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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意识与儿童文学的生态书写

2020-07-14李秀儿

南方文坛 2020年3期
关键词:沈石溪儿童文学书写

由于生态问题已然成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公共危机,对人类形成无法估量的影响,故亦成为学界的热点与焦点——几乎所有的理论和实践都要关注该问题。即便文学领域,概莫能外,涌现出一股关切“生态问题”的激流,在我国当代文学创作、研究与评判领域中,生态文学正呈强健势态;而其中的儿童文学,也表现出强烈的生态意识,热切地关注生态问题,生态书写愈来愈自觉,成果丰富,广受关注,形成生态学与儿童文学相互交叉的新领域,渐成热点。可以说,生态儿童文学方兴未艾,正形成其独特的领域、方法与道路。若能克服面临的难题,必将引领儿童文学迈向更好的未来。

一、儿童文学的生态意识

与非人类中心主义的形成

当生态危机逐渐成为全球新型公共危机时,生态意识就已经渗入许多领域,成为焦点问题。这样的时代之困,也成为文學的主题之一,于是生态文学便应运而生。作为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的儿童文学,也发生了重要的转变,生态问题日渐被重视。儿童文学创作观中的生态意识出现,并不断强化。人与自然的关系逐渐从对立关系转为和谐共处关系。在中国,有关人与自然关系的主流表达,很长时间被概括为这样一个口号: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社会流行“人定胜天”、“以人为中心”的思想观念,对自然环境造成无法弥补的破坏,而这样的观念不仅影响着成人世界,还对中国少年儿童数代人产生过长久深远的影响。众所周知的环境恶化、资源过度开采和严重的生态灾难,便是其沉重的后果。

随着生态环境的恶化加重,作家与批评家们的生态意识增强,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出现了一批关注生态问题的儿童文学作家,沈石溪、冯牧铃以及稍后的黑鹤、姜戎等作家的动物小说便展现了新的动物观念——人与动物和谐友爱,而不是厮杀互害,动物也具有灵动而温情的品性,不再是配角,具有某种独立性,与人类平等。作为生态环境重要的一员,“动物”在文学书写中的地位和形象悄然转型,从配角变为主角,从凶残丑陋之像转为温顺可爱之貌,动物权利也逐渐得到关注。同时,人类所处的大自然,不再只是人类索取的对象,也是人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与后发的中国生态文学相似,后发的中国生态儿童文学,其理论和实践的主要参照也是西方发达国家的历史与经验。事实上,中国儿童文学对“生态”的认知理解和创作实践,经历了一个由浅入深、由现象到本质的深化过程,逐渐认识到生态环境对人类的重要性。因此,儿童文学中的生态意识,也是从无到有,从弱到强,进而极为关切,奔走呼告:生态环保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意识到生态环境的重要性,同时也意识到儿童文学创作的新方向,即必须要从浅表的风情描摹和离奇的故事叙述转向生态儿童文学写作的道路。于是,儿童文学中的生态书写逐渐萌芽。不过,当时的儿童文学作家主要是出自朴素的艺术直觉而并非是理性的自觉。比如,中国儿童文学界的“课本名家”吴然先生,在谈到他最早开启生态儿童文学书写时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有时,路畔的一朵小花,一茎嫩草,以及轻轻飘落的花瓣或树叶,都会唤起我的童心和乡情。”①他的生态意识是源自对一切生命的悲悯与喜爱之心。

吴然早期清浅美丽的文字,无疑代表了儿童文学作家在那个时间段里,从不自觉开始,开启了儿童文学的生态书写,其着眼点,主要在于对外部生态环境的描摹、感受和赞美。吴然对此解释说:“在边疆旅行,我发现,一个民族的生活习俗、性格特质、精神面貌等,往往和这一地区的自然景物和环境,具有某种内在的一致性。这使我想到一位诗人的话:‘当人们改造自然的时候,大自然也以自己的奇幻的力量感召人的心灵!这种无声的互相渗透必然会使人和自然都变得越来越美丽。”②

地处祖国西南的云南、广西等地的儿童文学作家,因其地理和人文的特殊性,对儿童文学生态书写格外敏感和亲近。与吴然同时代起步的儿童文学作家乔传藻,多次穿行于原始森林,他的创作也因此以书写森林题材儿童散文见长。他认为,人是从大自然中走来的,在人的性灵中,始终保存着对山野的怀念,即使是80年代的孩子,也免不了要通过鸟语兽言,打开认识世界的窗户。在和吴然交谈中,他说:“我追求自然与人的和谐。写边疆奇特的东西和某些知识也是必要的,但我要超过别人。谁飞得高,谁就飞得远。要让读者享受到文学美。如果除了森林中的边疆特色、知识,什么都没有了,这样的作品是失败的。我近来之所以写得少,主要是觉得‘那一点还没有找到。”③

乔传藻所说的“那一点”,或许正是儿童文学作家进入自觉生态写作的一个关键点。在经历了对生态儿童文学最初的直觉书写之后,善于学习思考的儿童文学作家很快意识到,停留在外部的、简单的、粗鄙的对生态主题和题材的表达,无疑是对写作资源的极大浪费,也完全不可能进入到生态儿童文学的先进行列中去。包括乔传藻、沈石溪、吴然、刘先平、黑鹤、王勇英等许多作家,他们陆续把目光投向了大自然,或者说已经有意识地注意到了生态环境保护这类题材,不仅为孩子们记下了“青藤、野花、山溪编织的许多故事”,更直面书写了生态灾难发生后对人类特别是儿童的影响和戕害,以及人们做出的艰难抗争。以吴然为例,他经历过生态意识由外而内的觉醒,早在1990年召开的“眼中有孩子心中有未来——上海儿童文学研讨会”发言中,就大声疾呼:“作家是否应该具有宏观的预见未来的头脑?当人们已经醒悟必须保护大自然保护环境的时候,我们的作家还不醒悟是不可思议的。而把保护环境等排斥在‘现实之外,把描写哪怕是花朵的生活等排斥在‘重大题材之外,我想在今天同样是不可思议的。我当然并不是主张只写大自然的美。对破坏大自然,对破坏生存环境的丑恶行为诸如战争等,作家应该表示自己的愤怒。渴望把自身和谐地统一于自然之间,是人类的一种美好感情。中国人有所谓‘慕山水之胜而卜居焉。如果山水之胜被破坏殆尽,人类恐怕也无法生存了。保护大自然保护环境就是保护人类自己的利益,保护人类本身。这和我们的儿童文学其实是一致的。”④吴然这种清醒自觉的关于儿童文学必须融入生态书写的表述,不仅得到许多儿童文学作家的积极响应,也得到著名儿童文学批评家刘绪源的高度肯定,刘绪源认为:“这无疑反映了中国儿童文学作家对于保护自然环境,对于儿童与全人类生存发展问题的自觉关注;也预示着‘自然的母题将会引起作家们新的兴趣,因而是一个可喜的信号。”⑤

一经开启,便蔚为大观,儿童文学中的生态书写就是如此。儿童生态散文、生态诗歌和生态小说不断涌现。不过最初中国儿童文学的“生态”书写,主要集中在选材方面,包括了对大自然的礼赞、对环境恶化造成的伤害的担忧等,这些作品赞成保护动物、环境和大自然,赞成人与自然和平相处,但其出发和归结点,最终还是为了人类自己的利益——被称为人类中心主义派;随着人们生态意识的深化,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价值观的确立,开始意识到动物、环境和大自然这些被保护的对象,本身就拥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因而人类不得予以危害——这被称为非人类中心主义派。

扬弃了“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儿童文学作家和批评家,站在“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上,致力于新的真正意义的儿童文学生态书写和伦理建设,以“非人类中心主义”取代“人类中心主义”,以“人类属于大自然”取代“大自然属于人类”,进而生成敬畏生命、尊重自然、热爱自然、保护自然、与自然平等相处和谐发展、甚至自然优先发展的生态意识、生态伦理、生态哲学以及生态文学(包括生态儿童文学)优秀作品。这样的儿童文学创作或批评,才堪称“生态儿童文学”。此外,还可以不断吸收世界各国的先进经验,也可以从传统文化中吸取“天人合一”之类的有益资源,丰富和发展我国的生态儿童文学。由此,儿童文学作家获得了新的极大的创作自由并呈现出异花竞放的生动格局。沈石溪、黑鹤的动物小说,各自选择的艺术路径截然不同,但是所承载的呼唤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生态文学主题却又殊途同归;刘先平和王勇英的自然环境文学,或写皖地山水的清奇,或写八桂民俗的浓烈,各自成趣,但是在书写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主题表达上同样高度契合。

二、儿童文学的生态书写类型考察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西方生态主义思潮进入国内,生态意识渗入文学领域后,掀起了生态文学浪潮。被誉为“中国动物小说之王”的沈石溪,从第一本具有生态书写意义的动物小说集《第七条猎狗》出版开始,印数不断刷新纪录,作品频频获奖,由此引发生态儿童文学热潮。各地纷纷出现新的儿童文学作品,对自然生态有一种自觉的生态情结。这种难能可贵的生态意识和自觉,无所不在地体现在作家们的创作中,并催生出许多令人难忘和广受赞誉的生态文学作品,为中国生态儿童文学宝库增添了独特瑰丽的色彩和魅力。

而今,生态儿童文学已经形成创作主潮,其不同地域的生态书写又各具特点。在中国生态儿童文学版图上,初步形成了浙江、江苏、北京、上海、山东、湖南、湖北、云南等较为突出的生态儿童文学作家群落。限于篇幅,这里以云南“太阳鸟作家群”为考察案例,将生态儿童文学的书写类型与特点予以剖视。从创作类型上区分,主要有以下类型。

(一)动物世界的生态书写

“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他的文学创作奠基和发轫皆始于云南,迄今为止,他所书写的动物小说的背景、故事、人物、动物和植物以及情绪和细节,依然来自云南。云南事实上成为他的精神家园和灵感来源,他用自己全部作品拥抱着云南、依恋着云南,书写着云南土地上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的传奇故事,表达了他的生态追求和理想、生态忧伤和愤怒、生态愿景和梦幻。这位现象级作家,从1980 年发表第一篇动物小说《象群迁移的时候》开始,一直专注于动物小说创作,创作描绘了狼、豺、虎、豹等猛兽,鹰、鸽、大雁、犀鸟等飞禽,以及红崖羊、盘羊、大象、猎狗、野牛、长臂猿、狗熊、灵猫、云豹等上百种野兽或家禽。沈石溪笔下的动物画廊,甚至比城市动物园的品种还要丰富齐全。沈石溪动物小说有效地成为孩子们走近自然、观察动物、认识世界、思考人与自然关系的一个重要窗口。

虽然文学作品中出现动物形象古已有之,但是以刻画动物形象为主要内容、写出有血有肉动物形象的真正意义上的动物小说,通常认为自加拿大作家欧内斯特·汤普森·西顿开始。19世纪末期,西顿根据自己的亲身经验创作了《狼王洛波》《乌利——一只黄狗的故事》《银斑——一只乌鸦的故事》《塔克拉山的熊王》等一系列动物小说,由此开启了现代意义的动物小说书写,他也因此被誉为“动物小说之父”。学界对动物小说从定义上细分,大致有三种,拟人动物小说、类人动物小说、逼真动物小说。沈石溪在长达四十年的创作过程中,涵盖了动物小说所有类型,他贡献最大、反响最好的是类人动物小说作品,比如他的经典代表作《狼王梦》《红奶羊》《混血豺王》等。沈石溪在这一类动物小说创作中,有意突破了前人设置的某些藩篱,他着眼于动物的自然属性,挖掘动物社会鲜为人知的行为规则,塑造动物本体形象,认为“只要故事情节和动物行为基本真实,个别动物的心理感受和思维稍稍逸出物种的局限,无伤大雅。关键是得到读者的接受和认可。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绝对不变的,动物小说也不例外,没必要画地为牢,束缚自己的手脚”⑥。从最终文本呈现的实际和作品的社会反响来看,沈石溪这些努力获得了相应的成功。

沈石溪动物小说另一大贡献,体现在以动物小说的生态书写践行着其美学主张:“我要用我手中的笔,呼唤人类面对动物休眠的良知,呼唤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呼唤我们这颗蔚蓝色的地球更加绿意葱茏。”⑦这段话即表明了沈石溪具有自觉的生态意识,也表明他的写作就是要借助动物形象塑造,完成自己的生态美学表达。

他的动物小说,经历了从以人为中心到以动物为中心,从对动物的尊重到以动物为师的变化过程。他始终关注着人类与动物、与自然的关系,具有浓厚的生态意识,其所塑造的动物形象身上也有着明显的生态学诉求。其主要表现为:以热爱敬畏生命为本的生命意识、以动物权利为本的平权意识、以自然规律为本的生态意识。沈石溪通过作品中塑造的不同动物形象,通过描写人类对动物界食物链的破坏,揭示自然生态系统的客观规律,揭示人类对于动物的迫害,唤醒人们对于“动物解放”“动物权利”和“遵循自然”的认识,让人们主动意识到“动物保护与人类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影响每一个人的生活,牵动每一个人的神经,直逼每一个人的心靈,是建立生态道德不可或缺的一环”⑧。沈石溪通过小说中塑造的动物形象,让人重新认识动物,重新定义了人与动物的关系。

沈石溪动物小说对中国和世界的动物文学、儿童文学,乃至生态文学都有一定的积极影响。在动物文学方面,他的作品极大地丰富了动物典型形象画廊,创造性地开拓了动物形象的塑造手法;在儿童文学方面,他填补了儿童文学动物形象塑造的诸多空白,改变儿童文学中动物形象拟人化、扁平化的不足;在生态文学方面,他以非人类中心的创作视角,创造了动物与人、自然与人平行平等的发展轨迹和生存位置,塑造以动物视角反观并审视人类,超越了人类自审的惯性思维,对读者产生了强烈的心灵震撼。

(二)童年记忆的生态书写

儿童文学家吴然是国内入选教科书最多的当代儿童文学作家之一。“回到童年”,是他的成功秘籍。他的儿童散文,饱含童年经验的生态记忆,融入诗的意境和旋律,富有儿童情趣,有色彩和音乐美,是当下最懂得浅语艺术真谛的儿童文学作家之一。吴然特别善于探幽析微,以独到的捕捉发现,以纤细的优美笔触,描摹自然的小风景,撷取生活的小浪花,多写短章断片,素朴清新,精致唯美。

吴然一直在寻找着“回到”童年去的路。他出版过《歌溪》《小鸟在歌唱》《凉山的风》《风雨花集》《珍珠雨》《一碗水》《天使的花房》等五十余部散文集和散文诗集。在这些书中,他一再表达着自己对于童年的无限缱绻之情,挖掘着童年的生活留给他的美好与温柔的记忆。他说:“童年时代的一切,烙印在我的人格气质上,也像影子一样浸润在我的创作中。”⑨“童年的影子伴随着我,怀念的欢乐中有无言的忧伤。”⑩追怀童年,“回到”童年去,重新打开对世界梦想的窗子,乃至于按照自己美好的梦想,“再造”一个自然生态的童年,素朴清新的童年,这是吴然创作中的一个重要主题。围绕着这个主题而写出来的那些原生态儿童散文,也是目前吴然最为动人的作品之一。

吴然笔下的童年,是生态的童年,自然的童年,他童年的存在是一口深井,他从井里打上来的是已经拂去了斑驳的青苔、滤去了许多杂质的最清凉的井水。甚至于除了散文家自己,其他的读者——尤其是小读者们,也许根本不会想到,这清凉的井水是从怎样阴暗、苦涩的地底深处,一滴一滴地渗透出来的。這种艰难的“渗透”,即是吴然的良苦文心。苦涩艰难中有自然生态的美好,自然美好中有难言的岁月艰难,吴然反复提炼和表达出这样一个复合的主题,由此产生出深邃丰赡的艺术感染力。

巴乌斯托夫斯基曾称散文家普里什文是“俄罗斯大自然的一种现象”,他分析说:“如果说文学中有潜台词……那么,普里什文就揭示出了俄罗斯大自然的潜台词。这一潜台词的秘密就是:由于看到小树林、野兽、云彩、河流、僻静的灌木丛,由于看到某一棵醋柳第二次开花,产生了他个人的十分隐秘的内心感觉,这种内心的感觉和大自然融为一体,并赋予大自然一种特殊的、普里什文的面貌。”11吴然的散文中,也总能找到他那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十分隐秘的内心感觉”,听见他所揭示出的大自然的“潜台词”。读吴然的作品,我们会不由自主地为他笔下的瑰丽多彩的大自然风情所吸引。这就是散文家面对大自然所产生的隐秘的感觉,也是他所揭示出来的大自然的“潜台词”。套用巴乌斯托夫斯基的话说,假如大自然能够因为人类洞察它的秘密生活并歌颂它的美而对人类怀有感激之情的话,那么它应该称谢的人中,自当包括生活在彩云之南的吴然在内。

(三)“森林散文”的生态书写

乔传藻素有“森林散文”圣手之称。他的《哨猴》《醉麂》以及《阿塔斯的小熊》《野猴》《山妖》《太阳鸟》等一批以森林、动物为题材的具备独创性品格的散文,呈现出摇曳多姿的生态伦理之美。诗人晓雪说:乔传藻惯于“用诗一般的语言和情丝,表现和抒写着我们时代的美,生活的美和自然的美。读着这样的作品,我想不论是小朋友或大朋友,都会像饮甘泉、喝蜜酒一样,得到美的享受和满足吧?”12其代表作《醉麂》,以幼麂醉入卡色村小学并获得小学生们的纯真友情的故事,表达了人类回归大自然的渴望,以及人与自然和谐一致的可能,人类因此而得到崇高美好的精神享受。《醉麂》在笔墨深处还有这样的意思:尽管人在大自然面前经常表现出无尽的贪婪,但宽厚仁爱的大自然是不会也不愿抛弃人类的,它在进行各种努力以唤起人类对大自然的爱情和密不可分的意识。大自然向人类微笑,并伸出同情与仁爱之手。

《哨猴》《醉麂》等作品,一往情深地体现了作家深思熟虑的创作主旨:追求自然与人的和谐。乔传藻在选择题材的时候,就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大自然。

森林、动物这类题材,并非乔传藻所独有。但是像乔传藻这样使这类题材显出惊人的丰富性和深邃感的作家并不多。一如歌德所说:“独创性的一个最好的标志就在于选择题材之后,能把它加以充分的发挥,从而使得大家承认压根儿想不到会在这个题材里发现那么多的东西。”13乔传藻在他的森林、动物题材里这样做了,他为我们发现了那么多谁也想不到的奇妙的东西!

乔传藻说,“我写的尽管是‘无人之境,我寻访的尽管是一些永远没有闻见过炊烟气味的‘森林居民,但我的心是和时代相通的,在人与自然这一古老的艺术命题中,准确地再现出当代人的情绪,这是我的意愿”14。这段创作独白告诉我们,乔传藻是以现代人的眼光来观照森林、动物这类题材并赋予这类散文以强烈的时代感的。用俄国散文大师普里什文的话说就是:笔下写的是大自然,心中想的却是人。

作家试图写一种感情,写一种与少年读者喜怒哀乐密切相关的情绪和感受。当动物的举止和人的感情融为一体,审美客体与审美主体之间产生和谐共振的时候,从“哨猴”身上体现出来的那种高度的责任感,自然会在少年读者的心里引起共鸣。同样,作为“太阳的儿女”,太阳鸟对光明的热爱、向往、追求和捍卫,没有光明就不能生存的夺目形象,也必然会在少年读者的心灵深处引起反响。至于作家满含悲愤地对与人类亲近而又被人类无情的枪弹所驱赶的阿塔斯小熊的描写,以及在《黑雕》《野鹿》等篇什中所展现的动物之间惊心动魄的角逐,也无不唤起少年读者对社会人生的思考。

读乔传藻森林、动物题材的散文,我们常常因被与某种意境相近或相融的独特的山野气氛、森林情味所感染所笼罩而激动不已。这种浓郁的气氛和情味又总是带着那么鲜明的地方色彩,决断地显现出它的不可替代性。乔传藻散文注入了作家自己的灵性与情感,作品弥漫着浓重的森林气氛。他的作品大大超越了那些猎奇或浅表描摹民族风情的作品,从而提升了森林生态散文的整体水准。

(四)女性作家的生态书写

儿童文学作家湘女,以关注生态环境、关注人与自然的和谐,不断为小读者创作出精美的生态儿童文学作品为使命,“湘女自然文学精品”系列《山狸猫金爪》《大树杜鹃》《小马倌阿里》《猎人的故事》,就是她的生态自然儿童文学的一个重要收获。

湘女的儿童文学作品以边地美丽的自然风光、奇特的动植物和少数民族的生活为题材,具有鲜明的地域自然特色和浓郁的民族风味。在湘女的眼中,“人与自然的关系,突然间变得如此纯真透明、简单亲近”;“大自然会以种种神秘的方式,传递着它的仁慈与温厚,威严与警示,让人类一点点收敛、省悟,一点点孕育出悲悯之情,培育出珍重之爱,树立起敬畏之心”;“在这片民族众多、风情万种的土地上,每座大山都长满了童话,每条驿道都洒满了传奇,每个人都是一本神秘的书”15。

有“魔法姐姐”之称的儿童文学作家汤萍,在创作了大量魔幻儿童文学作品之后,也潜入生态儿童文学书写队伍中来,她为处于危险的生态世界而写作,以长篇童话小说《树精灵之约》,表达了她的生态忧思和生态理想。

童话小说《树精灵之约》是一曲撼人心魄的生态悲歌,她刻画了绿色森林被野蛮砍伐,一座美丽的树精灵王国被凶残掠夺、战火焚毁、生灵涂炭、家园丧失的人神共愤的悲剧,展现了人与自然的互害苦果:人毁灭了自然,自然也毁灭人,最终是人的异化、社会失范、价值观崩塌,人本身也流离失所,无所庇护。

小说的寓意、指斥和揭露是明白的,树精灵王国的美,反衬了以福德村“胡子张”为代表的人类之丑:短视、贪婪、凶残、毫无节制。小说揭示出人类社会扭曲的发展观,是建立在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对万物的掠夺之上。古老森林的始盛后衰预示的是美丽自然的被毁,彰显的是人类穷凶极恶的犯罪,因此整个故事展现的绝不是一片孤立森林、一个孤立村庄的惨痛命运,而是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发展演变中的矛盾纠葛和历史教训,是文明与野蛮、自然与破坏、和谐生态与暴力劫掠的斗争,虽然野蛮、暴力、劫掠会一时得逞,但“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它必然会受到惩罚,遭到报复,必然会以高昂的代价去加倍偿还。

“魔法姐姐”汤萍关于使用的魔法术,在小说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小说用神奇想象和大胆夸张的故事,吸引儿童,在热闹中传达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理念,小说里依稀可见日本动漫大师宫崎骏《千与千寻》那种犀利中不乏仁厚爱意的影子。

三、生态儿童文学的困境与未来

肇始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中国社会转型,过度追求经济上狂飙猛进、日新月异、对自然环境肆意破坏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使以传统的农耕文明为代表的乡土中国受到很大冲击。面对生态危机日益严峻的现实,各地各民族作家本着对天地、自然、民族、神灵的敬畏和热爱,自觉和不自觉地开始了对破坏生态环境的工业化、现代化进行文学的揭示和干预。他们以生态为视角,倡导关爱一切生命、维护大自然的和谐共生,引领少年儿童懂得感恩和爱惜、拒绝贪得无厌,维护生态脆弱的家园,实现切合实际的人—境和谐相处,共同发展的愿景。

在短暂的四十年内,我国的生态儿童文学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不仅作品产量高,而且还有一定的国际声誉,尤其是曹文轩荣获“国际安徒生奖”,成为国际儿童文学的一个典范。西南一隅的云南、广西等地,也出现了“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生态散文圣手”吴然、“森林散文名家”乔传藻、“弄泥民俗写家”王勇英等一批儿童文学作家。但在成就的背后,还存在诸多的问题,也不能讳言,同时这也是当代中国生态儿童学所面临的普遍问题,如何对症施治这些问题至关重要,决定着未来我国生态儿童文学的走向。

(一)以“书斋式”的想象,替代对生态困境复杂成因的真切观察

一些热衷于儿童文学生态书写的作家,却远离生态现场,缺少生态常识和知识更新,仅凭借书斋经验和网络搜索得到的生态碎片就构成其書写素材,只是“取巧”地贴上“生态”的时髦标签,用以糊弄儿童文学编辑和读者。这些抱着对生态主题书斋式想象,没有真正深入自然深入现场而制作出来的“生态儿童文学”写作者,对复杂生态问题、生态困境的认知,往往简单地归咎于工业化、城镇化、商业化、市场化,引导少儿读者以为:落后的就一定是美的、发展的就一定是丑的。其反历史的写作观裹挟在生态旗号之下,具有较大的欺骗性和误导性。

(二)以“天人合一”的传统观点,替代对现实生态问题的深刻描摹

一些热衷于儿童文学生态书写的作家,缺少对生态问题的现代科学训练和哲学思考,只是简单化地从古代典籍中寻找“偏方”,过分宣扬和依赖中国“天人合一”等传统文化所蕴含的生命意识,在文学生态书写中过分传达“虚静”“无为”“不争”的价值观,这样的写作观渗透到生态儿童文学领域,其谬误也是显而易见的。

(三)以“后现代”书写,替代中国生态故事的儿童文学生动表达

一些热衷于儿童文学生态书写的作家,认为生态文学从概念到实践都主要源自西方,其滥觞又与西方“后现代”文学思潮同步,因此就误以为生态文学就是“后现代”文学,儿童文学的生态书写就是要走“后现代”的路径才有突破和出路。因此一些人比较盲目地跟风,将生态儿童文学演化为让读者特别是少儿读者云里雾里的“现代派”文学,某些生态批评也跟随其后落于空泛地盲目点赞,其实也不过是谬种流传而已。

在我国众多地方性的生态儿童文学之中,以云南、广西为代表的西南区域有着自身的特色与优势。因其独特的自然生态、边地民族、异域乡情,已经形成独具特色、优势明显的西南生态儿童文学书写经验,可为中国生态儿童文学贡献西南流派样本。新世纪以来,西南儿童文学作家开始更加自觉地走有中国气派、西南特色的本土生态儿童文学路线,较多贴近少年儿童心灵世界的作家不再做远离生活实际的山水田园梦,而是充分地反省自身,以超越地域、民族、宗教界限的多民族共生的生态共同体理念创作作品。新时代背景下,符合本土实际的生态批评理论研究也日趋成熟,为生态儿童文学创作提供了哲学资源和理论支撑,儿童文学生态书写的本土化,必将成为向纵深发展的一个新方向。■

【注释】

①②⑨⑩吴然:《我和儿童散文诗》,《儿童文学研究》第21辑。收入《吴然文集》,晨光出版社,2015,第15-17页。

③乔传藻:《哨猴创作谈》,《儿童文学选刊》1984年第2期。

④吴然:《环境保护与儿童文学》,见《眼中有孩子心中有未来——90上海儿童文学研讨会论文集》,少年儿童出版社,1991,第132-133页。

⑤刘绪源:《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少年儿童出版社,2006,第262页。

⑥⑦⑧沈石溪:《我的动物小说观》,见《动物小说的艺术世界》,少年儿童出版社,2011,第89、78、64页。

11巴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第78页。

12吴然:《歌溪·后记》,云南人民出版社,1984,第116页。

13晓雪:《星星寨·序》,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第6页。

14歌德:《歌德的格言和感想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第76页。

15湘女:《喊月亮·创作谈》,《儿童文学》2012年第2期。

(李秀儿,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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