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略谈一个汉学家的中文

顾彬

语言是人每天要用的“工具”。不过，语言是非常复杂的。一个原因是它难得的美，另外一个原因是对它的理解。美需要创造性，大部分人很少会有。语言需要清楚的理解。但是根据德国当代哲学，连一句完全清楚的话也没有。因此无论是看到的或者听到的词语，我们都必须分析。

有一天早上，在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办公室，我的“领导同志“李雪涛问我:“你有问题吗?”我的理解是：“你想问我什么吗？”我思考了半天：他为什么问我这样的一个问题呢？最后我想起来了，我们前一天晚上喝了不少白酒，因此他想知道我身体舒服不舒服。我当然没有问题，但是“问题“这个词有问题。无论是英文还是德文，“问题“可以翻译成problem或question。我理解的是question。因此我理解的困难开始了。

经常我听人说话或看书，语法、词汇我都明白，可意思我还是不懂。因此我会多问。所以有人觉得我的外语不行。不一定是外文的事情，可能是客气的事儿。中国人跟德国人不太一样，喜欢多说客气话。美国人也会过分地说圆滑的话。别相信一个美国人回答你的问题“How are you”时说的“I am just fine”。他或她肯定不是一切都好，也可能这人准备自杀。我不相信美国人。他们的话都是甜的。原因是社会的压力。在美国，人不得不幸福，不幸福的话，表示他们对社会状况的怀疑。华盛顿不允许怀疑。但是我们都知道在这个新世界(new world)每年因为毒品要死7万人。他们都好吗？

北岛总喜欢讽刺我的中文，但是我不讽刺他的英文。我们两个人说中文，不说英文。每次跟他在一起，我要思考他的语言。他是一个非常客气的人，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因此我要多考虑他口头上的或笔头上的说法。我沉默的时候，他怀疑我听得懂、看得清。他的自传《城门开》充满了北京话。他的美国译者的译本错误特别多。没关系，英文还是很漂亮。我翻译北岛对儿童时代的记忆时，我得问好多中国人，他是什么意思。我问大部分的人，他们不太清楚。怎么办呢？　问作者吗？　他不太想回答问题。

我三十岁左右才开始认真地学现代汉语。当时我已经太老了。我的学生十八九岁会上中文系。如果努力的话，他们有一天说中文会比我说得流利，这是正常的。他们能享受北京、上海1980年代中期最好的双语词典。我们呢？1960、1970年代没有很好用的字典。因此我们先学日语，用理想的日中、中日的词典来掌握现代汉语。我先能说日语，再慢慢学会说中文。很少有人从我们的历史来看我们语言的能力。当时我们只可以学古代汉语。当时北京是封起来的，我们大部分学生不想去台北或香港学习，宁愿坐火车赶到东京。真的通过苏联坐过火车！坐了一个多星期才到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