒,喝得昏天黑地,喝多了就睡,睡醒再喝。

昨天他又喝多了,他要領班给自己安排个人,安排个漂亮的姑娘陪他喝酒。

丽丽先被叫去,不到十分钟,丽丽就出来了,丽丽满肚子火,她把随手的小包狠命地摔到地上,说赵发展简直不是人。一帮姑娘询问怎么了,丽丽不说,只说自己瞎眼了,现在才真的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冰冰不信邪,说有钱赚,管他是什么呢,莫不是他裤裆里能长着火棍呢。

一会儿工夫,冰冰就抹着眼泪回来了,她没有检查赵发展的裤裆,也没有把钱拿回来,她只是哭,说她不想干了,钱多少是个够嘛,她一夜间就把人生看透了,什么世道吗,说白了,人就是动物,动物不一定是人,可是赵发展就是动物,一个彻头彻尾的动物。

没有人再去,没有人再提钱的事情,就是赵发展给美元,估计也没有人去了,大家都互相串通,说身体不舒服,让赵发展自己喝自己的,井水不犯河水。

赵发展不干了,把身上的衣服脫光了,他光着身子在歌厅里跑,不答应条件就让大地蓝不安宁。老板和赵发展关系好,也拿他没办法,对这样的酒鬼,唯一的办法就是不露面,呐喊,发疯、撒气、骂人由他去吧,放火烧歌厅,赵发展没有那个胆子,他就是在里边撒撒野。

没有人理也不行,赵发展,就骂人,就踹包间门,说既然自己玩不成,大家都别想。

值班经理说赵哥,你到底要干吗?

赵发展说一分钟内安排个人,我就不说一句话。

值班经理说,没有姑娘了,姑娘都在陪客人,没有陪客人的就只有丽丽和冰冰。

话刚说完,霍菲菲上了洗手间,被赵发展看见了,赵发展说让霍菲菲来。

值班经理知道霍菲菲的厉害。他说这个姑娘你就别要了,她是有名的霍元甲,她在大地蓝三不,是众人都知道的:不坐高台,不陪老年人,不喝酒。赵发展笑笑,说见过不吃屎的狗,没见过不要钱的小姐。

赵发展打着酒嗝,说他一会儿能把钞票贴到霍菲菲的屁股蛋儿上。

后来,霍菲菲就极不情愿地去赵发展的包间。进了包间门,赵发展从门后扑到了霍菲菲的身上,他两只手环成铁环一般,箍住霍菲菲的腰。

霍菲菲说手放开,你要干吗?

赵发展说我想和你做个游戏。霍菲菲很好奇,她觉得丽丽和冰冰有些大惊小怪。

赵发展从身后取来一个背包,他打开背包,取出一截细长的麻绳,然后取出乌黑的皮鞭。他还拿出了一副狰狞的面具。

他要霍菲菲脱掉衣服,他说要玩一个警察和小偷的游戏,他要把霍菲菲赤身裸体地绑到椅子上,然后他要一边跳,一边询问。

霍菲菲不知道这个游戏,她觉得如果是游戏就没有什么的,就让赵发展安排。赵发展喝得站不稳,手上没有什么劲儿,慌里慌张地把霍菲菲绑到椅子上。

刚绑好,他的鞭子啪的一声落到霍菲菲身上,那真是钻心的疼,霍菲菲看着自己雪白的身体上瞬间就冒出了一道道清晰的血印,她疼得啊了一声。

霍菲菲明白了别人的抵触,这个赵发展真是一个禽兽,他心理的扭曲已经超越了常人,他完全是一个披着羊皮的狼。

救命啊,霍菲菲大声喊叫。

她本能地晃动着身子,本能地左踢右蹬。一踹一蹬,霍菲菲的手竟然从背后的椅子上脱了出来,赵发展使劲儿咬住霍菲菲的乳头,像咬着一根橡皮筋,他努力地朝后拉扯着,霍菲菲觉得疼痛袭便了全身,那种死亡的感觉,她感觉就像挣扎在吊杆上的鱼,横竖摇摆,她努力寻找,终于赵发展放在一旁的酒瓶被她碰到了,她把酒瓶握到了手上。

赵发展说美女你看你的胸口能做弹弓了,他的话刚落音,啪!酒瓶爆了,血液和酒水像一片炫目的梅花,开在赵发展的头上。

霍菲菲离开西街派出所时,天气有些阴沉。她没有想到马警察会放她走。马文把她说的一一做了记录,他让霍菲菲逐字逐句看了,然后把手印按在了上边,他给霍菲菲递了一叠纸巾,让把染在手指上的油墨擦干净。马文让霍菲菲保持电话畅通,要随叫随到。

马文送她出门,她看着马文笑嘻嘻的面庞,她想,现在马警察越来越像她的亲人了,她很上去抱他一下,但她没有那样去做。

马文决定和赵发展去谈谈,他不能轻信霍菲菲一个人的说辞。

他给赵发展打了一个电话,赵发展说自己好多了。

马文说那就安心养伤,出院后抽时间到所里来,霍菲菲说你还欠她的服务费呢。

赵发展在电话的一端没有了底气,说我一定给,她没有说什么吧。

马文说,在法律面前,没有什么隐私可言,一切对于案件有关的我们肯定都要知道。

赵发展哦了一声。

马文心想赵发展一定又开始头痛了,伤口上的疼痛还有药治,心理上的疼痛恐怕谁也没有办法。

他想笑,却看到张所长黑着脸站到自己面前。所长的两只手背到身后,眼里布满了血丝。

有事没?张所长问。

没事,马文说。

那你跟我来,张所长一脸不高兴。

张所长没有让马文坐,有些反常,平时的谈话都是让座的,可是今天他不但没有让座,而且是自己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似乎是一个找小学生问话的班主任。

门口的霸道是不是你做了手脚,张所长话里明显有些恼怒。

什么霸道?马文问。

你不要揣着聪明装糊涂,张所长说,就是司机刘大国说的那辆,你说你把人家霸道怎么了,现在人家已经告到分局了,说我们西街派出所哪里是警察,分明是一帮土匪,人民的财产不保护,相反破坏却是极其有办法的,两条轮胎是小事,要是爆胎出现人命,我看你马文拿什么给人家解释。

马文说,他们堵住警车,难道比我们还有理吗?

就是他们有错误,我们难道就要搞破坏,我给老刘说过,想办法让他不要停就可以,难道一定要通过非法的手段来震慑。现在倒好,你的杰作慢撒气报废了一双轮胎不说,关键的关键是这个车主是我们对面楼上办公的吴公子,你知道他是谁吗?

马文说,不知道。

说到最后,马文觉得张所长有些不像一个人民警察,更不像一个所长,到底是威胁他的语气,还是用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在压自己,不管什么背景也得说道理啊。

下楼梯的时候,他碰到了老刘,老刘说,张所长又罚了他二百元,张所长自己知道是谁的车,自己不出面,偏偏将得罪人的事让下面做,做了还不落好。

马文说,不要担心,我决定去会会这个霸道主。

老刘说,千万不要。

马文说只要有地方说理,就不怕他是谁,我相信这个社会有理走遍天下。

老刘说你的想法太简单了。

马文说,我从来就不希望自己复杂。

老刘说,都怪我,我不该找你解决。

马文说,你找我找对了,权势有什么可怕,一切在法律面前都是不堪一击。

老刘说,唉,你怎么就那么……

我怎么了,马文问。

老刘翻了翻眼睛说,你真像个新警察。

马文哈哈大笑,他说这称呼很受用。

老刘想劝劝马文,可觉得完全多余。

午后的阳光有些凶狠,马文在街上走时一直在想张所长的话,霸道车到底怎么样了,不会出人命吧。走过街道,有一家修车行,修车的师傅是个外地人,他看到马文后就朝马文点点头,但是手上一直在忙着拆卸轮胎。

马文说如果轮胎的气门芯上插一根牙签会出现什么情况。师傅说那要看跑气的速度,如果跑得慢就是慢煞气,气跑得快就会出现爆胎。马文心里咯噔一下,他问师傅有没有那么严重,怎么会爆胎呢,又不是钉子扎到轮胎了,怎么会说爆就爆呢。

修车师傅继续拆卸轮胎,他觉得马文的问题有些怪。一个警察好好的为什么会想给轮胎卡一个牙签呢,很快他就认为马文一定是遇到了一个棘手的案子,一定是有人给别人的汽车做了手脚,他觉得有必要给马文说清楚后果,对,就是煞气的后果。

如果是汽车高速行驶的话,在强大的压力下,会爆胎失控。这样司机会猛踩刹车,汽车从疾驰,到静止,会出现翻滚,他说你看看高速爆胎的汽车,哪里还有活的人。

修车师傅的话有些夸张,马文听得很清楚。尤其听到他张口一个死,闭口一个死。

他开始觉得背上冷飕飕的,甚至有些后怕。一后怕他就肚子饿,他就想吃点东西把恐惧压一压。

他要了一碗面,面很劲道,只是觉得自己今天胃口很差,心里和胃里都让霸道车的事情装满了。放下碗,马文本来还想去自己管的片区看看,可是实在头昏得厉害。回到单位,进了房间,就栽倒在床上。

从床上起来,他觉得应该去找找车主,他给老婆打了电话说想用三千元,有急用。

老婆想了想说三千元可以,但是必须知道钱的去向,该不是给哪个相好的吧。

马文说什么都可以问,就是钱的去向暂时不想说。

老婆问为什么?

马文说,不想说就没有为什么,以后会告诉你的。

老婆说,你拿吧,把孩子的学费都拿光。

王爱爱找到马文的时候,马文正清点从老婆那里拿来的三千元钱,肥胖的王爱爱猛然出现在他的视野时,他被吓了一跳。他说你怎么不敲门啊,你谁呀?

王爱爱说他是赵发展家的,她来问问,男人都快被打死了,凶手被放了,赵发展怎么办?她要马文给自己一个说法。马文有些烦,事情并没有处理呢,做什么都有个程序吧,再说当事人还在医院呢,你过来要的哪门子说法。他对王爱爱说,你不要着急,对方是在这里交了保证金的,你担心什么呢?

交钱了啊,王爱爱脸上很快笑成了麻花。她盯着马文的手说,该不就是这个钱吧,再多的钱都换不回我老公聪明的脑袋啊,我们不缺钱,就是事情让人太生气了,你一个跑到城里的小姐,凭什么打我家男人嘛,是钱多得在口袋乱跳吗?或许是房间里太热,她两只手拽住裙子的两端,左右摇摆,一边扇风一边说,她就是来取钱的,把凶手的钱拿回去交给医院,也算是凶手对赵发展的一个赔偿。

王爱爱见马文不说话,她说,马警官,你信不信嘛?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语气越来越低,后来就像一只蚊子鸣叫一般。

马文想自己并不想介入赵发展的生活,但是王爱爱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他想劝劝王爱爱,他把手上的钱捏了又捏,真想全部给王爱爱,但想到赵发展他就忍住了冲动,可能大家都不开心,大家都这样辛苦,你是一个普通人,你能改变什么啊,他觉得必须劝劝王爱爱,已经发生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什么。

马文想拍拍王爱爱的肩膀,可是伸出手后他就觉得不大妥当,他是王爱爱的什么人嘛,他就乘势挥挥手说,他有清醒的那一天,赵发展会哭爹喊娘一样在你面前忏悔,说不定还会扇着自己的耳光求你給他一条生路。

王爱爱觉得马文真的是一个好警察,她能够为自己着想,就已经不错了。

王爱爱说钱不要了,什么时候处理什么时候来,她把想说的话说了心里舒服多了,她才不是那种见钱忘义的人。钱是什么嘛,钱是王八蛋,她压根就瞧不起,说这个话的时候,王爱爱的肥胖的身躯已经挪到了一楼,她就像一阵盘旋的疾风,好像没来过一样。她对马文说,兄弟,我不会为难你,我一定会让发展谢谢你。

马文将三千元揣在裤兜里,他一只手放到裤兜里,另一只手捋着额头上的汗珠,他决定去那栋楼里,既然是自己做的事,就以自己的赔偿而结束吧。

张所长一定是从监控里看到了马文,他似乎觉察到马文要去找霸道车主,他站到楼梯口问马文,是不是要出去。

马文点点头,他说去看看。

路上有人给马文打招呼,马文在想去了怎么说这个事情,他没有回复打招呼的人。马文想把钱一给,所有事情都解决了,再不管闲事了,闲事能管完吗,自己也不是太平洋警察,两条轮胎三千元,教训还是很深刻的,他想让老婆知道了这件事情,一定会心疼得唠叨一个夜晚。

马文走到大楼门口,有人让他站住,问他找谁。马文说找你们公司老板。

一个保安说找老板有什么事情,另一个说你是干什么的,你以为你是谁,说见就能见我们老大。

马文说自己有事情找老板,希望两个人能够给个方便。

天际公司门口光秃秃没有一棵树,毒辣辣的阳光照得马文有些晕,他有些低血糖,早上忘了吃早餐。

两个保安说方便不能随便给,给你方便我们就不方便了。

马文有些火,他不想说自己是警察,他说,去给你们老板说一下,西街派出所的马警官找他有事。保安互相看了一下,将信将疑。他们觉得马文怎么看都不像个警察。

马文把警官证给两个保安的时候,保安还仔细地看了一下证件上的照片,他们觉得证件上的照片比真人精神,也比真人看起来好看,还给马文证件的时候,他们还犹豫了一下,马文的一举一动都不像个警察,他要进门怎么就不蛮横,怎么就不骂骂咧咧的。

接待马文的是一个留着光头的胖子,他的眉毛处有一个深深的刀痕,胳膊上雕着一条张牙舞爪的恶龙,他对马文说老板不在,他可以全权处理一切事物,不知道马警官有什么公干。他说忘了告诉马警官了,自己是天际公司的办公室主任。马文觉得他倒像一个黑社会的打手。

马文想想还是说说那件事情吧,不管如何事情总要解决的。只是他没有说自己带钱的事情,他觉得具体的数字可以商量后再定。

自称叫李主任的刀疤脸说,弄了半天是你做的事情啊,你真是胆子太大了,我們老板的车你也敢碰啊,你一个小警察,你还想不想在这边混。不过好就好在你是警察,也算是自己人吧,车坏了,还好没有出人命,你要不是警察,说不定,你都不在了,你怎么不在的,你都不会知道的。

马文觉得刀疤脸说话很放肆,一个公司的办公室主任,竟然能够把话说得这么强势,他说就是两条轮胎,你还想怎么样呢?

李主任说,你以为仅仅是轮胎的事?我们老板的威信受到了挑战。八千八,赔吧!

马文噗嗤笑了,他觉得这个刀疤脸很有意思。他拍拍自己的胸部说,你说的我都有些害怕了,我是不是要找个地方躲一躲嘛。不过你放心,我会赔偿他轮胎的,但不是你说的那个数,给你们老板说一下,我还会来的,直到事情解决,我这个人从来不信世上有鬼。

十一

赵发展出院了,伤口确实恢复得很好,不仔细看,一点也看不出,只是头发为了便于包扎,被外科大夫用剪刀剪得参差不齐,就像一片平整的土地被人踩了几脚一样。

马文说好了就好,好了就不要想过去的事情了,人的眼光总要向前看。赵发展说是呀,是呀,他虽然想酒,但是大部分的时候他还是想问题,想的多了就后悔,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马文问赵发展,你想怎么处理这个事情。他让赵发展好好考虑一下,想好了他会联系霍菲菲,该退就退,该补就补,完了写个东西按个指印事情就结束了。

赵发展说算了,他不是来算账的,他来就想说说。他说我不要钱,我嫌丢人,事情既然因我而起,就因我结束吧。

马文觉得有些意外,当然也许赵发展这样做,肯定了霍菲菲的说法,或许他觉得心里有愧,才决定放弃赔偿的。

马文说,你老婆和你闹怎么办?

赵发展说,老婆外表凶狠,内心善良,生活了大半辈子,他了解她。

马文相信赵发展说的没有假话,他看到赵发展写了一个放弃赔偿的请求。

赵发展说要去吃饭,几个朋友要给他接风呢。

马文对赵发展说,我们的年龄都不小了,健康最重要,酒喝多了有什么好。不是人常说,喝坏了肝,喝坏了肺,喝散了一对又一对。

没料想赵发展蹬蹬蹬又跑了上来,他掏出二百元,对马文说,你把这个钱给霍菲菲,不管是什么费用,就当我赔偿她了。

十二

如果马文不是去赔偿就不会去天际公司,不去天际公司就不会认识唐晓慧,不认识唐晓慧,那么一切都不会改变,可冥冥之中一切都像安排的一样。

马文再次来到天际公司门口,其中一个还是认出了他,他友好地笑了笑,但并没打算放马文进去,他看到马文走近,就礼貌地伸出手摆了摆,说老板不在。

马文说老板去哪了,怎么又不在?

保安说我们是打工的,老板去哪里会给我们说啊?

马文虽然不是很喜欢那个自称是李主任的刀疤脸,但只要他在也行。马文还没开口询问李主任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的哭声,是个女人的声音,他转过身一看,吓了一跳,身后一个女人身上穿着一身白,前胸写着一个大大的“冤”字,女人的身上并不是一件白色的衣服,而是一块白布,把自己遭遇写在布上,将布裹在身上,字写得歪歪扭扭,还夹带着别字,有些字可能因为出汗,也可能是下雨,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但内容还是明白的。

女人哭得很伤心,有气无力,她断断续续地说,天际公司就是个土匪窝,公司的人是一帮黑社会,我可怜的儿子啊……

马文从女人的哭诉中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因,她和丈夫从外地来城里做生意,儿子在郊区上中学。儿子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天际公司的小车撞死了。

儿子死后,她跑了无数次交警队,交警队没人管,要不就是没人在。

她还听说,出事后司机被关了几天,被人保释了出去。

她搞不明白,儿子一条活生生的生命,竟然没有人过问,她后来就坐在胖交警的办公室门口不走,不管胖交警说什么,她都不管,她说只要自己的儿子,让胖交警还她儿子。

胖交警被堵得终于受不了,就让她去天际公司,对方答应为她的儿子赔偿一笔费用,应该是十万元左右吧,她没有心思要钱,她咽了一口口水吃力地说十万,就是十个十万元,一百个十万元,也不能让自己虎头虎脑的孩子回来了,孩子没有了,要钱有什么用,就是给再多的钱,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她要天际公司给自己一个说法,她不信这个城市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方。

可是她来了多少次,都进不了天际公司的大门,两个保安像两条凶狠的恶狗,他们把天际公司的大门看得水桶一般,他们甚至对唐晓慧动手动脚,她为了儿子豁出去了,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她就是爬也要爬进天际公司。她做好打算了,儿子走了,丈夫也起不来,生活对她已经没有意义了。

这个可怜的女人叫唐晓慧。马文问她为什么不向西街派出所报案呢。

唐晓慧看着他的脸说,西街派出所没有一个熟人,她给谁报案呢?她觉得在她的世界里,白天和夜晚一个样。

马文说你跟我走吧,我给你立个案。

唐晓慧有些吃惊,她看看马文,又看看两个保安。

马文说这个话的时候,实际上两个保安都听见了,他们都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闪烁出一丝怪异的笑容,马文甚至听到了他们嘴角发出一声吧唧的响声。

马文对唐晓慧说,我是个小警察,但是我要管你的事情,你跟我走吧,我回去给你做个报案材料。他劝导她不要怕,法律不是某个人的,公道是存在的,乌云遮不住太阳。

唐晓慧想哭,她的鼻子像被一条虫子咬了一口,酸酸的,眼睛也开始觉得湿湿的,一定又是不争气的眼泪像个汩汩喷涌的泉水。

十三

一大早,太阳没有出来,天气有些闷,开早会的时候,大家挤了一会议室,许多人发出难听的怨言。

张所长黑着脸说,都是成年人了,做好工作才是主要的。他说希望大家对工作要认真,但是不能太教条,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不要乱伸手,乱伸手就是蝗虫吃过界,就是羊群跑到庄稼地,不该你吃的,你乱吃什么呢,你以为乱吃好消化啊?

底下的同事叽叽嘎嘎地笑,不是所长说的话好笑,倒像是所长把手伸到胳肢窝里。

马文觉得张所长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故意去看张所长,他想看看他的反应,可是当他看过去时,张所长有意避开了他的目光。他只听到张所长说,不管是谁,必须要知道自己的轻重,半斤八两的心里要有个数,别干瞎子摸象的事。

马文有些生气,他觉得张所长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他才不吃张所长这一套,上次张所长也是开会,张所长说有的人吃拿卡要,乱收礼品,自己手上掌握有证据。马文没有客气,就说有的人能不能具体一下,到底是哪些人,名字难道不能说出来啊,省得你含含糊糊和稀泥。张所长吹胡子瞪眼,忍了又忍。这次,他又是信口开河,他决定去问问张所长,你凭什么说我自己给自己惹事情。

看到马文进门,张所长招呼马文吃西瓜,他把一大牙的西瓜硬塞到马文的手上,他嘴里刚咬了一口,嗯嗯呀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用手示意马文吃西瓜。

马文没心情吃,他不喜欢打一拳,又揉一揉,他问张所长,我的工作有什么问题吗?

张所长说,都是老同志了,还能有什么问题啊,只是……

马文说,张所,哪里有问题,你就直接说出来嘛。

张所长说没有什么问题,不过还是有一件好事情要告诉你。他好像觉得即将说的话只是对马文的恩赐一般,为了避免别人偷听到,他把办公室没有合严实的门关上了,还努力用手拉了拉。

马文疑惑地看着张所长。张所长说,那个霸道的事情,你不用管了,吴老板已经明确表示,不用你负任何责任了,无非就是个轮胎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吴老板说如果换作别人,赔偿是免不了的,不但要赔偿,还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呢。

张所长对吴老板赞不绝口,甚至把吴老板说成了一朵花。他能大度地放弃赔偿,真的让他这个所长都很意外。这就是境界,这就是态度,态度决定高度嘛!

马文觉得这个事情有些出乎意料,但同时又说明张所长对他去天际公司了如指掌。他有些糊涂,对于天际公司,他也稍有感触,就凭这两趟的冷遇,态度的强硬,竟然一瞬间就要放弃了,马文觉得不可思议。

张所长说就是个轮胎的事情嘛,难道还要给他们赔上一辆车?

马文说天际公司的保安个个都是爷,不要赔偿,怎么听起来有些幽默。

张所长说他们是真心实意放弃赔偿的,就这么大点地方,出门不见抬头见,谁会给自己挖坑设置障碍呢。你好歹也是政府的人,就是背后有再大的山,也要给自己留条路嘛。

天际公司的态度自己已经领教了,他处理过很多案件,也遇到过很多公司,但是像天际公司这样的企业他还是第一次碰到。

马文感觉到,张所长一定还有话没说出来,他一再表示没有其它的事情了,就是给马文吃颗定心丸,不要老想天际公司了。

马文在想张所长的话,电话突然响起,是唐晓慧打来的。她问马文,需要什么时候过来,还要准备什么材料?她告诉马文,有几个人是事件的目击者,拍了几张照片,如果对案件有用,她就打算去冲洗出来。

马文说,暂时不需要,等需要时再冲洗也不迟。

电话有些不隔音,张所长也听到了唐晓慧的询问,挂了电话,张所长说,那个唐晓慧的事,你一定要管?那些闲事你管得了吗?

马文说,我给人家答应了的,所以我想我还是按照程序走走吧。

张所长说,走什么程序啊,你劝劝她就行了,你还担心事情不够热闹啊。如果都像唐晓慧,我们警察不就忙死了,都以为警察是她家的啊!

马文觉得张所长说的话不像一个领导说的话,他一定不知道唐晓慧儿子的惨死,也不了解天际公司的蛮横和无理。

马文说,我觉得唐晓慧确实有些悲惨,因为儿子,一个家庭都快完了,天际公司却不能公正地处理这件事情,别说唐晓慧,是谁都不会答应的。

张所长说,不答应还要怎么办,总不能让天际公司给她们造出个孩子来。

马文有些惊讶,惊讶所长的话这么不近人情,太滑稽了吧,即使你偏向一个人,最起码是有原则的偏袒,而不是丧失了良心道德,丧失了一个人格去维护一个毫无道义可言的人的利益。

马文说我会把报案材料报给你,就是你不批,我也会继续上报,如果不算违背什么原则,我会一直坚持我自己的做法。

张所长说你是个老同志了,怎么做事情就像个新警察。交警队都处理不了的事情,你揽这个闲事做什么?张所长的脸涨得通红,他用蔑视的眼神看了一下马文,在心里说,你以为自己是谁啊,你是厅长啊,你是局长啊,就是个普通的科级干部,你就膨胀地以为自己是包青天,是狄仁杰了。张所长又语重心长地说,老马啊,天际公司我们都惹不起,何苦要给自己找不愉快呢。

馬文想不通,张所长为什么不让自己接唐晓慧的案子,难道是因为天际公司有背景,还是张所长拿了人家的好处,他该给唐晓慧如何答复,他曾信誓旦旦地拍了胸部的,他答应要帮唐晓慧讨个说法,如果不能立案,唐晓慧又该是多么的绝望。

一想到唐晓慧那种悲愤的眼神,马文心里就犹如被人塞上了石头,沉甸甸的,有理的事情没有人管,没理的事情管不成。一把年纪的人,说话难道是小孩一样开玩笑。

马文不说话,张所长也无话可说。两人沉默许久之后,马文说,领导,我想了一下,我还是给他们把轮胎赔了吧,一码归一码。

十四

天际公司的人明显都躲着马文,马文去了几次老板都不在,就连那个李主任也不在,总之好像和马文躲起了猫猫。

马文有些焦急,他想把自己的那件事情处理好,处理好,就能把唐晓慧的事情提上日程,要不然,让人觉得自己拿着别人的事情说事的嫌疑。他才不愿意落个这样的口碑。

下班回家,老婆觉得马文的脸色有些差,以为马文病了,就问马文是不是生病了。

马文说没有生病,就是有些烦心。

老婆正在收拾刚刚吃完的残羹剩饭,不小心喝汤勺子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她老婆有些心疼。

马文说你在我旁边安全吗?

马文老婆说,刚结婚的时候觉得自己非常安全,连个噩梦都不会做,现在越来越不安全了,马文上夜班走后,自己老做梦,不是梦见马文和犯罪分子枪战呢,就是梦见马文和别的女人睡在一起,有时候知道枪战的事情是不可能的,只有睡女人是很有可能的,她把一堆清扫的汤勺碎片倒进了垃圾筐问马文,你说你是不是和别的女人睡了,把人家肚子睡大了,你要拿钱给人家做赔偿。

马文对老婆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他说你的脑子里都是什么呀,怎么会有这样稀奇古怪的想法?

马文老婆说,这个有什么怪的,姜小明的事情难道不是例子。

马文知道姜小明,他是马文老婆的同事,在一个车间都是工人。姜小明三十多还没有结婚,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人,后来两个人聊得特别开心,就相约开房,一个月后,女的找到姜小明说自己怀孕了,让姜小明要对自己的肚子负责任。

姜小明傻眼了,工厂里工资只有两千多元,哪里会想到,一时的痛快给自己带来的痛苦,他让女的做掉孩子,女的不答应,而且扬言要两万元,要不然,她就要闹到姜小明家里去,她要鱼死网破,把姜小明搞得身败名裂。

姜小明觉得女人有些危言耸听,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身败名裂的话吓唬人,不过注意点还是应该的。

他找朋友借钱,朋友就问借钱做什么,姜小明偷偷地说了。朋友都说姜小明傻呀,才发生了一次关系就怀孕了,你姜小明是神枪手啊,你放一枪就能打到靶心哦,还说社会上现在有些女人就是靠这个吃饭,发生一次关系,就给你说自己怀孕了,最后敲诈一笔钱。你最起码知道一下情况再说给钱的事情。

提到姜小明,马文心里一亮。他想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呢,他为什么自己不能晚上去看看?

马文穿好衣服对老婆说,我要出去一下,你同事姜小明的事情不光彩,但是办法是很不错的。

马文老婆脸色突变,她有些不敢问马文了,该不是马文真的把女人的肚子搞大了吧。她对匆忙出门的马文说,如果真有麻烦,三千元能解决问题就给了吧。

十五

想起老婆的话,马文就觉得有些好笑,老婆怎么老把钱的事情和女人扯上关系呢,他想等这个事情解决了,就一定把三千元的事情给老婆解释得清清楚楚,他才不愿意让老婆心里放个事情。

不到八点多钟,天不是很黑,街道上没有生意的铺子人坐在道沿上纳凉,虽然是夜晚,但是一身警装的马文还是让熟人认了出来,他们问马文,是不是晚上又要清查了,是不是又从城中村开始呀!

马文说不是。

别人都不问了,警察行动是有纪律的,不能谁都知道,知道了就是泄密。但是大家都猜到了,一定是扫黄打非了,夜幕一上,那些穿着暴露的小姐都站在路上拉客人,有些下了晚自习的高中生也经常被小姐骚扰,市民意见很大,不打击能行吗?

马文站到天际公司门口的时候,天际公司的大门紧锁着,两个保安都不在了。马文觉得自己跑了冤枉路,却听到了楼上传出的声音,是噼里啪啦的麻将声,一看三楼的灯亮着,楼上他上去过,亮灯的位置似乎就是老总的房间。

他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没有任何动静。他就使劲儿地拍了拍,楼上依然没有人应声,让他困惑的是,旁边的狗一叫,楼上的灯却灭了,麻将声也没有了。

马文有些生气,明明看到有人在房子里把麻将打得热火朝天,分明是掩耳盗铃嘛,天际公司你卖的什么关子,他当然生气了,这样的态度,这样的处理,完全和那些无赖没有任何区别,你把灯关了,你把麻将停了,就能掩飾你不在的事实;你们老总不见我,故意躲避我,就能解决你们违法不负责任的事实。

马文本来想回去的,他觉得回去了明天无论如何要带上唐晓慧一起来天际公司,他要让天际公司的吴总给个说法,如果是这样耍赖的话,他就要建议唐晓慧去分局或者去市局,甚至可以起诉到法院。

可是没有等到马文迈步,楼上的灯又亮了,麻将声又开始了。

马文再敲门,灯又灭了,麻将声又停了。

马文干脆迈步走了出去,他觉得走出楼上人的视线时,他又拐了一个很大的弯,从另一个方向绕到了天际公司的楼下,这次他没有敲门。

天际公司的后边是一道铁栅栏,栅栏的上边是楼房突兀的平台,实际上站到栅栏的顶端,一迈步,就可以站到二楼的平台上,他决定不动声色地从栅栏里翻进去。

栅栏有些生锈,马文的手很快就成了那种褐红褐红的铁锈,他的身体有些胖,天气有些闷热,每上一个栅栏门,他的腿就虚晃地摆动,汗珠子也开始往外冒,喘气的时候,他就用手去擦拭,手上的铁锈很快就抹在了脸上,好在栅栏不高,他终于上到了二楼的平台。马文缓了缓,猛吸了一口气,又费力地跳到了三楼的平台上,噗通一声,就好像有人在楼下猛砸了一下大门,三楼的灯又灭了。

马文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下,他听到里边有人问是不是在敲门?

里边人说好像不是敲门的声音,好像敲门的人走了。

另一个人说看仔细看仔细,我们的麻烦躲躲总是有好处的。

马文站起来朝里边看,窗户的玻璃是那种暗纹的玻璃,根本就看不到什么,这个时候灯又亮了,马文打算用手去开门,可是,门突然就开了,一只脑袋伸出来,准备看看楼下的情况,猛然间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站到外边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喊出了声。

警察,马文对着房间的人喊道。

有个肥头大耳的胖子,说老马你这是干什么啊?

马文说都不要动,你们都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一个瘦子说,你是从哪里进来的。

马文说我是这边的警察,你们都是谁?

瘦子指着胖子说,这是天际公司的吴总,我们在公司打打麻将有什么呢?他对胖子说,你说是不是啊,吴总,法律总不会不让人打麻将吧?

被叫吴总的胖子说,老马,你就是有事情也等不到白天吗,你看我叫几个朋友玩玩也被你搅黄了,你说我怎么说你呢?

马文说,吴总,我也不喜欢晚上来找你,晚上找人就像鬼叫门,我不是鬼,当然了,你也没做什么亏心事,也不怕鬼叫门,是吧!

吴总想辩解,想了半天觉得说什么都不大合适,他说,你看都几点了,有事情明天不能说啊。

马文说我已经来了,有两个事情要办。第一,你的霸道车是我放的氣,听说你的两个轮胎报废了,我来给你赔轮胎。马文把包好的三千元放到吴胖子面前,说,我问了,三千元买两个轮胎应该是可以的,如果你要是觉得不够用,那么你拿来合法的票据,我会补偿剩余的价格。第二件事,就是关于唐晓慧的事情,唐晓慧的事情希望你们能认真对待,给她一个合理的说法,否则出现事情,你们天际公司是逃不脱责任的。

吴胖子说老马你说什么嘛,要谁的钱也不能要你的,你的钱我不会要的,要了就等于打我脸,他把包好的钱又塞到马文手上。马文又送回,你推我送,钱包得不严实,终于破了,散乱的纸币像雪花一样飘了一地。

马文说点一点吧,三千元,是对你们轮胎的赔偿,我这个人做事情不喜欢拖泥带水,自己做错了的事情就一定要负责任,所以希望吴总理解。你们不拿钱,我会吃不好,睡不好,心里总是个事情,给你们了,我就安心了。

吴总有些恼火,钱撒了一地,他想去检,想想觉得有些不妥。他觉得有些尴尬,他对马文挥挥手说,你走吧,你走吧,我现在真的有些不想看到你了,你就是个新警察!

马文对吴总说,我会和唐晓慧一起来找你,你该给唐晓慧一个说法吧,人都有孩子,就是小猫小狗,都是一条生命,人命关天啊。

十六

马文走在前面,唐晓慧跟在后边,他们两个一起到了天际公司的门口。两个保安看到马文笑逐颜开,他们可能觉得马文有些太正规了,这样的举动只是在电影电视里看到过,当在实际生活中真正这样做的时候,他们觉得有些好奇,甚至有些新鲜。

他们没有人打算阻拦马文,也没有来得及回答马文的话。他们对于马文身后的唐晓慧也没有任何阻拦的举动。他们只是对于马文身后不远处的停车场注视了一眼。

唐晓慧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一个肥胖的男人坐在霸道车里,汽车的引擎刚刚点火,似乎汽车正准备出去。唐晓慧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气,她远远地朝汽车冲了过去,她嘴里发出咿呀的怪叫,犹如一个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困兽一般,似乎就要一头撞向霸道。

两个保安反应迅速,他们也在一瞬间迈开脚步,冲向霸道,马文转身的时候,车内肥胖的吴总对着远远跑过来的唐晓慧吼了一句:拦住!

虽然唐晓慧跑在前边,但还是没有跑过两个保安,两个保安就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把唐晓慧的两个胳膊死死地拧在身后,他们就像拎着一只被捏住翅膀的母鸡,把唐晓慧按在地上,唐晓慧的两只脚在空中乱蹬,她冲着汽车吐了几口唾沫。

马文没有跑,他看到吴总坐在车后,那辆曾经被自己放气的汽车现在却表现得更为傲慢和霸道。他招招手,示意汽车不要走,别人都听到了马文喊叫停车的声音,司机顿了一下,很快就加大油门,从唐晓慧的身旁怪叫着飞驰出去。

司机一心盯住唐晓慧,压根没有注意路另一边的情况,等他从余光里看到马文用手抓住汽车的顶棚时,他有些迟疑,他回过头看了看老板,吴老板脸色铁青,他对司机说走你的,任何事情有我呢。

汽车开始加速了,司机对挂在车外的马文说,你放手吧,快放手,你不想活了吗?

汽车的引擎声音很大,马文还是听到了,他没有放手,他只是在空中挥手让司机快停下来,他对司机厉声喝道你停下来,什么事情都好说,如果不停,除非今天把我拖死。否则我不会放手的,你走到哪里我会跟你到哪里。

天气太热了,汗水把马文的衣服湿透了,他的两条腿拉在地上,手有些滑,他差点被滑到了地上,多亏他反应有些迅速,他的一只手抓在车门的把手上,一只手抓在汽车右边的观后镜上,汽车呜呜呜向前猛冲,司机为了摆脱马文,他把车左右乱摆,就像一个醉汉一样在马路上左拐右冲。

街道上看到的人都在喊,停车停车,快出人命了。

车子一直没有停,发疯似地狂奔,马文的鞋子飞了,衣服也被拉扯成一条条。汽车开过的地方,鲜艳的血迹在毒晒的阳光下很快就干涸成了一条触目惊心的印记,像一条画在路上的惊叹号。

空气凝固了一样,很多人都怔怔地望着发狂的汽车,不知所措。很快行驶的汽车和街道上的出租车司机超越了那辆霸道,他们把汽车横七竖八地放到了路中央,他们异口同声地冲着飞奔而来的汽车高喊:停车!停车!停车!

十七

清醒后的马文,在病床上动弹不得,老婆拉着他的手亲昵地问他,我冤枉你了,你不怪我吧!

马文摇了摇头,脑袋有些疼。

老婆又说,那个唐晓慧在门口陪着她等几天了,她说天际公司答应了要赔偿死去孩子的一切,如果马文没有那舍己生命的壮举,天际公司依然会态度冷漠,是老马用生命唤醒了天际公司的麻木和责任感。

马文被车拖的事件已经成为这座城市的头条新闻,人们都知道了马文一个小警察的事迹,他们为马文送来了牛奶,送来了鲜花,甚至要为马文捐款,一个监狱的死刑犯甚至要为马文捐献自己的双腿。

大批记者蜂拥而至,都等待着采访,他们提了很多问题,但最集中的只有一个:一个警察到底为了什么不惜生命,这样做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马文静静地想了想,为了什么呢?唐晓慧,那个不曾见过的唐晓慧的儿子,法律?公正?如果仔细去说,这个事情真的有些费力,他的头又开始胀痛起来。

记者们说,说说吧,总是有个缘由的。他们已经给领导做了保证,明天就是一个全方位的报道。这个社会需要正气的弘扬,你为我们做了表率,你一定要说说前后经过,通过报道把那些阴暗的东西揪出来,曝曝光。

马文不想说什么,医生也都愤愤不平,他们赞成记者采访报道这件事,虽然他们知道马文身体不舒服,但他们渴望马文把真相说出来。马文感觉推辞不掉,想坐起来,可努力了半天都不行,他转过头,喝了一口水。

那么就从赔偿开始说起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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