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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事实与想象的夹缝中

2020-07-14张柱林

南方文坛 2020年3期
关键词:报告文学湘江红军

关于报告文学集《湘江长歌》①,要对其进行有效的评说,必须弄清楚两个关键词,一个是这本集子的书写对象,即湘江战役;另一个是报告文学这种文体。显然,这两个问题都关涉重大,本文仅是就其中相关问题进行初步理解的一个尝试。

湘江战役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战略大转移中的一次惨烈的战斗——这次大转移后来获得了一个众所周知的命名,即“长征”。而长征,又是波澜壮阔的中国革命历史中的一个阶段性事件。所以,要相对准确地评价湘江战役的意义,必须将其置于中国革命的宏大背景中。关于革命,我们耳熟能详的是毛泽东的名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就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②,这里已经明确指出了革命与战争的紧密联系,后来逐渐凝结为一个清晰简洁的表达,“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而革命又与另一个政治的核心问题,即阶级关系问题或者说贫富问题联系到了一起:“只有当人们开始怀疑,不相信贫困是人类境况固有的现象,不相信那些靠环境、势力或欺诈摆脱了贫穷桎梏的少数人,和受贫困压迫的大多数劳动者之间的差别是永恒而不可避免的时候,也即只有在现代,而不是在现代之前,社会问题才开始扮演革命性的角色。”③《湘江长歌》中有多处提及,红军与以前的旧军队不同,处处体现官兵平等、军民平等,宣传“红军是工农自己的军队”“当红军有田分”等。正是这些对于平等的追求,才能有效地动员那些饱受反动统治阶级压迫和奴役的农家子弟,使其愿意投身到红军中,奋勇向前,不怕牺牲;也才能使那些与红军素昧平生的贫苦农民,在未受启蒙和动员的情况下,仅仅出于一种朴素的直觉和正义感,敢于挺身而出,冒着各种危险帮助和支持红军。毛泽东说,“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④,这一点,同样在湘江战役中体现出来。

作為革命领袖,毛泽东高瞻远瞩,是从全局来理解和评价整个战略大转移的历史意义的。作为其中重要一环的湘江战役,红军战士与武器装备远比自己精良、兵力数倍于自己、后勤保障也远为充裕的国民党军队浴血作战,付出折损过半的惨重代价,冲破了敌军的封锁和包围,根据一般的统计数据,原先的八万人只剩下约三万五千人。这是一个历史事实,但处于不同立场、不同地位、不同时期的人,对这一历史事实及其发生发展过程会有不同的描述。比如同样是革命者和长征亲历者,他们的理解和感受也有差异,关注的点和面也不一样。这里仅举两例。毛泽东是具有坚定意志和雄才大略的革命领袖,也是想象力宏富的诗人,他的《七律·长征》气势磅礴,其中前三句写道:“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非常恢宏、洒脱,而壮烈的湘江战役就包含在“万水千山”和“五岭逶迤”两个词汇中。这种将崇高化为壮美的美学风格,居高临下俯瞰众生的写作姿态,当然体现的是伟大领袖的风范,与后来的“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同一范式。而在当时在红一军团担任营长的铁血名将梁兴初的回忆中,“湘江两岸火光冲天,硝烟弥漫,敌我双方都拼尽了全力。为阻挡住疯狂的敌人,数万红军将士倒下了,鲜血染红了滔滔的江水。党中央、中央军委终于冲出了湘江封锁线”⑤,就比较具体直观地表现了当时战场的惨烈,呈现出一种激越而煽情的风貌。这当然是由两人不同的观察视野决定的。

而收入《湘江长歌》中的各篇报告文学作品,是由没有亲身经历的作者们根据实地考察、采访记录、收集资料等获得的史实,加以“合理想象”而创作出来的。那么,确定合理想象的边界就相当重要了。因为时间已经过去八十多年,相关当事人多已离世,很多遗迹也因为年岁久远、风雨摧残、人为破坏等原因而改变,搜集的资料也多为只言片语,所以要还原事实相当不易。这个时候就显出报告文学的难度和价值了。报告文学特别强调两点,一是新闻性,二是文学性。报告文学是在现代世界的新闻报道的文体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它在左翼文学和无产阶级文学中特别受到重视,而处于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总是倾向于试图掩盖事实真相,以便欺骗广大人民群众,巩固自己的统治,同时因为这种文体起源于新闻报道,资产阶级学者认为其血统不够高贵,缺乏典雅的“文学性”。这当然是不公正的。报告文学由于能迅速反映人民大众关心的社会现实,并且注重描写其中激动人心的场景和细节,所以具有特殊的价值,而新闻性和文学性是其价值的体现。新闻性其实又包含两点,即题材的新颖性和内容的真实性。可以说,新闻性是报告文学的生命力所在,但如果没有文学性,则其新闻性的价值也就无法充分实现。对于两者分寸的拿捏,就体现作者的功力了。《湘江长歌》的作者们,由于上面我们提到的原因,只能将重心放在“歌”的方面,也即文学性或想象力那一面,是一个无可奈何的选择。与此同时,这些报告文学作品的题材有无新颖性,成了评价其价值的一个重要方面。出于各种原因,有关湘江战役的新闻报道和文学作品并不多,其数量远远不能与长征中的遵义会议和“四渡赤水”等题材相比,这就凸显了这一题材的价值,而且这些作品还和当今的领导人对湘江战役的重视有关,包括多篇作品描述或提及的搜捡和重新安葬烈士遗骨,以及寻找当年的失散红军战士等。这些事件本身,当然也是一个新闻,其中包含着对中国革命历史的完整呈现与理解的含义,甚至可以说,这其中包含着对于革命“初心”的想象。

就像当年英勇的工农红军要在国民党湘军和桂军的夹缝中求生一样,这些报告文学也是在事实和想象的夹缝中寻找自己的出路。由于各自掌握的材料丰富程度不一,作者们所选择的角度和叙述策略也就各不相同。李时新的《归队——幸存的保卫员与最后的红三十四师》一文,因为经历几次采访,掌握了大量生动细致的第一手素材,所以主要采用失散红军战士自述的形式,间杂作者的少量评述。这篇作品的主人公兰金甫的身份有两个特殊性,一是他并非普通的战士,而是国家政治保卫局直属的保卫员,分管“师首长的安全保卫工作”,但在真正的战场上,其担负的工作可能不仅是保卫首长安全,还包括“督战”和在紧急情况下“执行战场纪律”;二是他的身份证件及了解他情况的相关人员都牺牲或失踪后,可能由于他的特殊任务的缘故,长期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所以最终成了落户于广西的普通农民。通过作者的文字,读者能感到兰金甫对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壮战斗的切身感受,他对战友的怀念,以及他对自己参加革命的“初心”的坚持。除了作品中直接引述的主人公的回忆,作者本人不多的细节描述,也能反映这一点,如供桌上方的“香火”上,一般上书“天地君亲师”,兰家写的是“天地国亲师”;而老人虽然年事已高,身材瘦削,已完全是一副当地老农的形象,但坐姿端正,腰板挺直。关于失散红军的故事,作为对照的是唐女的《生死约定》,这同样是写从江西来到广西的红军战士的,不同的是,肖春发的命运不像兰金甫那样安宁,他在落户的村里受到各种挤压,妻子发疯,子女分居各地。他回到江西,最终在那里过世。而一个儿子却因户口问题,曾经成了“黑户”,有三年时间靠乞讨为生。但不管生活如何艰难,肖春发始终没有忘记他和牺牲的战友的约定,要让他们入土为安。而他自己的意愿,也是要回到长眠在广西土地上的战友身边。最终,在有关部门的努力下,他的意愿在2019年实现了,他自己的骨灰从江西迁回,安放进了“红军战士肖春发之墓”,同时,“8月28日,全州县举行盛大的烈士遗骸安放仪式,在肖春发墓旁边的‘红军烈士墓安放着牺牲在耳木洞的无名烈士遗骸,从今往后,肖春发跟他的战友们永远不分离了”。由于作者掌握的第一手材料,只有肖春发的一份自述报告,而这份自述报告“只是他一生的骨架”,也可能记忆有误,如把自己的部队番号都记错了。这就只能靠采访相关当事人,通过他们来间接地获得“鲜活的细节”。更重要的,当然是对肖春发的心理活动的描绘了,这是对作家合理的想象力的考验。比如描述肖春发离开广西前最后一次在清明节给战友上坟,说他“想起跟战友们在一起的日子”等,都是悬揣,而他唱起妻子曾唱过的歌,“歌声凄楚,流水呜咽,青竹颤颤的,掉落一身雨水”,虚实相生,令人唏嘘。

在《湘江长歌》中,王布衣的《一代将星李天佑》是围绕这位出生于广西的名将来书写湘江战役的,因为关于他的书和文章已经不少,其实不容易出彩。王布衣找到一个比较独特的角度,即当时桂军利用老乡情谊对他诱降,以及他大义凛然的拒绝。但集子里的多数篇章是关于失散红军和今日的和平安宁生活的,也就是聚焦于普通人的生活,除上述两位出身于农民复归于农民的红军战士外,吴世林的《失散红军陈正邦寻访记》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陈正邦因为被炊事员的热粥意外烫伤而与部队分离,结束了自己四年多的红军战士生涯,被村民收留,后面靠打长工和种田熬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他公开了自己的红军身份,最后成为国家职工退休,直到九十三岁逝世,过了多年平静幸福的普通人生活。他曾在北京开饭店的曾孙陈忠义回忆道,“2006年,央视《我的长征》栏目组到过我们家采访他,给他很大的鼓舞和激励。当记者问他有什么心愿时,他说他唯一的心愿就是:要一个轮椅给妻子坐,还希望有医院能为妻子做个白内障手术,让妻子能重见光明,然后他推着妻子去看他当年掉队的地方。后来,这些心愿在爱心机构和热心人士的帮助下实现了”。显然,作为一位对革命有功的老战士,其实他的要求不多,对生活总是感到满足。

细读这些作品,也会丰富和充实对湘江战役的认识,以及个人命运与历史进程关系的更深入的理解。比如陈正邦给曾孙取名陈忠义,就含有一层让后代感恩的意思,因为当时国民党和各地土豪劣绅正在到处搜捕追杀失散的红军战士,陈正邦一路乞讨为生,不敢多说话,幸运地碰到一个江西老乡,在当地做木匠,把他引见给雇主,其雇主不但冒险收留了他,后来还将自己的妹妹许给他为妻。而这个雇主这样做的原因,是本能地感到红军是一支不扰民的队伍。而刘玉的《1934,血战湘江的民间记忆》,则整个将全文的视角聚焦于当地普通民众对红军的记忆,反映红军的纪律严明,不欺压老百姓,“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等。如有人帮红军架桥得了七个光洋,而有几位红军指战员住在农民家,因无钱就留了两斤子弹作为酬金,要知道对于战士来说,子弹是极其珍贵的;红军不调戏欺负妇女;红军也保护老百姓,如两位年轻农民给红军带路过老山界,领头的红军动员他们,让他们跟着打土豪,“今后包管你们有衣服穿,有饱饭吃”,但两人因家庭情况,都没有答应,红军就给他们开了路条,证明他们不是逃兵,顺利地回了家;有人土改分房子的时候,愿意住到红军墓旁边,每年都会祭扫,因为“要不是红军,我们穷人哪能分到房子”……这正好可与蒋忠民的《永不磨灭》一文对读。红军出发之初,就接到命令要在沿途“多写标语口号”,宣传革命主张。湘江战役时,针对桂系也拟就了有针对性的口号,书写在当地的墙壁上,如“反对强占民田修馬路”“强迫群众当后备队就是拉丁勒索”“反对财户的重租重息,实行不交租不交税”等。经过多年风雨侵蚀,有些已经残缺,但对照文献还能辨认出来,如“灾民只有暴动起来才是生路”等。当然有些仍然保持完好,如“红军岩”上的标语:“红军绝对保护傜民”“继续斗争,再寻光明”,具有相当高的文献价值,也能证明当时红军的政策和信念。

总体来看,收入《湘江长歌》中的作品,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上,挖掘事实的意义,加以必要而合情合理的演绎,使那些只有简单骨架的故事血肉丰满,具体可感,从而升华了每个可歌可泣的故事的感染力。这里有作为崇高客体的英雄故事,但更多的是描述平凡的普通人,他们对革命和红军,大都是一种质朴天真的感情,所以作品也就相应地主要是一种朴实简洁的风格,通过那些多半为想象的细节,展现那些曾经的红军战士和现在的普通人,对美好幸福生活的理解和追求,对宏大叙事进行必要的补充,同时尽力避免感伤和浮泛。这些作品,尽力克服认识论的鸿沟,在事实和想象的平衡中,在壮烈和平静的共存中,在牺牲与幸福、崇高与日常的联系中,引人深思和遐想。■

【注释】

① 石才夫主编:《湘江长歌》,漓江出版社,2019。

② 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见《毛泽东选集》(合订一卷本),人民出版社,1964,第17页。

③ 汉娜·阿伦特:《论革命》,陈周旺译,译林出版社,2007,第11页。

④ 毛泽东:《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见《毛泽东选集》(合订一卷本),人民出版社,1964,第136页。

⑤ 任桂兰、李宗儒:《统领万岁军:梁兴初将军的戎马生涯》,中国青年出版社,2004,第10页。

(张柱林,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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