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孔子遇到亚里士多德
——访美国教育学家杜丽莎
2020-07-16吴星铎
文/吴星铎
杜丽莎(Elizabeth Ann Tuleja),美国籍,教育学家。现任四川弘源卓智教育集团教学总监。曾任沃顿商学院、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她致力于促进中美两国的文化教育交流。在成都参与创建了第一所家庭教育学院——朱利安家庭教育学院,引入“正面管教”的教育理念,设计出了中美联合培养的课程对接体系,为促进中美两国学科建设交流、跨文化交际与教育交流合作作出积极努力。组建了“发现中国”来华交流团队,带领40余名美国教育学专家,加强中美文化教育的联动。与中国学者合著出版《东西方对话基础——孔子与亚里士多德》著作,推广汉语和中国文化,为促进中美文化更深入地交流与传递,特别是增进中美两国民间的相互了解作出了重要贡献。著有《全球商务中的跨文化交流》《领导者如何成功沟通》《商务跨文化交流》等多部著作。
“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你会挽着我的衣袖,我会把手揣进裤兜,走到玉林路的尽头,坐在小酒馆的门口。”
杜丽莎最喜欢的中国城市是成都,她会吹笛子,偶尔会在自家阳台上吹奏《成都》的旋律。当我知道她如此喜欢这首歌之后,便为她即兴演唱了这首歌的副歌段落,她打着拍子,跟着哼唱,这成为此次采访中最难忘的时刻。
杜丽莎(Elizabeth Ann Tuleja),美国籍,跨文化学者,教育学家,现任四川弘源卓智教育集团教学总监。她曾执教于沃顿商学院、香港中文大学等国内外知名大学,著有《全球商务中的跨文化交流》《领导者如何成功沟通》《商务跨文化交流》等多部研究著作。曾作为富布莱特学者于2017—2018年在四川大学讲学。目前正与中国学者合著出版一本著作——《东西方对话基础——孔子与亚里士多德》。
《东西方对话基础——孔子与亚里士多德》激发了我对杜丽莎最大的采访动机。孔子(公元前551—公元前479年)与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公元前322年),这两位同处在人类文明“轴心时代”的伟大思想家,他们各自对东西方文明的影响深远。他们相遇之后,是惺惺相惜,还是反唇相讥?是火花碰撞,还是互相抗拒?
怀着这样的疑问,我开启了对她的专访。
“国际文化交流,慢慢开花结果”
“收到参会邀请时,我非常激动,我知道会和很多优秀的外国专家一起走进人民大会堂,见到中国总理。我非常期待明天的活动。甚至在想,什么?我会和诺贝尔奖获得者坐在一起?作为受邀参加外国专家春节座谈会的60名外国专家之一,我感到非常自豪!”对于这次外国专家春节座谈会,杜丽莎充满期待。
就在接受我采访的第二天,1月17日下午,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人民大会堂同在华工作的外国专家代表举行春节座谈会,感谢他们为中国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事业给予的支持和帮助。
杜丽莎就是与会专家代表之一。她之后跟我分享了参加这次活动的心情:“如果要用几个词语来描述这次经历,我会说我感到荣幸、感激和兴奋,这是对我在中国从事跨文化交流工作的肯定。其他专家的成就在于科学发明,而我则致力于民间交往、跨文化交流。我们有不同的生活、信仰和行为方式,却可以通过开放和善良,了解彼此,推动世界和平。”
“总理先生的发言给我带来了很多思考,这在我看来是一个独特的文化时刻,我观察着这位中国领导人,他的自信风度与开放态度,让我难忘。”杜丽莎说。总理表示,中国的发展是开放的发展。中国将坚定不移维护世界和平,坚持多边主义,维护自由贸易,在进一步扩大开放中同世界各国开展合作,实现互利共赢。中国将实施更加积极、开放、有效的人才政策,为外国专家在华工作和生活提供更多便利。
总理的发言让杜丽莎感到非常振奋,她说:“总理先生特别有风度,他认真听取了现场专家的发言,并以坦率和优雅的态度回应了他们的建议,涉及科学、技术、创新和教育等方面。”现场的桌上提供了纸和笔,杜丽莎听着总理的讲话,遇到重要的地方便随手做笔记,她对总理讲话体现出的开放态度印象深刻。
“生活是美好的,无论我们身在何处。我在中国耕耘着国际文化交流事业,我也慢慢看到了开花结果。我们在世界的不同角落做着不同的贡献,每个人做的事情可能都比较小,但汇在一起,难道不是一件大事吗?!”杜丽莎说。
富布莱特学者是个成都人
说起杜丽莎与中国的缘分,离不开一个关键词:富布莱特项目,她曾作为中美两国政府重要的文化教育交流项目——富布莱特项目的富布莱特学者(Fulbright Scholar)于2017—2018年在四川大学讲学,在高等院校的人才培养、学科建设以及跨文化交际和教育领域等方面发挥了积极的作用,促进了中美两国的相互了解。
“你知道吗,能作为富布莱特学者来到中国跟学者们交流,那两年的交流时光可以说是我最美好的时刻之一。在20多年前,最开始从事跨文化相关学术研究时,我就想成为一名富布莱特学者。”谈到入选富布莱特学者,杜丽莎非常激动,她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她当时在芬兰从事国际文化交流活动,当得知自己入选之后,她兴奋得跳了起来。
富布莱特项目创建于1946年,以发起人美国参议员富布莱特的名字命名。作为中美两国政府间重要的教育交流项目,它由中国教育部与美国驻华大使馆共同负责、平等磋商、合作管理,旨在通过教育和文化交流促进国家间的相互了解。自1979年开始执行以来,该项目在中国高等院校的人才培养、师资队伍和学科建设方面发挥了积极的作用。项目由美国专家来华讲学和中国学者赴美研修两部分组成,学科领域主要为人文、社科、管理和法律。每年都定期举办相关讲座。
“在我看来,富布莱特项目的核心是在跨文化背景下建立人和人之间直接的交流。”杜丽莎说,她非常期待看到中美两国的学者不断加强交流。
我询问她对中美两国的文化交流前景是否担忧,杜丽莎坦言:“我不担忧,因为我理解中国。中国具有长远的眼光,有自己的价值观,有深厚的文化积淀,有悠久的历史。我会尽我自己的努力帮助我身边的美国人更加了解中国,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例如中国古代哲学概念阴阳。阴阳互相依存、互相转换,而不是绝对的切分。”
“其实,我与中国的故事开始于2005年,我之前的研究方向是西班牙语,相当于从西班牙语领域跳到了对中国的研究。到了中国之后,我就发现,我越来越爱中国这个神奇的国度了。”杜丽莎回忆说。
那时,她在台北欣赏京剧,她笑着说京剧在她看来是一粒珍珠,为什么呢?因为她经常把两者的发音搞混。我心下纳闷,京剧和珍珠的发音差很多啊,不过我模拟外国人念“京剧”的发音后,才发现真的容易和“珍珠”混淆。杜丽莎又去了香港,体会香港人生活工作的快节奏;又到了北京,在紫禁城里徜徉,在长城上攀登,体会悠久的中国历史;又去了上海,感受上海的现代都市风貌。“中国真是非常神奇,每一个城市都有不同的性格,我觉得中国的文化非常具有多元性。”杜丽莎说。
如今,哪座城市成为她的最爱?自然是成都。她如今在成都生活、工作,味蕾已经改变,可以吃成都的火锅了。
有一次圣诞节期间,她回美国度假,却很想念成都,对妈妈说:“我要回家了。”妈妈很奇怪地说:“这里就是你的家啊。”杜丽莎笑着说:“不,我的家在成都。”
写这篇文章时,正值新冠肺炎疫情肆虐,我跟杜丽莎用微信聊天。她还是会时而走到自家阳台上,吹奏悠扬的《成都》旋律,希望人们听到之后能够平静下来。
“我是成都人。”这是采访那天杜丽莎说的第一句话。
开放之度、好奇之心、尝试之行
话题到了孔子与亚里士多德。
我问她:“当看到《东西方对话基础——孔子与亚里士多德》这本书的名字时,我就在设想这样的场景,如果孔子和亚里士多德见面了,究竟他们之间会有怎样的对话,他们会互相问什么样的问题呢?”
听到这个问题,杜丽莎笑了起来,她说:“你这个问题,正是我在相关演讲的最开头设想的场景,孔子和亚里士多德携手进入一个酒吧。”
杜丽莎描述了她设想的两人见面对话的场景。
亚里士多德首先说了一句话:“享受工作会让工作变得完美。”
孔子回答说:“完美不完美不重要,实际上,选择一份你热爱的工作,你将永远不是在‘工作’,也不用再‘工作’。”
亚里士多德质疑道:“不用再工作?你这么懒惰吗,老兄?”
孔子叹口气说:“沉默是金。”
亚里士多德立即说:“那你干吗还不沉默?”
2020年1月,杜丽莎在人民大会堂参加外国专家春节座谈会
孔子对他的同伴耳语道:“他没听懂我的话。”
杜丽莎从旁分析,亚里士多德的话通常都是单刀直入,直接说出自己的观点;孔子却是循循善诱,迂回探讨,更多弦外之音。“在西方文化里,人们通常理解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字面怎么说,就是什么意思。而在东方的文化里,人们通常会理解到字面背后的那层意思,也就是弦外之音。”杜丽莎说。
我一边思考这个问题,一边打了个比方说:“亚里士多德是不是像拳击手一样,直拳刺拳,非常直接;而孔子,则像在打太极拳,刚柔并济,阴阳调和。他们两个人是两种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体现出的不同形态。”杜丽莎频频点头,大声说了两个“yes”。
杜丽莎说:“孔子和亚里士多德在我看来,有三个共同点,他们都非常有耐心,非常有学养,非常有智慧。不过,亚里士多德非常有个性,他可以一个人站在广场上与人辩论,滔滔不绝。而孔子,比较虚怀若谷,循循善诱。他们都超越了自己的时代,他们都能看到未来,都是思想的先驱者。”
另外,东方人与西方人观察事物的角度往往不同,比如有一个小池子里有6条鱼游来游去,亚里士多德可能会说“我看到了6条鱼”,孔子则可能会说“我看到一池鱼在游”,也就是说西方的人更注重个性化,而东方的人更注重整体。
杜丽莎介绍了她之前作的关于孔子与亚里士多德的讲座,讲座中围绕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展开。由孔子和亚里士多德的交谈引申到东西方关于人类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主要崇尚的文化,以及文化对思维、推理、理解等方面的影响。从古至今的文化熏陶促使东西方人类形成了间接或直接的思维模式,同时在对待个人成就和团体荣誉的看法上也出现了差异。在她看来,人类的哲学思考起源于希腊和中国,从古代开始,他们就意识到文化的影响能让人类产生具有差异的思维方式和处事模式。
好,那么问题来了。孔子与亚里士多德既然思维方式有所不同,观察事物的角度有所不同,表述思想的方式也有所不同,那么他们如何在那个酒吧沟通呢?怎样的沟通方式才不会越讨论越僵,才不会打起来?反而能够坐下来一起喝杯酒,成为好朋友呢?换句话说,就是在跨文化背景下如何更好地沟通呢?
杜丽莎给出三个关键词:开放之度,好奇之心,尝试之行。
首先,开放之度。“我们应该有开放的气度和心态,不同文化之间应该互相尊重、互相学习,即使不喜欢这个文化的某些部分,也应该要包容。当我研究中国文化的时候遇到一些难解之处,就要告诉自己:‘停,它是一个不同的文化,我应该用开放的心态接受它。’”
其次,好奇之心。“永远保有一颗好奇心,我对中国文化非常好奇,我觉得每一天都能学到新的东西。比如,中国的汉字就充满了历史与文学价值。‘王’这个字,是‘King’,加一个‘后’字,变成‘王后’,是‘Queen’,这就是中国古代王后在王的身后跟随,多么形象。”
再次,尝试之行。“要勇于用行动不断尝试,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应多多沟通,互相学习。在学习另一个文化的时候,肯定会一直不停地犯错误。就像拿一把乐器跟着乐团即兴演奏一样,刚开始肯定会弹错音、弹错节奏,但是没有关系,尽管去练,一定会演奏得非常好。”
“教育界的白求恩”朱利安
《庆余年》里讲着范闲的故事,同时还有另一条暗线,是叶轻眉的故事。在采访和讲述杜丽莎故事的时候,我发现了朱利安·泰普林的故事,也有类似之感。
杜丽莎谈到自己近几年的规划时,着重提到一位中国学者张祥荣教授。张祥荣教授是四川省社会科学院青少年研究中心主任,杜丽莎与张教授合作的项目是朱利安家庭教育学院。
她介绍说,朱利安家庭教育学院是一家专注现代家庭教育、父母学习与成长的家庭教育创新平台。通过汇集国内外数名资深家庭教育专家及其构建系统的家庭教育理念,以实践案例总结家庭关系处理方法,精心设计适合中国父母学习与成长的系列课程,为寻求家庭教育解决之道的父母提供专业解决方案。“中国历来重视传统、重视家庭,尊老爱幼的文化是全世界人民仰慕的。我希望中国的文化能激励其他更多国家,一同走向繁荣稳定。同时我也希望能把国际先进教育理念和方法带入中国,造福每一个中国家庭,让每个父母都是教育家,教给孩子一生都有用的东西,为人类的繁荣进步作贡献。”杜丽莎说。
那么,学院以之命名的朱利安,到底是谁?
通过杜丽莎以及与她同来北京的同事杨玲、谭丽英的介绍,加上我自己查阅的资料,我了解到了朱利安其人其事。怎么说呢,有种荡气回肠的感觉。
朱利安·泰普林是《前世我是中国人》一书的作者,他是美国著名心理学家、俄勒冈大学教授、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客座教授。他多年从事未成年人心理研究,是美国学术界的知名专家,获得过“神奇教授”的赞誉。
他曾做过心脏手术,却以旺盛的工作热情长期关心中国教育事业,在中国主持、参与了众多教育课题的研究,如“四川农民工孩子的就学状况”“5·12汶川地震灾区青少年心理康复指导实践”等,特别是关于未成年人心理健康教育和家庭教育的“中美合作教育(TSP)项目”,他在中国出版了《父母都是教育家》《孩子就是财富》《成长中的悄悄话》等18本著作,总发行量接近百万册,在促进中美两国家庭文化建设、家庭教育工作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20多年来,为了给中国的父母和孩子传授现代教育理念和方法,不辞辛劳、四处奔走,其献身精神让人十分敬佩。他先后26次来到中国,走访了上百所学校和教育研究机构,举办过300多场讲座,给家长、学生和老师做心理健康辅导,给许多中国家庭做义务教育咨询,使近百万人直接受益。他的一系列活动,在灾区群众中得到了极高的评价,人们亲切地称呼他为“教育界的白求恩”,同时他也是“成都市荣誉市民”。
“朱利安·泰普林已经去世了,他的遗愿是他想葬在中国。现在,他的骨灰就安葬在他所捐助的希望小学旁边的山坡上。他和孩子们仍然在一起,他永远看得到这些小孩子。”杜丽莎的同事们对我讲着这个故事,她们说:“朱利安和杜丽莎,她们一先一后来到中国,两个人没有见过面。但在我们看来,他们有很多相似之处,除了都是美国人之外,更多的是两人都发自内心地热爱中国,热爱跨文化与家庭教育事业。两人也很有缘分,记得我们第一次谈起朱利安的时候,杜丽莎就说‘我看过他的书’。”
朱利安家庭教育学院的成立源于朱利安·泰普林对家庭教育的实践理念。
朱利安没有走完的路,如今,杜丽莎正在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