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老广州的文艺翻新力

2020-07-16蔻蔻梁

悦游 Condé Nast Traveler 2020年4期

蔻蔻梁

如果你在东山街市门口跟一个本地居住的老广州聊天：“听讲新河浦拿了2019亚洲都市景观奖哦？”他多半会略带敷衍地回应：“哦哦，系咩？系吖，东山不娄都巴闭嘎啦……咦？呢档的烧肉好靓啵，我都去斩点料先。”（哦哦，是吗？是呀，东山向来都很厲害的……哟，这档烧肉好棒，我也买点儿回家。）

广州居民就像老火靓汤的汤料，在烟火气里浸泡了太久，对他们而言，一档知根知底让人踏实的烧腊店当然比一个奖重要。所谓财不露白，东山昔日都是达官贵人居住的漂亮地方，在一隅安静富贵就够了，当了网红有什么好？瞧瞧如今游客云集的沙面，大樟树都要被往来拍婚纱照的人烦死了。

但互联网不允许一个城市拥有隐秘花园，东山注定成为广州的打卡新地标。

东山区是过去的行政划分，现在东山属于越秀区了。但对于老东山人而言，这件事多少有点儿碰到他们的逆鳞。

东山和西关本来都是民间说法，都表示一段地界，以各自的风貌和特性著称，特立独行于行政划分概念之外。新河浦和东山是大致重合的地理概念，东山的名字响一些。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西关都承载了大部分的广州风情标签：骑楼建筑、有着趟栊门的西关大屋、飞机榄、云吞面……坐拥五六百栋西式小洋楼的东山会让外地游客觉得这个地方不那么“广州”，它甚至有点儿上海，有点儿青岛，……广州？广州味道难道不应该是凉风有信，风月无边，老火靓汤白斩鸡，二十四味清补凉？

东山烟云

从地铁站出来，空气里都是阿婆牛杂的味道。迎面就是貌不惊人的越秀区图书馆。追溯到六百年前，这里是东山寺，是明宪宗宠爱的太监韦眷韦公公为了青史留名而修建的寺庙。这位韦公公当时掌管广州的经济贸易和港口船舶，只手遮天，捞了无数钱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东山除了一个大寺之外并无其他。直到1906年，美国基督教传教士买下东山岗东的大片荒地，他们在寺贝通津九号建起了东山堂，随着他们的定居，华侨、军政要人.官宦人家开始聚集此处。到1984年，东山寺正殿被拆，修了原来的东山区人民政府大楼，现在又变成了图书馆。

广东人讲究水为财。这些华侨和达官贵人沿着小河涌，陆续建起充满西式风格的小洋楼，一个接近五百栋别墅的地面博物馆开始形成规模，所以名字又叫新河浦。

之后，美国的浸信会，又陆续在东山口建起了孤儿院和培道中学（现在的七中）。七中从诞生那天就是贵族学府，现在用作艺术楼的建筑是当年的校医室，它既有西式的半圆形阳台，又有中国庭院常见的梁柱和瓦檐，是典型的中西结合体。直到现在，它和它对面的培正小学都保留着“红楼”的建筑风格。

七中、培正小学培正中学，奠定了东山作为全国教育强区的地位。负责货物流转的西关以商著称;东山以官著称。东山少爷这四个字，也就这样沉沉稳稳，宁静低调地遥相呼应了城市那一头的西关小姐所带来的玲珑美食，热闹人间。

文艺是一种软性力量

清早沿着寺，贝通津，过恤孤院路抵达新河浦路，两边有盛开的筋杜鹃，鸡蛋花树开始出新叶，小叶榕树和石栗总是四季常青。

寺贝通津是一个美好音节，有的说这里的“寺”就是那个拆掉的太监寺，“贝”是通假字，说的是“大寺背后通往渡口的那条路”。恤孤院也是老广州对孤儿院的称谓，一个“恤”字，多少慈悲。

一路上眼里都是清水红砖墙、民国水磨石、南洋花阶砖。独立式的矮层小洋房构成了这片获奖街区，家家户户一个小庭院，庭院里有米仔兰。

路过中共三大会址遗址，门口小广场上左边在布置新春居民游园会，阿婶阿叔听着抖音神曲布置套圈和转盘。右边是新党员入党宣誓的舞台，正在准备下午的宣誓仪式。

三大遗址旁边就是逵园。逵园是东山五大名园之一，它以艺术点燃东山新河浦的新生命。2012年，几个有海外求学背景的年轻合伙人把这栋空置已久的小洋楼变成了美术馆。他们致力于发展大众艺术，打破艺术和生活之间的边界。他们希望一个美术馆应该扎根在社区里，从社区获取营养，也为社区生活和社区文化提供一种具有艺术美感的日常。

这栋小楼本身就是“美好”一词的建筑实体诠释，单是观赏几层楼的地板就足以让人赏心悦目。一楼是美术馆的展厅，举办各种当代艺术的展览。从绘画到雕塑，从装置到多媒体，本土艺术家的作品和大师名作都在这里生辉。企图凭空说服老一辈广州人，柴米油盐和油画颜料可以并存在同一时空是很难的。他们会反问，油画，可以煲汤吗？去湿还是坠火？切！没个样搞个样（瞎折腾）。

建馆初期，那些人字拖阿伯和买菜阿嬷都不明白艺术跟生活有什么相干，但闲着也是闲着，进门也不收钱，要说是艺术的神秘力量也罢，街坊的八卦也罢，总归进门来看展览的人就多了起来。看着看着，哎呀，又几得意啵。广州开埠甚早，人们的思想从来都开化，从不拒绝新鲜事物。AffordableArt的概念又扎扎实实打在广州人“实际”的那根弦上。艺术品从神坛上走进客厅和卧室，开始变得顺理成章。

逵园的展览一个接一个，艺术品散发的气息沿着那些名字美好的道路飘散出去，把东山以外的爱好艺术和新鲜事物的年轻人勾引到这座1922年建成的老洋房里。门口两棵高大的葵树再一次见到这座小洋楼人来人往。二楼被布置成买手店，在不改动这座小楼格局的前提下，每一个房间都是不同风格的品牌，一进门就是一个“爱丽丝的兔子洞”。

楼梯的木质扶手已经被几代人摸出一层油润的光泽。上三楼，阳光洒满空间，这里是一个咖啡厅。天气好的时候，下午坐在露台上俯瞰街坊们买菜、孩子们放学，情绪贴地飞行，距离具体而微的生活这么近，那么远。

我在FactorCoffee喝下今早的第一杯咖啡，楼上在做展览，楼下几个年轻人一早就聚集在一起，忿忿地讨论该如何让老板给自己加薪。

如果要画一张文艺步行地图，不妨从橄榄山开始。橄榄山是一个空间的名字，和FactorCoffee一样，是在地文化属下的广州六空间之一。

跟“店”相比，“空间”是一个更富有弹性和可能性的词语，它消解了冰冷的商业感，从而变得更温润和活泼。

当然，如果要迁就口语的便利，橄榄山很多时候被简单地定位为买手店。它坐落在新河浦三横路一个拐角处，红砖墙，白色的门窗都被巨大的洋紫荆包围着，门前小庭院里落满紫色花瓣。

橄榄山在《圣经》里是耶稣布道的地方，这栋小楼所布之道是环保.自然、优质的生活方式。我能想象一个低饱和度的恋物癖主人把他喜欢的宝贝都拿给你看：衣服织物、日常器物、书籍文房、咖啡茶食。在小楼的每个房间里进进出出是一个寻宝游戏，有日本品牌，也有本地作品。

在橄榄山要摁着购物欲是对自我意志的一种强大挑战，解决方法之一是把眼光投向墙上无处不在的微型展览中。其中一个展览的名字叫“问这些问题是自然的吗？”——一个让人措手不及的句子。墙上的小卡片上有126个关于环境的问题，每一个都让人失魂。通读下去，如旁观一场滂沱大雨，没有实际重量却让人心碎。

橄榄山很文艺——或者应该说，整个在地文化的所有空间都很文艺。无论专注展览的NISISSPUBLICSPACE公园、关注“物”背后工作者和创作者故事的PROVERBS作者，还有企圖用诗歌和香气成为生活微光的白鸟之歌。

白鸟之歌至今在我的印象里都是一个由气味像素构成的虚幻空间。唯一显得真实的是三样事物：门口那棵细高的黄皮树、每天傍晚会给街坊放露天电影的小银幕.在楼上考虑今晚食乜饑（今晚吃什么菜）的邻居。

国内调香师这几年异军崛起，频有好作品，五朵里的“纸”和“墨”就在入门处奠定了一天的心情基础。越往里走，能发现越多小众沙龙香，从香水到环境香氛，从蜡烛到线香都有。那些以气味锚定记忆的人能在这里找到雨后的暗绿苔藓或者冬日晴朗的白昼，也能闻到怦然的气味和失恋的苦涩，何况还有诗歌。白鸟之歌举办过各种诗歌的朗读会，用最软的力量直击最坚硬的城市生活。

一逛就到中午，路过百年老字号莲香楼，吃过了东山口汽车站旁边的海南鸡饭，抬头看见潮人热爱的Badmarket就在不远处。网上的说法是，这是“怪蜀黍开的店”，当家“怪蜀黍”阿苗一听就乐了：“嗨呀，就是三个糙汉直男！

大连人阿苗在读书时期就爱来东山淘外贸货，后来和另外两个伙伴跟房东大叔租下了这个小店。Badmarket离小洋房们有点儿远，就在车水马龙的东山百货大楼斜对面，隔壁的外贸袜子十块钱三双，对面童装铺兼帮幼儿园开学的小孩在衣服上绣名字，如小二班陈萍萍之类。

这个空间……算了，还是用主人的理想说法，这个“市场”售卖日本和欧美的各种文具、日杂、衣服、咖啡豆、大夹子、小瓶子，也有些许国内独立设计品牌。一切零碎拥挤，门口当眼处是他家自主品牌BM的产品，印着“东山”两个字。阿苗是旅游纪念品热爱者，对印着城市名称字样的纪念品怀抱着无限激情。“东山俩字多漂亮啊，可以设计成完美的左右对称。”

虽然大受文青追捧，三糙汉是肯定不会承认自己这门用来养家糊口的生意是跟文艺沾边的，他们就连在选品上都关注“价格实在”这件事，选品标准是好看又耐用、随便又便宜。店里最贵的品牌就是瑞士的Freitag包，到头了。不到头的是美术背景带来的好品位，现在Badmarket进了最时髦的商场K11，那边的店和这里气质又不同。

到了下午，阳光西斜，红墙小楼在下午的阳光下格外精致通透，来打卡拍照的游客就多了起来。自从署前路被谐音为“数钱路”之后，好多人来沾沾喜气，完全不管这其实不是粵语的谐音。

让抖音网红喜闻乐见的另一个打卡点是庙前冰室。走过庙前西街所有的小商铺到拐角处一个宠物店，咦，就走过头了。得后退两步，才能看到那个小门面。

从外观看，它跟一个传统冰室并无二致：手写的大招牌、简易的高脚桌椅、绿色白色格子马赛克地板。狭小的空间仅够五六对穿着校服的小情侣拍拍拖仔（谈恋爱）。绕到背后，推开一扇小门，露出甬道尽头藏着的吧台，再往里走，还能挖出一个爵士现场吧，都不大。这里是广州第一个Speakeasy吧。三个创始人都具有五星级酒店工作的背景，热爱鸡尾酒。

这里是广州最专业的鸡尾酒吧之一，去年刚进AsiaBest50。在抖音上刚火的时候，打卡的网红为了要在15秒内完成一个“惊喜不惊喜？时髦不时髦？”，不停出入，酒吧那扇隐藏的小门一晚上要被拉塌好几次。

他们的鸡尾酒单实在是一场彻底的向广州致敬。常驻酒单的EarlGreyDarkandStormy有清冽的姜味，正符合广东人娘胎里带来的食疗偏好。姜，好去湿噶。

但真正好玩的是不断变化的季节性酒牌。三个创始人分别来自新疆.香港和瑞士，没有一个是广州本地人，选了这个地方也是瞎猫碰着死耗子，但玩起广州味道来，真是天马行空到飞起。GuangzhouGimlet是冰糖炖雪耳风味的，CantongneseChickenRice是早茶点心糯米鸡味的，而Ango居然是猪脚姜风味的。鸡尾酒本身就是一个味觉游戏，既然是游戏，就玩大一点儿，饭焦（锅巴）味道的鸡尾酒不妨也尝试一下。

这些和本土文化密切结合的风骚把戏都不是噱头。网红属性沒有降低它的专业度，每一杯出品都主次分明、味道均衡。这也得益于它对面那个发酵所以及发酵所上的私家小花园。酒吧有自己的味觉生产基地，不同风味的材料进行发酵、蒸馏等前处理之后，就是一瓶瓶的气味独家配方。门口有一缸子泡着的佛手柑的皮，它制作出来的香精早晚会被用在鸡尾酒里。而吧台上那一大罐子药酒模样的东西是之前某款出品的秘方。

庙前冰室可容纳的人非常少，实行两轮制。喝完第一轮的鸡尾酒之后去他们的姐妹店Charlie's填肚子。Charlie's在另一栋小洋房里，推门进去就是意大利的老咖啡店模样，黑白格子配深色木头花地砖，深处有一台烘豆机，店内所用的咖啡豆都是自己烘的。

一点儿新，一点儿旧，有着人文艺术和人间烟火，一个全新的广州生机勃勃。真正的广州味道真的不是柱侯酱焖牛腩和龟苓膏，而是一种能让你随时感到惊喜的可能性。晚上回到瑰丽酒店顶层那三个空中露天平台，整个城市都在脚下，深呼吸，是那些非常熟悉所以安心、有点儿新鲜所以刺激的味道，真是好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