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诗,隐没的源头
2020-07-18杨炼
导语:
当代中文诗,是一种双向写作:既面对当下,又重构传统。后者尤其重要,因为古典杰作,并非简单的罗列。它们的秩序,随当代诗人的参与而不停调整。简言之,每个当代诗人,必须筛选自己的“传统”。
有人曾谓我“只粉屈原”,稍加更正,那应该是“屈原诗”。屈原之名,哪个不晓?但真正含义是什么?却罕见深究。所谓屈原研究,常落入连篇累牍的训诂考据,把象腿都摸烂了①,却还不知大象在哪儿!两千三百年过去了,只剩时间之老和一大堆空间的赞颂,屈原的孤独,也算个世界奇观了。
今年年初,病毒封门之际,我用了两个多月时间,终于达成夙愿,完成了一篇长文《屈原诗,隐没的源头》,内含五章,分别标题:一、屈原之谜——灵均之实;二、《天问》——古今中外的诗人思想家定位;三、《离骚》及其他——以语言的深度验证思想的深度;四、“诗家”——诸子百家之根,或曰集大成;五、“思想之诗”的传统——一个当代传统。这五部分,内在贯穿,层层递进,是一个清晰的整体。我自己的写作,对传统的反思、这思考的全球意义,都被归结到了屈原诗那个精神源头上。最重要的源头,却仍然隐没着。这是一个悲剧?抑或恰恰在反证一种超越时空的深度?我当然认为是后者。
感谢与我缘分匪浅的《上海文学》杂志,同意以此文为主,开辟《屈辞溯源》专栏,发表若干相关诗论文字。我以为这极为重要,因为诗歌的危机,首先来自自身的空洞,而丧失反思传统的能力,正是空洞的标志之一。我希望这些文章,能导向一个结论:当代世界,不仅需要诗人,更需要——诗人思想家!
一、屈原之谜——灵均之实屈原生平之谜,或许永远不可破解。
2019年,当我着手写组诗《大夫,我是你身边一滴水》,随手一翻资料,顿时被屈原身世之渺茫、生平之混乱所震惊,不说别的,仅著名学者推算的出生日期,就多达十二种:公元前366、355、343、340、
362、339、353、351、342、341、336、335……②这还不算没浮出水面的、民间或私人研究的成果。太多猜测,最后只剩一个答案:没有定论,全是猜测。诸多猜测中,人们可以信手拈来、各取所需,连我也不能免俗。那年九月,我获得意大利Sulmona国家文学奖,需要写一篇受奖辞,因为Sulmona是古罗马大诗人奥维德的故乡,而奥维德和屈原的命运如此相似,都深受流亡之苦,又以最深切的流亡体验创作出超越时空的经典作品,故而屈原简直是我的先天依托,且不说我自始就把他当作一位精神向导呢。幸运的是,奥维德出生日期很确定:公元前43年。而说来也巧,我第一个查到的(碰上的?)屈原出生时间,赫然是公元前343年(诸君请看,上列屈原诞生日期中,就有公元前343年在),就是说,一个可能,屈原不多不少早奥维德三百年出生,他堪称一位奥维德跨文化的三百岁大哥!屈原自沉汨罗,奥维德客死黑海,都引来古今中外文人雅士多少浩叹,但也同样,令不同文化的诗歌思想者获得激励,在被杰作印证的厄运之途上前仆后继。这样的受奖辞,当然讨好,奥维德的乡亲们,顿时把我认作他乡的故知、久别的归人,让我好好享受了几天美好的乡情。感动之余,我也不得不承认,幸亏屈原有那么多“可能的”诞辰,让我这公元前343年的说法,没沦为纯粹杜撰。但,此外那十几种“说法”呢?又有哪一个可靠?我算一个坦白的案例,可又有多少人纯然图方便,顺手拿一个日期说事,却毫不在乎偏离“事实”多远?
和屈原出生日期相同的,还有他的出生地、寿命、一生的确切经历,甚至自沉的地点和时间。出生地,有秭归说、南阳说、汉寿说、临湘说、巴陵(岳阳)说、汨罗说、奉节说等等。屈原的官职,公认的有左徒和三闾大夫,可那职位究竟执掌什么?两个职务孰先孰后?为何更迁?却众说纷纭,终于无解。屈原的流放,有诗为证,本来似乎无可争议,但看看历史界、学术界,却争得不可开交。流放事件,有流放一次说、流放两次说、未被流放说三种。流放到哪里,又有江北、江南、先江北后江南,或仅仅被“迁”职位、从未被“逐”出都城诸说。屈原的自沉,该是他经历中最璀璨、也最笃定的事了。他这番决绝之举,上令司马迁感痛于衷:“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泣”;下使百姓滥觞于俗:端午节、包粽子、划龙舟,年年阴历五月初五,在“大夫”的名号下一片欢腾。但,大夫跳下去的,究竟是哪条江?他沉在哪片粼粼水波下?却也没有定论。震于司马迁大名,大家基本接受了汨罗江这个归宿,但学术界还有另议:屈原从未到过江南,彼汨罗江非此汨罗江,“屈原的”汨罗江原在江北汉水一带。关于屈原的卒年与寿命,与出生年月相似,也是混淆不清,卒年从公元前290年到公元前278年之间,前后相差十二年。就是说,从公元前366年那个他最早的生年猜测,到公元前278年那个他最晚的卒年猜测,期间八十八年的岁月,屈子生平如一尾小鱼的身影,隐现在笼而统之的浑水中,好不模糊也!
屈原生平之谜,或许永不可解。关于这,最令我信服的明证,仍须回到中文史家之祖司马迁,他的《史记》,公认地立論清晰、求证严谨、文笔精确,有一说一,决不随波逐流、敷衍成章。他为写《屈原贾生列传》,“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这一“适”一“观”,涵括了数千里跋涉的亲力亲为,只为确认第一手资料,可终其文,太史公绝口不提屈原生卒年月,非不愿也,乃不能也,盖因屈原当时,谁为逐臣罪身留言立传?尤其他最后“被发行吟泽畔”的孤独流亡,更难留下确凿旁证,加之楚国遭暴秦所迫,数次迁都,王室典籍,被焚又被掠(谁知道秦始皇陵巨大的封土堆下埋藏着多少故事!),因此他虽距太史公寥寥百余年,相关史料已湮没无闻。太史公对这位“悲其志”的隔代同命运者,何尝不想为其廓清迷雾?但史家忠直,又胜感情,想见他行文至此,怎能不掷笔长叹?!
然而,生平之谜不可解,是否影响屈原诗之伟大?当、然、不!不仅不,某种意义上,更提纯、凸显了这些诗作的文学本体意义。
无独有偶。在此,请容我稍许离题,借中文文学史上另一部旷世杰作的命运,给屈原诗做一佐证。这部杰作,就是被称为“天下第一奇书”的《金瓶梅》。
谁不知道,《金瓶梅》的作者是兰陵笑笑生?再追问一句:兰陵笑笑生是谁?能得到的只是一片哑然。简直而言,兰陵笑笑生是“无人”!尽管古今学者,搜肠刮肚,翻遍正史野史,提出不下十五六个“可能”,其中不乏名人如李渔之辈,但倘若把《金瓶梅》输入电脑,以其为标准,从小说题材、立意、规模、结构、人物、心理、语言、风格……一句话,思想与文学创作力,和有明一代所有文人做一番比较,看哪位符合、哪怕近似这件作品?结论是:只能失望!因为根本没有!这还不算《金瓶梅》最绝的一手,为切断和任何“现实”的表面关联,兰陵笑笑生甚至不屑给出哪怕模糊的背景,却只从另一部小说中信手拈来两个人物(《水浒传》中的潘金莲、西门庆),引申蔓延,就完成了一部大作,写尽了古往今来的人生处境、人性险毒。由是,《金瓶梅》又是一部(世界最早的)“元小说”,它的艳、美、色,一言一行,无不是一场场生死搏斗,渗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心理剖析力度,称其为第一部中文现代小说,何愧之有?
谁写了这部伟大的开山之作?遍查史料,空无一人。对此好奇者,请参看我一篇拙文,题为《我,兰陵笑笑生》,这虚构之虚构,借兰陵笑笑生第一人称,揭破天下第一谜的谜底:不是别人,恰恰是“我”自己,在完成《金瓶梅》后,抹去了自己存在人间的一切痕迹,或隐遁、或更名、或自沉(为什么不?),令“我”身后,奇书如千古之谜,世人只能瞎猜。呵呵,“兰陵笑笑生”,这笔名就是密码,掷书之后,“我”回看世人惊羞恐怒,一笑再笑,掉头而去。这“笑笑”,乃一对待现实极尽轻蔑的态度,与屈原之自沉相同,与“流亡”之本意相同——一种拒绝,决然、彻底。
中文文学也奇了!莫非诗歌史、小说史两部开端兼巅峰之作:屈原诗、《金瓶梅》,竟都出自乌有之手?只如一线鬼魅、一抹幻影?
幸好,文字在,文学在。
屈原传记的诸多元素中,我认可的只有一个,他的字:“灵均”。这也是他自己在诗中明确提及的唯一名字(《离骚》:字余曰灵均)。此外,甚至姓名,亦多有出入,屈原诗中,明明写着“名余曰正则”,可连司马迁,都混用平、原之名。这究竟怎么回事?说到底,传奇就是传奇,从人物、生平到姓名,不可考亦不必考,他像浩浩大江中一滴水,你说他是哪一滴?不是某一滴又是每一滴,这才恰合“灵均”之名。许慎《说文》解:“灵”者,巫也,楚人名巫为灵,引申义为灵魂、精灵、亡灵、神灵,最早字形见于春秋金文,本为楚方言对跳舞降神之巫的专称。同样,“均”者,《说文》谓均、平之意。这些阐释,是不是几乎专为屈原而写?
对屈原而言,何为“灵均”?除了他那些通天地、贯神鬼、跨生死的绚烂诗作,还能是什么?屈原之灵,是他的文本,他的文本之灵,是渗透在他所有杰作中的精神、思想和风格,宛如一个血统般构建起一个既无边无际、又凝聚合一的语言宇宙。所以,《屈原诗》一词,必须加书名号。这里,“屈原”只是一个借代,指向那个由纯粹文本合成的、精神境界一以贯之的作品整体。作者的人生經历可以模糊,但作品传达的经验、感受、思想、风格和语言必须清晰无比。这文字之灵,活在它的独一无二、不可替代中。它体现于美学,又升华为思想,或许二者本来就是同一回事?
一如《金瓶梅》,有明一代文人,没有一个配得上写出那部大作。同样,《屈原诗》绝对不该笼统归入《楚辞》。司马迁所悲之“志”(诗言志之“志”)中,那震撼千古人心的人生慨叹、人格洁癖、高傲情怀、璀璨表达,说白了:没有第二人写得出来!司马迁不屑提及的“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谁配得上《天问》《离骚》《九歌》《涉江》?它们必出自一人之手,是一个命运、一颗心灵、一位天才、一次血祭的结晶!因此,“屈原”——“诗”,这个单数全称,才是两千三百年中文诗歌长河的个性源头!它不需要倚仗外在的地理和时间,它依托的,仅仅是自己的内在深度,并在滔滔岁月的淘洗中不停被验证。屈原诗,既写于远古,又写于我们当代。它不是国际拍卖场上的出土古董,它的思想仍对当下有效,甚至对不同文化充满启示,这“灵”才真正活了!这“均”也融入人类,继续敞开全球化语境的当代意识。
回到文本,深入文本,下潜到那些诗行的汨罗江深处,读出——发掘出屈原之灵、汉字之灵、中文之灵,乃至最广义的诗歌之灵,是当代中文诗人的天职,不如此,大夫就还得忍着寂寞,沉在又冷又湿的水下,在水面上一片龙舟的锣鼓喧天中哀哭。我们自己入宝山而空手归,置高标于盲瞳侧,只能怪自己的贫乏和苍白。守着屈原大作,当代中文诗人配得上“孤独”那个宝贵无比的词吗?
1984年,当我完成了组诗《半坡》《敦煌》《诺日朗》,需要给它们选择一个诗集总称,灵光一现,屈原诗中那最短的一首(有人说不能算“一首”),跳入我的脑海:《礼魂》!这个“魂”字,直接与“灵”相通,它突破时间,包容时间,集古往今来于一身,恰恰吻合了我从“文革”插队的黄土地上汲取的经验深度;而那个“礼”字,凸显出人生的仪式感、诗歌的形式感、精神的超越感。归根结底,诗之本义,正是思想的形式;诗人之本义,该是诗人思想家,尤其生逢如风暴无尽动荡的乱世,更必须如此。凭借诗集《礼魂》,我冥冥之中已经选定,屈原诗和我的创作间那个精神血缘,它绵延了三十多年,至今未改。捧读灵均之诗,永远有一股浩荡美艳之气,自顶上灌来,灌入我写下的每个字。我们的诗,正是灵均唯一的归途。
“以死亡的形式诞生才真的诞生”(杨炼:《YI》)③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屈原:《礼魂》)
——灵均,魂兮归来。
二、《天问》——古今中外的诗人思想家定位
1999年,意大利,我的第一个国际诗歌奖——Flaiano国际诗歌奖——给我出了个难题,我的受奖辞,应该以“科学与文学”为主题,嗬,天知道什么灵感,让我直接找到那个标题:《提问者》,并把它写成了一首献给屈原的小小颂歌:
“曰邃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阴阳三合,何本何化?”整个中国诗歌史上第一位署名诗人屈原的《天问》——一首问“天”的长诗,从宇宙起源,经自然万物、神话历史、现实反思,到诗人自我,一百七十多个提问,却无一句答案。正确地说,诗之递进,在以问题深化问题、以问题“回答”问题:每一个更深的疑惑,涵盖前一个。屈原,这位中国的但丁,一开始就握紧了文明生长的根源:用每一个问号的光,点醒一个新的世纪。
一个专业提问者的姿势——一种提问的器官,是科学家和诗人最深刻的契合点。一个公式或一行诗句,都在幽暗中触摸,那个“已知”的边界在哪里?从远古某只毛茸茸的爪子,开始打造一块石头,到电脑键盘上弹奏的手,世界变了,令人眼花缭乱地变——可又没变:“提问”的方程式始终如一。我感到有一条双向流动的河流:科学的提问,把外在世界不停转入我们的意识;而诗的提问,则把内心打开成可见的风景。我们不得不问——因为失重和晕眩,人是这个星球上速度变化最可怕的动物,仅仅几十年,就已从天空俯瞰大地,并跃入了星际,但同时,与自己的距离却丝毫不曾缩短:“我是谁?我存在吗?”《天问》狠狠追问着发问者:“我知道什么?”好像为了反衬人的渺小,持续的创世,末日一般漫长。
在我看来,这正是意义:面对无限,而不放弃提问。那意味着,从承认未知出发。培根的名言“知识是力量”,从提问者的角度,应当修改成“承认无知就是力量”,而首先应被承认的无知,恰是我们对自己弱点的无知。一个更苛刻提问的理由:人的外在自由,如何从争取内心自由开始?怎样把所有摸索转为突破内在的限制?——所有提问只是一种反问!屈原《天问》的精神视野,远超过最高倍数的天文射电望远镜。承认无知,已包含了创造的前提。这是“伟大的无知”,以一个巨大的问号为圆心,像不停摇动一杯水,形成一个透明的同心圆,不断侵入所有思想的既定秩序。用重重变形,不停提示那个古老的起源——隐含在文明最深处的“提问者”本义。
我提到《提问者》,并非仅仅为炫耀,而是因为“提问”一词,如此犀利尖锐,如一柄激光剑,刺穿了数千年隔绝在古今中外文化間的雾障,一举确定了我们的思想定位:诗,一个永无休止的提问,诗人,一个不知疲倦的提问者。没有“问”之能量,所谓传统,就是假的,只剩空洞的躯壳。所有文化,概莫能外。
在中文传统中,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清晰击中这要害,并迫使我们不得不正视、深思这个思想传统的,正是《天问》。
提问的能量,远超回答。因为,回答是封闭的,提问是开放的;回答是确定的,提问是探索的;回答是整合知识,提问是激活思想;回答是应对的句号,提问是挑战的问号。恰如另一位毕生提问者、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名言:“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这是为什么,那些试图回答《天问》者,如柳宗元之《天对》,无一不像揽镜自照,结果却落得自惭形秽。
那么,《天问》之问,精彩在哪里?
《天问》的研究者和文字,汗牛充栋。我细查那些不吝热捧的喋喋不休,却发现,没人(至少我没看到)注意到它开篇那个字“曰”——“曰邃古之初”的“曰”。《天问》的现代译文,要么仅把它当作发语词,无意义;要么给它一个“请问”之类语焉不详并重复的解释,或干脆省略掉这个字④,开篇就说“远古之初”……
但,在我看来,这个“曰”字,恰恰是一把最关键的钥匙,能打开《天问》宝藏的大门。
“曰”者,言也、说也。它不是虚字。“曰邃古之初”,必须被清楚译成:“说是(都说是)宇宙之初”,这里,“说是”极为重要,因为没有它,后面“谁传道之”——谁说的?——就不成立。这一“曰”一“传”,使《天问》第一问,振聋发聩如盘古开天地,却又比看不见摸不着的开天地更有力,“曰”,把问题直接提到了言、说的根上,语言的根上,人类文化之根上。“谁说的?!”世间万物之命名,可不就是一“说”?诸子百家、古今理论林林总总,可不都是一“说”?老子有“道可道,非常道”,维特根斯坦有“一切哲学问题,都是语言问题”,而《天问》殊途同归,当头“曰”来,把宇宙起源,归结于人类、归结于语言。这一问,廓清了存在的弥天大雾,直指人本身、语言本身、“问”本身。倘若天地万物都被语言涵括在内,那么,谁又能在世界之外、之上对我们言说?
这里,不妨比较《圣经》在同一问题上的态度。《创世纪》起始一段,同样与“说”有关:“……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耳熟能详吧?但,“说”虽相同,怎么说却大相径庭。《圣经》之说,一锤定音,确凿无疑。神的口中,哪容疑惑?祂在,祂的声音就是祂的旨意。祂说要有光,光就存在了。祂无边无际、恒常不变,祂说出的光,也自然而必然地拥有同一性质。那么,人呢?人是聆听者、接受者,人的功用,是沐浴那光、承载那恩泽。人如草木,岁岁枯荣,但自神口中起源之光,则辉耀人类,乃至万物绵延的无数世代,我们该无尽感恩地生存于那个肯定句中。
《天问》几乎彻底反其道而行之。
《圣经》:神说;《天问》:谁说的?《圣经》:神无需语言学,祂就是最高语言学;《天问》:人能“曰”,也能反问。“都说是”,难道就是吗?谁决定是?且必须是?屈原在此,完全是一个站在地面上的人,有呼吸、有血肉,会烦恼、会困惑,他不是祂,不接受塞给他的现成答案。他的提问,与世间众人完全一样,充满常识。“从前有座山,……” “‘从前是什么时候?”小孩子会问。他不知道,他正提出一个天大的问题。与《圣经》神学相比,《天问》是人学,或许太人性了,以致非诉诸极端个人的声音。“曰”,《说文》解作口之气也。此口确定无疑是人之口,所吐之气亦人之气。《天问》开宗明义,确立了提问者的位置:人的——个人的;语言的——哲学的。它不皈依神学,它恪守人文的本质。
因而,连汉代王逸也太小家子气了。他理解《天问》,仅达到“何不言问天?天尊不可问,故曰天问也”的程度,殊不知,《天问》中提问者的姿态,比“天不变,道亦不变”之“天”高得多,并非天尊“不可问”,而是提问之人与天并肩,盖因人是一命名,“天”亦一命名,所有命名无非传说矣。“谁传道之?”醍醐灌顶,彻底颠覆古今因袭的人云亦云。《天问》之“天”,并非仅指一物,必须作万物解。由是,问天即问万物,问万物须通过问万物之名,最终,万物之名皆备于我——煌煌《天问》,曲曲折折,其实通篇都在追问自我!这里的哲学深度(注意:不是形而上的玄学,而是对现实真正的哲学反思)及充分之表达,两千三百多年后,才在西哲如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那里获得回响。
一个“曰”字,引出我如此浩繁言辞,太多了吗?一点儿不!《天问》,问天,问万物,问语言,问自我,归根结底,它的潜台词始终未变:确立诗意提问者的定位。这里,可能还应该加上一个定语:“永恒的”。
作品才是证明,欲求《天问》之伟大,别无他途,还得回到作品本身。
我在早年的文章《智力的空间》中就曾谈到:结构是一部作品最深的表述层次。犹如但丁之《神曲》,有多少人逐句读完了那部巨作?但又有谁,在知晓但丁用地狱、净界、天堂“一个人审判整个历史”后,能不为其精神力量所折服?这“一个人之宇宙”的定义,用到《天问》上,毫不过分。
《天问》全篇,提问是贯穿的原动力,命名(万物)是反思的对象,自我是思想的最终落点。
古今学者,对《天问》(以及其他屈原诗)的语言出处多所考证,这当然重要,但对我来说,通过分析文本结构,把握屈原诗的整体精神,才是体悟屈原诗价值的第一义。无纲则目不张,思想理解没到位,仅埋头经营训诂考据功夫,不免窥一斑而失全豹也。
我把《天问》结构,分为五大部分:1、创世篇;2、天地篇;3、神话篇;4、历史篇;5、自哀篇。
1、创世篇:
从“曰邃古之初,谁传道之?”起,至“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共十二行六问。此篇直指全诗核心字“曰”,一举揭示神话的虚构本质,把宇宙创造之“神”力,推回人类言说的问题。一连串提问:“谁传道之?”“何由考之?”“谁能极之?”“何以识之?”“惟时何为?”“何本何化?”既问宇宙起源,又问变化规律,所有问题,无一玄虚飘渺,都是我们每个人的理智可能提出的。屈原就像一个现代科学家那样仰望星
空,深邃的目光注视着、追问着宇宙最深处那场大爆炸。
2、天地篇:
从“圜则九重,孰营度之?”起,至“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共二十四行十五问。此篇接续上篇而来,宇宙既创,而四维如何营造?世界怎样安排?八柱九天、日月星辰,都在此一诗歌蓝图中。此篇语气急促,节奏紧凑,四行一换韵,如音乐急板,最紧迫时:“幹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连续的鼓点,一声逼迫一声,狠狠掀翻了流传千古、仿佛笃定无疑的天地体系。
3、神话篇:
从“女岐无合,夫焉取九子?”起,至“羿焉彃日,乌焉解羽?”,共七十六行四十九问。天地之间,神话存焉。此篇又比前篇更长,语气疾徐相间,问中夹叙,叙而又问,先四行一换韵为主,自“何所不死?”至终,忽然变成二行一换韵,步步紧迫,于诗歌形式中,不知不觉囊括了一部《山海经》。“黑水玄趾,三危安在?”也许因为我早年去过敦煌,写过三危山,知道那里距中原(特别是楚国)多么遥远,所以《天问》知识震波辐射的广度,对我特别奏效。
4、历史篇:
从“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起,至“厥严不奉,帝何求?”,共二百四十八行九十四问。此篇又可以命名为讽谕篇或籍古谕今篇。《天问》之中,此篇最长,而行数与问题数目之比,又反差最大。一问之间,拉开最远,节奏相对徐缓,所以也可读作慢板乐章。但同时,因为历史资料,又较神话切近,屈原在此,更清晰地借用历史,讽谕现实,几乎无一句不慨叹古人,暗示(或明指)当下。纵览此篇,最合我所体悟的“天即万物”之理,古往今来,一切历史皆是文本,一切历史都无非是当代史——且只“说出”(重写)了现在。这是不是又现代得不得了了?此篇韵脚,基本规范为四行一换,但到最后十六行,句式突兀一变:“中央共牧,后何怒?”以后,一口气连问“力何固?”“鹿何佑?”“萃何喜?”“弟何欲?”“归何忧?”“帝何求?”声声都砸在那个逼迫诗人流亡的绝境上——被“说出”的,就是现在啊!诗人一问再问,这才是谜底。
5、自哀篇:
从“伏匿穴处,爰何云?”起,至“悟过改更,我又何言?”,共六行三问。《天问》巡游九天八极、四海五湖,终于返回实处:诗人之所在、自我之所在。一个九死一生而挣脱不得的命运。言辞滔滔,改变不了宿命的残酷,诗歌的万语千言,最终落点,仍是一个“我又何言?” 夫复何言啊,这古今之叹,两千三百年前就发出了,至今余响不绝。诗人并非不懂,性格决定命运。高洁的自我,乃一切厄运的原因。所以,“我又何言?”作为长诗终结,不该仅被理解为对他者(君王?)所说,这其实更像诗人自问,对一个死结的无解之解。《天问》自一“曰”字起,至一“言”字终,首尾之呼应,还可能更加完美吗?“都说是……我还说什么?”这两问之间,是不是涵括了整个人类文明史的沧桑苦衷?而更棒的是,在命运的终点上,并非有一个屈服的句号,它仍被赋予了那个大大的问号,尽管,那只像一个无奈的反问。
从文学角度讲,上述五篇的精彩之处在于,它们并非以线性叙述相连,而是一种层次的叠加。它们的结构,建构起一个诗作内部自洽自足的空间。这些层次,彼此渗透,构成互文,又在指向同一个精神焦点,不停加深(加强)“提问”的质量和力度。这个空间诗学,还将在中文诗歌传统中延伸数千年,并以七律等形式臻于完美,可惜,《天问》的后来者,囿于汉代以后大一统思想控制,已完全丧失了创始“提问者”的决绝和彻底。《天问》之名,人人皆知,可《天问》精神,早成绝响。屈原诗的思想、美学传统,迄今为止,仍只是一个人的传统。“灵均”,创建了它也终结了它。尽管如此,种子已经播下,“提问”基因不会灭绝,它潜移默化,已渗透进了我们的生命和诗歌,并在所有语言和诗歌的血液里打上了永久的戳记。只要贴近一切诗作精品,就一定能听见《天问》的回响余音。
我遍览古今中外文学史,找不出第二件能如《天問》更精确地给诗歌定义者,故此我不得不承认:《天问》的地位,千古独步。
① 这是诗人戴潍娜读完《屈原诗,隐没的源头》之语,不敢掠美,特此加注。
② 刘石林整理:《屈原研究综述》。
③ 杨炼:《》,杨炼自造字,合小篆日、人于一;古意:天人合一,今意:内外合一。读音“YI”。此“字”为杨炼1985—1989年完成的长诗之标题。
④ 李振华:《楚辞》、闻一多:《天问释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