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的花朵与斜阳的影子
2020-07-17
能剧
来京都前,我一直处于焦躁不安的状态,很小的不经意的一件事或者一句话能使我积攒了多日的希望破灭。我们与人世间的一切都保持着清醒的距离。这是一种怯懦,还是一种谨慎?
在京都祇园的石板小路,我感受到那击中我内心深处最隐秘部分的力量。当酷似坂本玉三郎身形的能剧艺人的变调唱腔与三弦的铮铮之声,咿咿呀呀,缓慢而凝重地响起时,语言成了遥远的背景。它不再是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唯一工具。词语可能被用滥,过度的表达会失去本质。歌,舞,唱腔,情感,泪水,这些胜过语言的东西,在我眼前,如一条流动的丝绸,舒缓又极致地铺呈开来。
能剧艺人表演的是在日本非常有名的剧目《大蛇》。我不知道剧情是什么,更听不懂唱词,但我能感受到那哀伤之战栗,之美。艺人穿着奢华的朱红锦缎长袍,踩着木屐,手中握着一把折扇,躲在夸张艳丽的女子面具背后,抬头,摇头,侧身,或者折扇掩面,通过一系列轻微的动作来表现“能面”之下那些暗潮流动的——或悲伤,或喜悦,或凄绝的情感。艺人歌哭般的道白,流水般的舞姿,让我感到融于时间与空间的极致之情,其浓郁,让我完全忘了“能面”之后,是一张老人沧桑的脸。在能剧表演中,男人演女人,老人演少女,男声与女声的互转,很常见。
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一生对能剧推崇备至。他在电影《晚春》中对“幽玄”的能剧之美做了一次延伸与致敬。影片结尾部分,先用长镜头扫过室内全景。当女儿离去时,父亲缓缓转过身,脸侧对观众,放下茶杯。这时,光影切到了脸部特写,父亲轻微地低头,脸部的三分之二沉入阴影中,几秒钟后,父亲抬头,脸部的三分之二浮出阴影。空寂,静默,惆怅,颓败。他开始削苹果,微光打在他枯枝般的手指上。果皮一点一点从果肉上剥落,没有间断地、松弛地垂开。父亲的脸又沉入黑暗中,苹果在手中闪闪发亮,光,继续向上攀爬,爬到他颈脖处,侧脸变成一张剪影。细节缓缓地流动着,一个孤独的父亲在女儿出嫁后的落寞一览无余。
“幽玄”是日本能剧的美学指向。当艺人在台上表演时,一幕幕或妖艳或玄静的场景向观众传递出“心”不是封闭的内在之物,而是可以通过指尖、脚尖、唱腔抵达的。真是一种讽刺啊,我们认为表达情感是一种软弱的象征。不惧怕,表达,再隐藏于幽微处,是能剧表演的特色。就像生命只有在流动的状态下才是美好的。
立原正秋写过一本叫《能剧世家》的书,讲述的是一个能剧世家由兴盛走向没落的悲剧故事,穿插讲述信仰的危机。男主角有一天早晨醒来,忽然失去了对从前视为生命的能剧艺术的热情,当精神处于荒漠,肉体开始在情欲中挣扎,身体越渴求,精神越赤裸。他游走于不同的女人之间,即便肉体置身于欢愉的高潮,疏离感依然如影随形。妻子责问他,他也只是恹恹地说,“消遣而已”。他对于能剧出色的表现力曾经让他的老师将他视为能剧艺术的传承和发扬者。实际上这个虚妄的角色并不能让他的心沉潜下去,逃离也没有带给他任何慰藉。“不过是从一种失语之痛走向另一种失语之痛。”最终,他让自己投入了死亡的怀抱,换取了永恒的寂静。这与他的妻子在簌簌飘飞的花瓣之中一阵狂舞,然后渐渐消隐于黑暗,有异曲同工之哀。一个用幻灭的生命,一个用幻灭的心,共同诠释了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出凄绝而迷茫的物语!
能剧的舞台呈四方形,上有屋顶,左手边有狭长的过道,用于艺人的进场与退场。折扇作为道具,能表达羞怯、喜悦、悲伤等多重意义。能剧的“能面”是大有考究的。面具基本上分为五类:老人,男人,女人,神,妖怪。夸张的面具在艺人的演绎,以及光影与音乐的配合下,会展现出各种复杂而微妙的情感。“能面”主要由工匠用柏树木块雕刻而成。当工匠与木块邂逅,凝固的木块具有了工匠的灵性,工匠也有了木块的稳定,深沉。否则,你怎么解释,这凝固的面具,看似微笑,眼角却似残留泪痕;看似悲伤,唇边却漾出一丝平和笑意。“能面”就是艺人的神灵。艺人在表演之前对着“能面”祈祷一番后,戴上面具,艺人就不再是他自己了,而是他所扮演的角色。
“隐藏着的才是真正的花”,被誉为能乐集大成者的世阿弥如是说。在十四世纪早期,戏剧作家观阿弥及其子世阿弥将猿乐改编成缓慢凝重的能乐,并得到当时的掌权人丰臣秀吉的资助。这种表演形式流传开来,并沿袭至今,成为世界上最古老的戏剧之一,被置于“含蓄”的日本之美的对立面。“留白”也是能剧的一个重要特点。
能剧演员中父子搭档比比皆是。比如《曾根崎殉情》,阿初由藤十郎扮演,德兵卫则由他儿子中村饰演。而在此之前的数十年,阿初还是由藤十郎扮演,演德兵卫的艺人是藤十郎的父亲。几十年来,藤十郎先和父亲演恋人,之后又和儿子演恋人。日本文化的阴翳、异端之美在能剧表演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让我也一起去死吧……”藤十郎用绷得紧紧的纤细的假声抽泣了整整一生,他把语言化作“歌”,举止化作“舞”,没有人知悉他在“能面”背后的秘密。仿佛一个人必须被剥夺一些东西,才能在痛苦之中重新长出翅膀,冲出灰烬,展翅升腾。
祇园
祇园曾经在京都的东郊,昔日的盛况已日渐衰微。日本哲学家鹫田清一在《京都人生》中写道:“来到八坂,就已经是山脚,再往前就没有路了。无处可去的事物从这里悄悄向城里回流,城里又把这些事物推回边际。于是这些不寻常的事物在城与边际之间,在名叫祇园的都市缝隙里闪耀,或是黯淡,沉淀。”
走在祇园的石板小路上,我身体的各个部分都在躁动。随便指向一家店铺,追溯起来都有几百年的历史。我每经过一个街区,一个转角,一扇窗户,都在想,这里,曾经发生过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而祇园本身是沉默的。只有静静地倾听,让暖暖的蒸汽,夏日午后的溽热,从脚心传递到手心,才能感受到她的张力——对时间流逝的漫不经心。
从布帘背后飘出的乌冬面的香气,切菜声,音乐,酥软喜悦的交谈声,纸拉门推开又关上的声音,木屐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与其说是一种喧哗,不如说是一种潺潺流逝。只有在祇园,才能感受到时间的纵深之美。
在祇园的花见小路,随处可见脸上抹着厚厚白粉,穿着层层华服,踩着木屐走路的歌舞伎。她们大都是二十岁左右的乡村少女,远离父母来到京都,学习舞蹈课、长歌课、清元课、净琉璃课、打击乐课、茶仪课、花道课等等名目繁多的课程,长时间的学习之后,写有她们名字的花牌,将被挂在祇园的各家米其林餐厅里。客人也可以将她们请出来。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她眼神里的表情难以捕捉。正午的阳光下,她穿着雪青色和服,能看见里面重重叠叠的纯白衣领,脚上穿着及踝的白棉袜,踩着高跟木屐,被一个客人搀扶着,缓缓下坡。一颗细碎的石子蹦进她的木屐,她一踉跄,重心失衡,身体被直直地抛了出去,摔在石板路上,高绾的发髻散乱开来,木屐离开了脚,前面掉了一只,后面又掉一只,行人驻足观看,旁边的客人哈哈大笑。过了很久,似乎才想起要扶她起来。我无法知悉她的感受。她脸上厚厚的白粉掩盖了她所有的秘密与情绪,深不可测。她曾经在祇园的一扇纸拉门后面苦练技艺,当她的脸深陷于纸拉门的阴影里,当老板娘责骂的尖锐嗓音传来,她凄婉的唱腔能否传到乡下母亲的家中?
前面提到了祇园处于两种文化碰撞的缝隙之间。极致与寡淡的同置,清淡的乌冬面,无味的生鱼片,艳丽的艺伎,夸张的能剧。在祇园,还有一种文化是《京都人生》里介绍的,叫间接美学。何谓间接美学?就是回味,余味。小津安二郎也是间接美学的信奉者,他曾经说过:“电影是以余味定输赢。”一声空寂,惆怅的叹息,远远胜过一个有开始,有高潮,有结局的故事,那轻微的叹息声里包含了无数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无限延伸的思绪。
祇园的建筑有典型的日本之美,如和服的领口,层层叠叠。木质构筑的房子,推开拉门,里面有一个繁复的延伸,小花园、回形走廊、起居室被重重区隔。在是枝裕和的电影里,日本的家庭生活普遍“门内”与“门外”泾渭分明,“门外”,和睦友爱,“门内”,深藏着一股又一股的暗流、野性与喧嚣。而这些,站在门外的人是永远看不到的。我想,祇园的“门内”与“门外”也概莫如是吧。
我来到祇园时,一年一度的祇园祭刚结束。没能赶上盛况总是有些遗憾。但是在街上看见的香客,奇装异服的人士,祭祀用的道具,以及空气中香火的气息,地上焚烧的烟灰,又让我有一种恍惚感,这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京都人对于古老而缓慢的仪式的崇拜,没有因为时尚与文明的入侵而消减。祇园祭,是京都人的精神宇宙。在祇园的街头,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热闹非凡。他们在崇拜过不属于凡间的所在之后,又重回人间,继续过起自己的日常生活。
我轻轻推开一扇纸拉门,无论是面对店员的鞠躬,还是打招呼,我都尽量微笑,不作声。他们的日文我听不懂,我的英文他们听不懂。语言沟通无效。我点了一份乌冬面,一份天妇罗和一壶清酒。学京都人的礼仪,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没多久,食物就送来了。穿着和服的服务员跪着在我的对面。她先从蓝色食盒里取出一只盖着碗盖的黑底镶红碎花、发出莹莹光泽的木碗,放在餐桌上,掀开碗盖,里面盛的是清汤乌冬面。接着取出一只红底黑花、中间凹陷如美女细腰的瓷质酒壶,配了一只酒杯。最后从食盒里取出一碟炸天妇罗,配以木筷木勺。服务员以日本女人特有的温婉嗓音介绍了一番后,立在一旁。虽然她说的我一句都没听懂,但我知道她大概会说什么,用现学的日文,结结巴巴对她说了声:“给你添麻烦了!”她微笑着轻轻退出,并帮我拉好榻榻米的纸拉门。我尝一口乌冬面,筋道,面条彼此重叠却不黏附在一起,面条混淆在浇头和清汤之间,汤是汤的味道,面是面的味道,浇头是浇头的味道,丝毫没有串味。九鬼周造曾经说过:“浸染却不变色,是京都人的精神坐标。”我从一碗清汤乌冬面中看见了京都文化的考究。松尾芭蕉有俳句云:“好花虽在前,难排人世忧。淡饭饮浊酒,一醉解千愁。”当一壶清酒快见底时,我终于让自己兴奋了起来,仿佛处于某种被启示的边缘。味蕾与人生经历有关吗?我想起小玛德莱娜点心,想起气味与滋味支撑起的那座记忆的巨厦。而于我,如果没有这壶清酒,清淡的乌冬面在我的嘴巴里将会味同嚼蜡。我的味蕾适应了浓郁,热烈,灿烂,对于清淡与寡淡,我极度不喜欢。鹫田清一在《京都人生》一书里写道:“人生的尽头,我希望能吃碗清汤乌冬面再走。”而我想说的是:“人生的尽头,请给我一杯酒,借着大醉,跟人间说再见。”
⊙ 洛根·泽尔默 作品2
离开乌冬面馆,天色渐渐暗下去,火烧云越烧越旺,像熔铁炉里闪烁着深红色火焰的铁水,倾盆而下,洒在祇园路边的花丛里,每一朵花都像着了火似的。离视线稍远的地方,倾斜的光穿过一朵紫薇花,仿佛一束透明的淡紫色的火焰在晚风中摇曳,它似乎将所有的光都聚集于自身,将整个世界都聚集在一叶花瓣上。
我的内心正经历着一场厮杀,那情感的潮汐几乎快将我淹没。
唐招提寺
从京都坐近铁,约五十分钟抵达奈良。打了的士去唐招提寺。一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司机与我,彼此都无法交流。我看着窗外依次后退的风景。奈良的建筑很有历史感,一排排木质的房子,低矮的围墙上枝蔓缠绕。
唐招提寺坐落于一片翠竹丛林的掩映之地。六百日元买一张门票,时值中国暑假,到处都是喧嚣的人群,而这儿,却难得地静谧。甚至过于静谧了——我等待的音讯没有来。我想起一个词——“静水流深”,它暗示了沉默的力量,仿佛一开口说话就是软弱表现。
佛陀静默,湖水静默,翠竹静默,纸拉门上的剪影静默。
这座寺庙是扬州人鉴真和尚建造的。也是他人生的最后栖息之地。公元前七五三年,鉴真在经历了五次东渡失败之后,再一次扬起风帆,师徒一行二十四人,从张家港登船,踏上前往东瀛之路。此时的鉴真和尚已经六十七岁,双目失明。他面向故乡的方向陷入沉思,而故乡越来越远。这一去是再也回不来了。两行清泪从失明者的眼眶中溢出。
鉴真大和尚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时,有一次随父亲去扬州大云寺参拜。见了佛像后感动不已,随即萌发了出家的意愿。在寻常少年当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发生在鉴真身上却又那么自然。据传记记载,鉴真俗姓淳于,他出生的当晚,淳于家中佛堂里佛像前的供灯灯芯突然爆出灯花,霎时光芒显出七色荷花形状,将佛堂映照得绚丽多彩。当少年淳于与佛像邂逅,潜藏于他内心多年的神性之光被照亮了。这种宿命般的邂逅一生只有一次,混沌世界对他开启了一扇神迹之门。
东山魁夷在《通往唐招提寺之路》中写道:“鉴真和尚到达日本后,作为戒律宗的始祖做出了极大的贡献。和尚带到日本来的唐代最新的佛教研究典籍,王羲之的书法资料,给奈良朝后期带来影响,还有和尚在药学领域的造诣等等,为其后日本文化所带来的巨大贡献,更是无法估量。”
一眼望过去,正殿雄浑的屋顶,具有音乐律感的两个鸱尾,八根开放型大圆柱迎面排开。这座寺庙已经一千二百多年,我血脉的最上游,以及最下游,所有的时间加起来,都将包含在它的时间里。意识到这一点,我怀着朝圣般的心,双手合十,踏着鹅卵石铺成的地面缓缓走向正殿。
一进入正殿,就被震憾了。这是一座具有浓郁的大唐风格的寺庙。虽然经过四次大修,依然将一千多年前的伽蓝风貌存留至今。抬头,看到卢舍那佛的坐像。大佛由扬州的脱胎干漆技艺制作而成。早在战国时代,扬州漆器髹饰技艺就已开始出现,到了唐代,工匠的技艺更是发挥到了极致,被盛唐列为贡品之一。卢舍那佛的制作过程是,先在原型上涂抹漆料,然后贴上麻布固型,晾晒多日,最后从内部取出塑土。
金色的卢舍那佛,经千年岁月的洗礼后,变成沉稳的暗色。佛身高三米七,端坐于八角束腰莲花座上。背后双重光圈的巨大光环中,又放置上千尊佛。大佛流动的衣服皱褶,长长的外眼角,轮廓分明的嘴角,高挺的鼻梁,那凛然辽阔的容颜之中,发出永恒、恬淡、慈祥、智慧的光芒。仿佛一个同行者,以博大平和的精神,来到婆娑世界,时时刻刻与我们同在。佛身残留的金箔,荡漾在从檐口折射进来的阳光里,有一种沉稳的光华,面部表情也就显得更加有层次感。
《东征传》中记载,鉴真和尚一到日本,就在东大寺的卢舍那佛前设立了戒坛,为圣武、光明皇太后以及孝谦之下皇族和僧侣约五百人授戒。
从正殿出来,我来到了御影堂。这里安放着临摹鉴真和尚姿影的尊像。
我站在鉴真的尊像下静默许久,这是他圆寂前的样子——身披袈裟,面向西方跏趺而坐,瞑目凝神,双手叠放在膝盖上。祥和肃穆。他那颗伟大澄明的心,在停止跳动前,父母的面容,大明寺的钟声,蜀冈的碧水,以及春天里烂漫丰盈的琼花,六次东渡的艰难险阻,从故乡扬州一路追随他的死别的爱徒面影,可曾于亘古的黑暗中一一浮现?当光明重现之时,他与那“更为博大,更为辽阔”的所在已融为一体了吧?
“愿以新绿,拂去目中阴霾。”这是松尾芭蕉在拜访过唐招提寺后写下的俳句。
“我来看你了!”我一声低吟,眼眶热了。
大和尚端坐着。他一定知道我的热望与叹息。他神圣庄严,低眉敛目,博大悠然。我从扬州来。我的行囊里有奔腾的长江之水,蜀冈的土壤,二十四桥的烟雨,长堤春柳的清风,瓜洲古渡的月亮……我会用秋筱川的流水洗净我的双手,打开行囊,在这个寂静的午后,将故乡的气息高举过头顶,献给他。
御影堂外松柏参天,青苔遍地。我忽然有一种感觉,这儿的每一根柱子,每一尾翠竹,每一片砖瓦,每一阵风,都无相,属于空灵之物。它们不为任何人而存在。来这儿的人,除了拜谒鉴真和尚之外,不可有任何奢念。水珠滴落在芭蕉叶上,河水映在纸拉门上的斑斓光影,空寂之中的一声鸟鸣。一种一无所求的寂静。
“每当造访唐招提寺,我总是首先拜谒正殿,然后便信步往正殿和讲堂左右两侧,也就是南北展开的道路走去,喜欢沿着还在后面的本坊的土墙,在通往东门的那条静谧的小道上漫步而行。”东山魁夷在《通往唐招提寺之路》中提到的这条路,我正站在上面。小路两旁的翠竹绿得近乎漶漫,似乎要溢下绿水来。我站在静谧的门外等候。总有一天,我要与这寂静融为一体。
纯蓝的天空里,细碎的阳光从枝杈间漏下,几声蝉鸣,让寂静显得更加深远与辽阔。
土黄色的砖墙沿着地势蜿蜒向上,小径两旁种植的山茶树的藤蔓向上攀爬,头顶的绿意越来越浓,小径越来越幽深、细长。随风摇曳的树枝浸入更深的绿影中,顷刻,又溅起一朵朵细微得接近于透明的绿影。我想起了遥远的绿杨城。一千多年前,当鉴真和尚一次又一次往返于这条幽深小径时,可曾想起儿时蜀冈之上漫山遍野的绿茵?
过了石桥,听到涓涓的水流,鸟儿的啁啾。再往前,进入一扇古朴的木门,这儿庭院幽静,松林苍翠,古树参天,青苔鲜嫩。鉴真大和尚长眠于此。一炉青烟袅袅升起,伟大而澄澈的心亘古不灭。
墓碑旁边种植了一株扬州琼花。每年的烟花三月,当洁白淡雅,圆润饱满,余韵缭绕的花瓣散落在他的墓碑上,他在绝对的寂静中也感知到了故乡的气息吧。
写下“目既瞑,人无悔,翠叶放清芬,滴露色更新。我欲多采撷,为师拭泪痕……”的日本江户时代的“俳圣”松尾芭蕉一定是鉴真大和尚的知音。诗人捕捉到了大和尚博大悠然的胸怀背后,袒露自性的幽微与细腻。那胸腔里的一声叹息,或眼角的一道泪痕,是一个拥有蓬勃生命力的人的天赋流露。
鉴真东渡的海上幻象又一次在我眼前浮现:成群的飞鱼在浪尖上飞翔,浪花在船头破碎,狂风暴雨。船帆在海上摇摇欲坠,僧人们坐在暴雨中的船边呐喊着,一起摇动船桨。船头,鉴真和尚一袭薄衫,茕茕孑立。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以死与命运相搏之时,他感觉到了头顶笼罩着的万丈佛光,自从十四岁在扬州大云寺与之邂逅,他就把自身交出去,交给这一片超越他个人力量的深邃、广博的所在。他的心越来越接近于澄澈。
——更为辽阔的图景在失眠者的内心展开。必须打破黑暗的藩篱才能迎接光明,必须超越肉体的生与死,精神的坐标才能于无限的时间中获得永生。
枝蔓缠绕的琼花树上落下一声幽微的叹息,大和尚眼角的泪痕悬挂了一千多年。
唐招提寺的晚钟敲响了,暮色降临。我往鉴真大和尚长眠的方向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