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非洲:殖民、奴役与混血认同
2020-07-17邓晨
邓晨
1895年,伊卓人的国王乘坐着战舟
在1843年西非海岸的岬角,军队的枪炮声刚停止,村落的房屋就燃烧起来,翠绿的棕榈叶梢在烟雾中颤抖着……
在当时美国黑奴返回非洲所建立的利比里亚殖民地,新移民与原住民时不时发生冲突。带领“黑船”舰队结束日本锁国时代的佩里准将,时任美国非洲舰队的指挥官,他率领的海军陆战队为保护新移民社区与美国商人,将原住民村庄付之一炬。
所谓的美国非洲舰队,和较早成立的英国西非舰队一样,其中一项任务是取缔奴隶贸易,所以原先具有人道目的,而利比里亚的成立也带着解放黑奴、建立自己国家的理想蓝图。但现实则是较想象复杂得多,返乡的黑奴对原住民反而造成威胁,直到100多年后冲突都仍未消解。
美丽的非洲海岸是深受创伤的海岸,不论是奴隶贸易与殖民,或是族群间的冲突,这也使它成为流离与迷茫的海岸。即使利比里亚的黑奴“回到非洲”,回归的也无法是“故乡”,而是一个新的地区,只能试图打造新的社群。
在很多地方,尤其像佛得角、圣多美、毛里求斯、塞舌尔这些小岛国,原本其实是无人岛,大部分人口都是在殖民历史中迁居混血的。西非的水手随着英国海军到了南非或东非,甚至印度、中国,这都是十分常见的情形,殖民力量深刻构造了非洲海岸的生活面貌。
掌握航海技术的民族
对于非洲而言,海洋从来都是一个“艰辛”的话题。从古埃及王国,到西非的王朝与东非的贸易城邦,非洲古文明在面对海洋时都是被动居多,非洲海洋史充满残酷的侵略与奴役。但就像“郑和下西洋”或《河殇》在中国能成为特殊的历史情结,古代西非马里帝国探索大西洋的历史记载,或黑人海盗纵横大西洋的传奇,都能引发当代非洲对于“海洋之路”的浪漫想象,这背后是一种尝试在历史里找到正面力量的渴望。
今天的游客来到海岸地区,多半会造访残酷的奴隶贸易遗迹,但其实非洲人未必害怕海外的世界,差别只在于是自愿的追寻或是强制的苦役。古老传奇的航海者因为掌握主动权而被羡慕,但除了传奇故事以外,还有不少海岸民族也通过掌握航海技能,从而在殖民年代免于沦为奴隶,利比里亚的原住民就是一个例子。
非洲好望角
人们可能以为,利比里亚的原住民在面对海上的侵入者、危险的大海时,只能被动地接受历史的摆布—首先是暴力的奴隶船,继而是解救奴隶的舰队,然后貌似正义的舰队忽然又成了暴力的压迫者,原住民只能沦为刀俎下的鱼肉。事实上,这些被称为“克鲁人”的民族除了以“凶悍抵抗侵犯”闻名,也把他们原本作为渔民的技能,逐步转化为在欧美船只上占据一席之地的本领。
克鲁人被誉为不曾沦为奴隶的一个民族,额头上的蓝紫色刺青成为他们的专属标志。
克鲁人被誉为不曾沦为奴隶的一个民族,额头上的蓝紫色刺青成为他们的专属标志。欧洲人知道他们宁死也不肯为奴,而且又具备熟谙水性与在热带环境工作的能力,所以大量雇用他们。他们的能力成了自信的底气,船主也无法承受他们集体罢工的风险。这一切都使克鲁人即便屈居人下,却仍然赢得了尊严。
尽管在奴隶船与殖民者的战舰上不可避免地也有克鲁人的身影,但在英国海军的废奴任务中,他们也是不可或缺的组成。与东非和印度裔混血的希迪人水手一样,克鲁人在一些历史研究中,被形容为废奴任务中的“黑色解放者”,他們积极加入取缔奴隶贩子的战斗。
不幸的是,近年来克鲁人遭遇了另一种外来压力。来自亚洲与欧洲的远洋渔船进入利比里亚海域捕捞,对于长期以来在保护海域中使用传统独木舟的渔民来说,这是对鱼源和生计的重大威胁。因此他们群起抗争,也不乏与对方渔船发生冲突的情况。
独木舟与帆船
西非海岸民族,自古以来多半靠独木舟划桨航行。克鲁人是至今延续这种传统的族群之一,但在现代渔船竞争之下,独木舟已在逐渐消失。在早期殖民者到来时,许多独木舟是可以载上七八十人、承载数十吨货物的大船。在19世纪,部落的战舟还会装配欧洲火炮,甚至加上机枪。
欧洲人观察到,尼日利亚的伊特希克里人在攻击敌人时,能出动40条大型独木舟,每条都载有二三十名战士,在暗夜中发动可怕的袭击。
奴隶船的船长对奴隶施加虐待
利比里亚的克鲁人、加纳的芬提人,还有尼日利亚的伊特希克里人、伊卓人等族群,都是利用独木舟在海岸与河流进行渔捞、贸易与战斗的能手。他们在很长时期,都能阻止欧洲人进入内陆。欧洲人在交易奴隶与货物时,也都依赖他们,因为欧洲船只靠近河口的沙洲浅滩容易搁浅,多半必须停泊在远处,然后靠独木舟作中介。
现在能看见的独木舟,比它们的前身都要小得多。中国远洋渔船在西非遇见的那些独木舟,假使没有得到特意的文化政策支持,在外来的巨大压力下,很可能进入一个古老航海传统的尾声,这是十分不幸的。
相较于西非,在东非流行的传统船只更为多元,当地的独木舟对船帆的使用比西非常见。因为受到马达加斯加的南岛语系航海者影响,有的独木舟两侧还会装上维持平衡的小型舟艇—也就是东南亚、大洋洲常见的螃蟹船。考虑到数千公里的距离,南岛航行者的技艺实在令人赞叹。
欧洲的船只停泊在离岸较远处,近岸接驳都靠当地的独木舟作业
不过就远洋船只来说,东非海岸仍然属于波斯湾与印度洋航海传统的一部分。航行在当地港口与西亚地区的商人,一直是使用三角帆型的阿拉伯帆船;希腊罗马时期的海船与明代郑和的舰队虽然曾经造访,但都是海岸线上的稀客,直到近代欧洲帆船抵达这一海域。
西非海岸民族,自古以来多半靠独木舟划桨航行。
非洲大陆不像希腊周围,缺乏充满岛屿与港口的海域。虽然东非的海岸线属于伊斯兰文化圈与印度洋贸易网络的一部分,但陆地之间的距离遥远,而港口城市对内陆的辐射也有限,反而与亚洲往来频繁。每当来自亚洲的暴力伸向内陆时,往往是掠夺性的,例如19世纪恶名昭彰的桑给巴尔奴隶贩子。
西非的海岸距离欧亚大陆更为遥远,古代西非许多帝国都是通过与北非的内陆贸易兴旺起来的。北非的海岸线更多是中东与地中海文化圈的一部分。曾经与罗马相抗衡的迦太基城,原先是黎巴嫩一带的腓尼基人来到北非建立的殖民地,与内陆原住民的关系总是紧张。
也因此,像克鲁人这样靠海谋生的族群,在古代更多处于非洲内陆文明的边缘,到了近现代才成为历史舞台的焦点。14世纪马里帝国君王阿布·巴克尔二世抛下王位,率领舰队宣称要“探索海洋的边界”(他的继任者是常被称为“历史上首富”的曼萨·穆萨),这样的行动在古代非洲似乎极其稀少,也就有了如同郑和下西洋一样的高度传奇性。
魔幻的混血认同
大航海、奴隶贸易与殖民,造成了大量不同地区和族裔的人口被汇聚在一起,或者某个族裔的人群一下子被散播到各种遥远的地方……
这类情形固然像是被欧洲人编排与操纵的故事,事实上也的确充满支配的意涵,但是当殖民者的势力不止一股,或者殖民政府也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时,这就使支配更加复杂混乱。葡萄牙人、阿拉伯人、英国人、法国人、荷兰人、美国人来了又去,非洲小岛国上的居民试着在此间寻求发展。
圣多美与普林西比的传统戏剧“奇洛里”
从15世纪末开始,圣多美与普林西比开始被葡萄牙殖民。岛上有早期被葡萄牙王室强制改信基督教,然后送来的犹太儿童后裔;有殖民主与非裔奴隶的混血后代;有来自澳门的中葡混血移民;还有海难漂流上岸或被解放的奴隶。在20世纪初,当地还是世界最大的可可豆生产地,来自非洲各地的奴工在這里替巧克力公司工作,也留下了众多后代。
在当地最有名的一种传统戏剧“奇洛里”中,黑人演员们穿戴华丽的戏服和面具,饰演欧洲中世纪查理曼大帝时代的故事。在这种魔幻的场景设定中,阴险的王子在森林里杀害友人并夺其妻子,最后公正的查理曼大帝恢复了正义的秩序。当地人在这段剧情中,抒发了对殖民当局的不满,寄望葡萄牙中央政府能够主持公道。
在另一个国家佛得角,每年3月举行的嘉年华会中,居民用另一种方式纪念来自非洲大陆的祖先。小麦色肌肤甚至白皮肤的居民把自己全身涂黑,装扮成西非内地曼丁战士的模样,载歌载舞;在嘉年华最后一天,他们还会象征性地“抬棺”跳进海里。这是当地最著名的传统文化庆典,也吸引了无数观光客前往共襄盛举。
由非洲特殊的海洋文化所产生的魔幻感,具体呈现在民间宗教上的,就是“海母”妈咪瓦塔的形象崇拜了。相较于中国妈祖的道德感召,或是希腊海神波塞冬的强大威力,妈咪瓦塔的形象带有一种危险的魅力。妈咪瓦塔虽然是流行于非洲海岸的信仰,但里面掺杂了早期欧洲马戏团蛇女、印度教神明的形象元素。
航海时代深深塑造了今天的非洲,除了混血认同,很多族裔原本并不认为自己是同一民族。新的身份认同是在奴隶贸易与殖民中,随着奴隶被汇集在一起而形成的。只有理解这些脉络,才能真正深入地理解现代非裔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