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其矫《雾中汉水》《川江号子》创作与传播始末
2020-07-14邱景华
《雾中汉水》和《川江号子》,是蔡其矫20世纪50年代的代表作。这两首诗的创作与传播经历了一个曲折的过程,要弄清其原委,还必须从远因说起。
一
1952年,在中央人民政府情报总署亚洲处东南亚科任科长的蔡其矫,想请调到中央文学研究所,回到自己喜欢的文艺队伍。他找到当时的所长丁玲,请她帮助。那时的丁玲,握有实权,还兼任中宣部文艺处处长。经她出面协调,8月蔡其矫调入中央文学研究所任教师。所以也被视为是“丁玲的人”。1954年2月,中央文学研究所改为“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蔡其矫任教研室主任。
1955年5月,中共中央开展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批判。不久,又开始全国性的“肃反”运动。6月,“当时作协党组副书记的刘白羽、作协党总支书记阮竞章共同署名向中央宣传部写报告,‘揭发丁玲、陈企霞等问题……”①8月3日至9月6日,中国作协召开党组扩大会议,批判“丁玲陈企霞反革命小集团”。9月30日作协党组向中央写了《关于丁玲陈企霞等进行反党小集团活动及对他们处理意见的报告》,12月15日中共中央批准了这个报告。随后中宣部作出开除陈企霞与李又然党籍的决定,丁玲被撤职,但没有开除党籍②。
丁玲和陈企霞“落马”的主要原因,是与中宣部副部长周扬的矛盾和冲突。中央文学研究所原总务处主任刑野,晚年在访谈中说:原来主持作协工作的是党组书记邵荃麟,但“邵荃麟是老实人。不会说,不会道,周扬使唤不上他,就从部队调来了刘白羽。一调来就坏了。从此文研所也没有好日子过了。刘听周扬的话。周扬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③。李向东、王增如在《丁玲传》中写道:“1955年4月,刘白羽被增补为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在1955年和1957年两次批判丁玲陈企霞斗争中,坐镇指挥的是周扬,冲锋在前的是刘白羽。”④韦君宜说:“作家协会总共不过二百多人,右派划了五十多个,‘踩线的还不算。”⑤
陈企霞原来在晋察冀的华北联合大学文学系当系主任,蔡其矫是文学系的教师,俩人关系不错。李又然是中央文学研究所的教师,作为同事,蔡其矫与他私交甚好。所以,蔡其矫因为与丁玲、陈企霞、李又然的关系,在1955年批判“丁玲陈企霞反革命小集团”的运动中,也被卷入并受到批判。
1956年政治局势开始发生变化,5月,“被捕”了9个月的陈企霞恢复了自由,他很快提出申诉。8月,中宣部成立了专门小组,重新审查“丁陈反党小集团”问题。1957年初,中国作协党组书记邵荃麟,在作协全体干部大会上说:“丁玲、陈企霞、李又然反党小集团”不能成立,应当摘掉这个帽子。随后就是所谓的“大鸣大放”时期,各级领导不断动员下属、群众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也开展“大鸣大放”。
在一次整风的会上,蔡其矫也提出两点疑问:一是怀疑1955年批胡风是不是搞错?二是周扬1955年秋天在批判“丁陈反党联盟”的大会上,说蔡其矫和胡风分子绿原的诗都是虚伪的,而周扬说只读过蔡其矫的一首诗,那么,他的结论怎么得出来的?蔡其矫还说,周扬身边的亲信,如严文井、何其芳等人,无形中形成一种宗派势力,而文学讲习所是宗派夹缝中的牺牲品⑥。
蔡其矫对周扬等人的意见,是导致他在“反右”运动中被批判的主要原因之一。
1957年6月8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中国作协“反右”负责人是作协党组副书记刘白羽,幕后指挥是周扬。主要采用以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的名义连续召开批判会,想扩大到哪一级就扩大到哪一级,想批判谁就批判谁。这样的扩大会,一共有二十五次。7月25日,中国作协党组重新讨论处理“丁、陈反党小集团”问题的扩大会议,由原来的纠正错案,又变成批判“丁玲、陳企霞右派反党集团”。8月7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位置,报道了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议消息,题目是《文艺界反右派斗争的重大进展(肩题)攻破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主题),从此,丁玲、陈企霞便成为过街老鼠,全国妇孺皆知”⑦。
据当年文学讲习所的同事徐刚回忆:“就我所知文学讲习所的教师蔡其矫,从1955年到1957年的30余次100多小时的会上,没有过发言。……蔡其矫在战争中便在华北联合大学文学系任教,对陈企霞、丁玲还是比较了解的。”⑧
蔡其矫虽然在批判会上不发言,但中国作协党组并没有放过他。对蔡其矫的批判,定在第二十二次的扩大会,批判的内容主要是蔡其矫与丁玲和陈企霞的关系,还有与李又然的关系⑨。蔡其矫虽然无端被卷入无中生有的“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也受到批判,幸亏有文学讲习所所长公木的精心保护,才没有被划为“右派”。
10月,在“反右”的高潮中,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撤销,蔡其矫被批准为中国作协专业作家。但作为“思想倾向有问题”的作家,11月2日,当时的作协党组副书记郭小川,“约蔡其矫来谈他的深入生活问题”;3日,“下午与蔡其矫谈下去的问题”⑩ 。12月,蔡其矫被“下放”并挂职设在武汉管九个省水利建设的“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政治部的宣传部长。
从表面上看,当年的“作家下放”,是很光荣的事。蔡其矫后来回忆:“那时,作协有23人下放,都是很有影响的作家与诗人。作协将我们召集到北京饭店,周总理来作报告。……他说,中国真正进入社会主义,工业生产必须达到国民产值的60%,现在只有30%。你们下去就是建设社会主义。这次周总理大概讲了一二个钟头。之后,大家高高兴兴分开了。我和周立波同一趟火车,他到湖南,我到湖北,到汉口……”11
1958年1月,当时任《诗刊》副主编的徐迟,以诗人的激情,写了一篇歌颂“作家下放”的《诗人们已经远行》:“田间去了河北怀来县农村,李季去了柴达木油田,严辰去了黑龙江林区,闻捷去了甘肃走廊的牧场,蔡其矫去了长江上的工地,金近去了浙东山村。……”文中还提到:“蔡其矫要去歌唱长江,汉水以及它们的建设。我们怎能挽留他呢?”12
但是,蔡其矫当年被“下放”到长江流域,其真实而复杂的心态又是怎样呢?
蔡其矫除了对自己无端被卷入“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被批判的悲愤;又因为没有被划为“右派”而暗中庆幸。当郭小川找他谈话后,他积极报名参加“作家下放”,既是主动“逃离”中国作家协会的是非之地,又是真诚地参与和歌颂社会主义建设的热潮,其中还可能潜藏着将功补过,争取政治上“翻身”的动机。
后来蔡其矫自述:“1957年反右运动,有人(笔者注:指周扬)说我的诗最多只有爱国主义思想,而没有社会主义思想。我决定投入社会主义建设最活跃的战线。‘作家下放一声号召,我自动走到长江水利建设工地。反正江和海都是水,我要向水讨生活。”“说实在话,为了现实主义,我肯牺牲艺术。当时我在管九个省的水利建设的‘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挂了个名义上的宣传部长,一心要歌颂那将改变我国落后面貌的伟大工程哩!”13
所以,蔡其矫才会在长江流域短短的几个月中,以极大的热情,写了大批诗歌,各种各样的诗体:有新民歌体的“土调”,也有自由体的“洋腔”,其中也包含着艺术形式的探索。
二
1957年12月,蔡其矫到“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报到后,月底就从汉口自己扛着行李,乘小火轮溯汉江到襄阳考察。
蔡其矫后来回忆:“我乘坐的火轮很小,每个码头都要停,有人上来也有人下去。我就睡在船舱里的长椅上,上来的人可以随便找地方躺下就睡。……从汉口到襄阳走了五天五夜。我就是在中国唯一的一条从北向南的大江汉水的小火轮上,度过了这年的最后一天。元旦那天,小火轮才到达襄阳。《雾中汉水》就是在小火轮上写的,诗歌是写景,但有点感慨。”14
小火轮从汉口到襄阳,一路停歇,让蔡其矫有时间在船上观看两岸风景和人物,当他看到汉江沿岸纤夫,在冬天冰冷的水中光着膀子拉船的真实情景,这个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诗人,内心受到极大的震撼;12月26日,在小火轮上写《雾中汉水》:
两岸的丛林成空中的草地;
堤上的牛车在天半运行;
向上游去的货船
只从浓雾中传来沉重的橹声,
看得见的
是千年来征服汉江的纤夫
赤裸着双腿倾身向前
在冬天的寒水冷滩喘息……
艰难上升的早晨的红日,
不忍心看这痛苦的跋涉,
用雾巾遮住颜脸,
向江上洒下斑斑红泪。
1958年元旦,小火轮才到达到襄阳,蔡其矫就到襄阳地委联系采访。当时的襄阳,是湖北省民间水利建设的典型。1957年冬天,在“反右”运动接近尾声的时候,开始出现经济建设的高潮。这一热潮,首先在农村展开,当年各处的兴修水利运动,是“大跃进”的先声,许多地方为了动员群众,将政治、生产的口号歌谣化,后来演变成1958年春天,声势浩大的“大跃进”新民歌运动15。
1月5日,蔡其矫写《汉水谣》。1月6日,蔡其矫写新民歌体《襄阳歌》,歌颂湖北省这个民间水利建设的典型。《汉水谣》是民间的谣曲形式,是自由体。而《襄阳歌》在形式上,却是新民歌体,但又不同于后来的大跃进新民歌体。在艺术上,吸收了白居易歌行体的特点,有一种鲜明的古典诗歌与民歌相融合的审美倾向。
耐人寻味的是,蔡其矫的《襄阳歌》写于1958年1月;同年3月22日,毛泽东在成都召开的一次中央工作会议上,提出:“我看中国诗的出路恐怕是两条;第一条是民歌,第二条是古典,这两面都要提倡学习,结果要产生一个新诗。现在的新诗不成型,不引人注意,谁去读那个新诗。将来我看是古典同民歌这两个东西结婚,产生第三个东西。形式是民族的形式,内容应该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对立统一。”毛泽东的重要讲话,很快就产生影响。“毛泽东并倡议在全国范围内搜集民歌。这些看法,当时虽然没有以毛泽东的名义发表,但在一些文章或重要报刊社论中加披露。”16也就是说,蔡其矫《襄阳歌》民歌与古典诗歌相融合的创作实践,比毛泽东提出的观点,还早几个月,有其独特意义和审美价值。
1月6日写的新民歌《襄阳歌》,14日,就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这真是“大跃进”的速度。(这首《襄阳歌》,后来都没有收入蔡其矫的诗集)
蔡其矫还写了民歌体的组诗《水利建设山歌十首》,歌颂襄阳这个民间水利建设的典型。内容上全是“大跃进”中的水利建设行动,形式上已没有古典诗歌与民歌相融合的倾向,完全是民歌体了:
看好水流好行船,看清草地才放牛。
如今农村大跃进,不唱山歌唱什么?
改了洋腔唱土调,改了新诗唱山歌。
唱起山歌长干劲,一人歌唱大家和。
不打鼓,不敲锣,不怕走调人笑倒。
今天且把山歌唱,明天再写新诗歌。
1958年1月,蔡其矯在襄阳采访考察之后,又到当阳、江陵、南津关。写《川江号子》《宜昌》等。他后来回忆:“在南津关,我住的是勘探长江的钻探船。有一天,我登山,站在高处看纤夫和船,传来声音很悲惨,也很可怕,我才写《川江号子》。这都是真实的,不在实地,没有那个感受,你写不出来。”17后来,晚年的蔡其矫在一次访谈中又提到《雾中汉水》和《川江号子》:“这两首诗是我实际的旅行中看到的、感到的。那时是冬天,汉江要接纤,纤夫光着膀子在水里走。《雾中汉水》是写纤夫的痛苦。《川江号子》写的是生命的恐惧感。当时船从上游到下游,速度非常快。水流非常急,一条船四个桨,一个桨必须由四个人共同把握。船夫一边摇桨,一边呐喊。喊声当中流露出生命挣扎的恐怖感。这种诗有细节,有场面,没有实际经验不可能写出来。”18
《川江号子》:
你碎裂人心的呼号,
来自万丈断崖下,
来自飞般箭的船上。
你悲歌的回声在震荡,
从悬岩到悬岩,
从旋涡到旋涡。
你一阵吆喝,一声长啸,
犹如生命最凶猛的浪潮
向我流来,流来。
我看见巨大的木船上有四支桨,
一支桨四个人;
我看见眼中的闪电,额上的雨点,
我看见川江舟子千年的血泪,
我看见终身搏斗在急流上的英雄,
宁做沥血歌唱的鸟,
不做沉默无声的鱼;
但是几千年来
有谁来倾听你的呼声
除了那悬挂在绝壁上的
一片云,一棵树,一座野庙?
……歌声远去了,
我从沉痛中苏醒
那新时代诞生的巨鸟
我心爱的钻探机,正在山上和江上
用深沉的歌声
回答你的呼吁。
《川江号子》收入诗集《生活的歌》(1982年),保持原稿二十六行;后收入1997年出版的《蔡其矫诗选》和以后的诗集,都删去最后六行,即所謂的“光明尾巴”。
1958年1月,蔡其矫所写的诗作中,还有几首是歌唱长江流域在“大跃进”中开始出现的旧貌换新颜。如《宜昌》:像古画一样的静寂山水,也有了变化:“唯有山边红色的测绘标志/才透露出未来的万丈光辉。”还有《大风中的汉水》:“只有那挂着红旗的舢板,/掌握水文的战士,/不停地和汉江的搏斗。”
很快,湖北的《长江文艺》1958年2月号,就重点推出“蔡其矫诗辑”:《汉水四首》(《雾中汉水》《汉滨女儿》《大风中的汉水》《汉水谣》)。
三
1958年3月,蔡其矫乘轮船到重庆,在沱江和嘉陵江的勘探工地,一直住到夏天。后写《司钻的自豪》《新来的女钻工》《水文工作者的信念》等诗。
4月,蔡其矫写的新民歌:《水利建设山歌十首》,发表于《人民文学》4月号。
正当蔡其矫深入到长江流域社会主义建设高潮的时候,满怀激情不辞辛苦,写诗歌唱“大跃进”的时候;他没想到,当年的中国作协高层,正在有计划地组织报刊对他进行批判。
5月,《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袁水拍,在《文艺报》上发表《诗歌中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结合》,批评蔡其矫的《雾中汉水》:
最近看到一位读者对蔡其矫同志的一首诗所提的意见,使我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作家如果不用革命的、发展的观点来观察生活,如果离开了毛主席所指出的关于典型化的原则,如果缺少饱满的热情,不能“看得远,想得透”,那就不可能使自己的作品反映生活的真实,起鼓舞群众、推动生活前进的作用。
其矫同志的这首诗发表在今年2月号的《长江文艺》上,题为《雾中汉水》。这首诗,和作者所写过的另一些好诗比起来,就显得大有问题了。诗中这样写的:
两岸的丛林成空中的草地;/堤上的牛车在天半运行;/向上游去的货船/只从浓雾中传来沉重的橹声,/看得见的/是千年来征服汉江的纤夫/赤裸着双腿倾身向前/在冬天的寒水冷滩喘息……/艰难上升的早晨的红日,/不忍心看这痛苦的跋涉,/用雾巾遮住颜脸,/向江上洒下斑斑红泪。
在这里,劳动人民的生活,他们的思想感情,他们和劳动的关系,作者和他们的关系,都会引起读者的怀疑。使人不禁会问:解放后的今天和旧时代的区别在哪里呢?这是社会主义的真实吗?这是今天的作家所应有的思想感情吗?……在作者看来,“纤夫”和“千年”前的竟是一样,在“喘息”,“痛苦地跋涉”。而“红日”呢?作者认为,也正在为我们掩面哭泣。19
5月,《文艺报》文学评论组组长、理论组组长杨志一,用“陈骢”的笔名,在《诗刊》上发文《“改了洋腔唱土调”》,批评蔡其矫:“唱惯了‘洋腔的诗人蔡其矫,这一次到大跃进的农村中生活了不多一些日子以后,就改唱起山歌来了。”“近年来,诗人的创作出现了一种令人担心的倾向:内容越来越远离生活和斗争,洋腔洋调越来越重了。”文中还指出:
最突出的例子是写于去年年底和今年年初的《汉水四首》(2月号《长江文艺》)。在这一组诗中(尤其是那首《雾中的汉水》),人们丝毫感觉不到生活在跃进、在沸腾,响彻全诗的是一种郁沉的冷漠的基调。
在“大跃进”中的汉水边,诗人看见的却是列宾的伏尔加纤夫似的画面,那灰暗的颜色和令人窒息的情绪,这一切,只能是作者主观世界的真实反映和对现实生活的歪曲的描摹。这不是应该引起诗人自己更深地思索,并做出更大的努力来加以改变的么?20
5月,蔡其矫诗辑:《丹江口·南津关》(《丹江口》《川江号子》《水文工作者的幻想》),发表于《收获》(双月刊)第3期。
蔡其矫在写水利建设的重点工程《丹江口》的引言中说:“就在这夹江的两山之中,不久将兴建大坝,使部分汉水流向淮河黄河,灌溉华中华北,于天津入海。”他充满着幻想并预言,再过几年,这里将出现空前的奇迹!他唱出这样的赞歌:“再过几年,这里要变成光明的电站!”21
此时的蔡其矫,依然深入到长江流域第一线的工地上,与那些水利工作者和建设者同住同吃,真正体会到他们的艰辛和苦楚,更为他们充满理想的豪情壮志而感动。他写了一批歌颂他们的诗篇。《新来的女钻工》《地质测绘员》《司钻的自豪》《测量队的爱情》《水文工作者的信念》。但用的是自由体而不是民歌体。这批诗中,有一个基本的主题,就是歌颂那些水利工作者和建设者们,所具有的崇高理想的大爱。
蔡其矫来到长江流域深入生活,并没有因被卷入“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受到批判而成为惊弓之鸟。当他看到底层苦难,诗人的良知,战胜了生存利害的考虑,写出了《雾中汉水》和《川江号子》这样“离谱”的异端之作。明知这样写,可能会带来新的危险,他也在所不惜。同时,在全国“大跃进”的热潮中,蔡其矫又以极大的热情和激情,写了一批真诚的颂歌,有自由体诗,也有民歌体,在形式上也作了多种多样的探索和实践。在当年的蔡其矫看来,同时写这两种不同类型的诗歌,并不矛盾,都是真诚的。因为从新中国成立后开始,多样化的诗歌创作,就是蔡其矫所追求的艺术目标。
只有把蔡其矫这一时期所写的全部诗歌,作为一个整体来观照,我们才能理解那个特定时代,是怎样影响了一代诗人;只有把“反右”和“大跃进”的蔡其矫,作为一个整体来观察,我们才能理解当年蔡其矫丰富而复杂的思想感情。既不能像那些批判者,断章取义,随意歪曲否定;也不能仅仅凭《雾中汉水》和《川江号子》,就轻率作出当年的蔡其矫已经超越时代的简单而片面的结论。
四
7月,蔡其矫到长江流域工地生活和考察已半年,此时的重庆天气酷热,蔡其矫想休假一段时间,回北京看望家人,并静心创作。没想到,此时北京的中国作协正在批判公木,并且正在打电报寻找蔡其矫。因为文讲所有人揭发:蔡其矫也有很多的问题,公木长期包庇他,使他至今逍遥在外,是个漏网的右派。所以,蔡其矫刚从长江流域“大跃进”的热潮中,回到北京,正好被“逮住”,就被迫参加批判公木的大会。(月底,公木被“补”为中国作协最后一个“右派”分子。)
据徐刚说:“公木被定为右派的契机,是作协叫公木揭批李之琏,公木没有遵命。公木与李之琏的哥哥是朋友,与李之琏有过来往,也沟通过对批斗‘丁、陈反党集团等意见。”因为不听从周扬、刘白羽的话,就把公木补为右派。(李之琏当年为中宣部的秘书长,曾受命对1955年中国作协认定的“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进行复查。他主持公道,认为结论不实,因此得罪了周扬,后来也被打成“右派”。)22
7月,《诗刊》7月号上,发表肖翔(四川省少年儿童出版社《红领巾》杂志社编辑)《什么样的思想感情——对〈川江号子〉〈宜昌〉等诗的意见》:
读了蔡其矫同志发表在《收获》今年第3期上的《丹江口·南津关》中的《川江号子》《宜昌》等诗后,令人心里很不愉快。在这些诗里,诗人不是热情澎湃地歌唱充满繁荣景象的大跃进中的祖国城市,不是歌唱劳动人民的新生活和积极建设社会主义社会的忘我热情,更不是投身到建设的激流中讴歌大跃进、讴歌人民群众的革命干劲,而是以旧眼光来看今天的新生活,用呆滞的、冷冰冰的情感来吟咏今天沸腾着建设声浪的城市,对现实生活形成了歪曲。在《川江号子》一诗中,诗人唱道:
你碎裂人心的呼号,/来自万丈断崖下,/来自飞般箭的船上。/你悲歌的回声在震荡,/从悬岩到悬岩,/从旋涡到旋涡。
这是一幅多么阴惨的图画!这难道是今天的现实生活吗?这难道是今天的船工的思想感情的反映吗?就是在国民党反动派统治下那暗无天日的苦难年月里,川江上纤夫们的号子也不是纯粹唱“碎裂人心”的“悲歌”,他们没有向急流险滩屈服,他们没有为自己的痛苦生活作消极的悲叹。23
8月,诗人沙鸥在《文艺报》上发表《一面灰旗》的批判文章。他把蔡其矫的《雾中汉水》和《川江号子》说成是“灰旗”。批判文章的开头,引用《川江号子》的开头四句,文中是这样写的:
诗人是旗手,他应该在人们的心灵上插红旗。
时代是这样要求诗人的。党和人民是这样要求诗人的。
我读了许多诗,工人的诗,农民的诗,战士的诗,我感到有一个共同的特色,就是旗帜鲜红。这样的诗好得很!它真能鼓舞我们前进。……
抒情诗要插红旗。
但蔡其矫,在今年2月号的《长江文艺》上,摇了一下灰旗之后,又在《收获》今年第3期上,又摇起灰旗來了。
为什么舍不得丢掉那面灰旗?
四川解放快10年了,川江的船夫还在唱什么:“悲歌”,还“呼号”什么呢?如果诗人坐在轮船上,连船夫们在大跃进中欢笑的眼睛都看不见,而诗人自己却忘不了“象牙床上诉说万年爱情”(蔡其矫作:《水文工作者的幻想》),那面灰旗就真难丢掉了。24
在当年的语境中,“一面灰旗”这样的政治定性,是非常可怕的事。其目的是想把蔡其矫推向“白旗”的危险境地。蔡其矫后来在访谈中说:“1958年,开始‘补右派,那时叫‘拔白旗,插红旗。”25后来,沙鸥在批判蔡其矫的会上还这样指责:“从几年来创作倾向上看越来越脱离政治,《南曲》(又一章)是有代表性,看不见为谁服务,看不见中心思想。这和他文学观点一致。空虚、阴暗,在《宜昌》《川江号子》也表现出来。这种倾向越来越突出。”26
9月,中国作协党组勒令蔡其矫必须作出全面交代与深刻的检查。他被迫写了《我的交代和检查》,长达1.3万字,并且打印后装订成册。内容共分四个部分:一、对丁陈反党集团认识的动摇;二、“反右”斗争前我的反党反领导错误言行;三、作品中修正主义的错误;四、个人与党的关系上我的错误。
他在交代和检查中写道:“……一直到今年一月,我还写了《雾中汉水》和《川江号子》等有错误倾向的诗,更其严重地歪曲了我们的时代。我现在更明白思想改造的重要性,也更明白文学不是个人的事业,而是阶级的事业这一真理,也才了解到周扬同志所说的抒人民之情的绝对必要性。我决心将自己的创作思想和创作倾向根本扭转过来,按照党所指示的改造自己与劳动人民结合的健康道路重新起步。”27
10月,《诗刊》10月号,发表复旦大学中文系学生吕恢文的《蔡其矫反现实主义的创作倾向》:
蔡其矫同志在56、57两年的许多诗作,反映了他这段时间创作上的一个极其危险的倾向,就是:脱离政治,放弃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基本原则,热衷于追求资产阶级艺术趣味和表现资产阶级美学思想,迷恋腐朽的形式主义。这种倾向在他54年的一些诗作(大部分收入《回声续集》)里已见先兆,只是56、57年的修正主义文艺思潮疯狂地冲击着我们文坛的时候,它恶性地迅速发展到了顶峰。
蔡其矫还写了几篇政治观点严重错误的作品,如《大海》《雾中汉水》《川江号子》等,这是沿着他的资产阶级文艺思想的路子发展的必然结果。它们已受到读者的严正指责,本文不复赘。28
10月,陈骢(杨志一)又撰写《不能走那条路》,在《文艺报》上批蔡其矫:
去年年底,诗人蔡其矫到了“大跃进”中长江边以后,曾经决心“改了洋腔唱土调”,写出一些反映“大跃进”的山歌来。读者欢迎诗人这个改变,把它看作是诗人思想感情变化的征兆。
可是,当我们在《收获》第三期上读到蔡其矫的新作《丹江口·南津关》以后,却不能不感到失望。这一组诗,不仅在“腔调”上又回复到“洋腔”,而且,其中所表露出来的思想感情,与“大跃进”中群众的思想感情对比起来,真是相差得太远,太远了。
今天,党和人民向我们的诗人们提出了新的战斗任务,以共产主义的精神教育广大劳动人民,鼓舞人民为实现共产主义的理想而斗争。而《川江号子》《水文工作者的幻想》等诗的作者,却依旧徘徊在他的老路上,那是一条和建设共产主义文学这一任务背道而驰的道路,是一条通向资产阶级颓废主义和唯美主义的道路。我们不能不急切地忠告作者:不能走那条路!29
10月,中国作协党总支,向中宣部递交了“关于蔡其矫同志党纪处分的决定”。其结论为:“蔡其矫同志的性质属于反党性质的、是严重的。此次批判中,开始的态度很不好,经过同志们的严正的、耐心的批评,态度有所转变,表示悔改。为了严肃党的纪律,教育蔡其矫同志,决定给予党内撤销工作的处分。”十一天之后,中宣部机关委员会批复:同意你们给予蔡其矫同志党内撤销工作的处分。30
按当年中国作协党组精心组织的对蔡其矫批判的规模和声势,蔡其矫被划为“右派”,是必然的结局。但最后的结果为什么又是“内控”的不宣布的“内定右派”?这可能是当年的中共中央领导层,从统战的角度,考虑到蔡其矫独特的家族背景,作特殊的处理。蔡其矫的父亲蔡钟泗和叔父蔡钟长是归国的印尼富商,为陈嘉庚举荐的全国侨联常委;并把他们的巨资,以投资的方式,献给国家。用当年的话来说,就是“对国家有贡献”,属中共统战的对象。蔡其矫后来也自述:因为有这样的家族背景,他才能独立于狂潮之外。
但是,1958年底,蔡其矫只知道自己被撤销了党内外职务,却不知道自己还是一个不宣布的“内定右派”。此时的蔡其矫,第二次暗中庆幸没有被划为“右派”。但为了避免更大的政治迫害,他主动申请调回老家福建。每当遇到大的政治迫害时,蔡其矫善于转移避祸。这也就是王光明所说的“既不瓦全,也不玉碎”的主要原因之一31。
12月,蔡其矫获准调到福建省文联当专业作家。他后来在访谈中说:“那时听说要解放金门,我要求回老家,三个月没有回音,我急了,怕赶不上战役,就先自去了,一个月不见我,省委文教书记是我上海的同学,这就怪了!后来才知道是在求中宣部把我的档案给他们。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不宣布的‘内定右派,永不重用。到邓小平为‘右派脱帽,因为我并未宣布,也就没有我的份。”32
调回福建省文联,也是蔡其矫从“主流”走向“边缘”的开始。
但中国作协对蔡其矫这种“不宣布”的“内定右派”的处理,似乎并不满意;作协所管辖的报刊上对蔡其矫的批判,还在继续。
1960年2月,肖翔第二篇批判文章:《蔡其矫的诗歌创作倾向——读〈回声集〉〈涛声集〉和〈回声续集〉》,又在《诗刊》发表:
至于以后相继发表的《雾中汉水》(见《长江文艺》1958年月2月号)、《川江号子》、《宜昌》(见《收获》1958年第3期)等诗,歪曲现实的程度,较之上述更加明显、严重了。
很明显,蔡其矫同志在诗歌创作上之所以每况愈下,是与他未认真、积极改造自己的资产阶级文艺思想分不开的。
在这丰富多彩的现实面前,蔡其矫同志的“歌声”不只是“喑哑”了,而是走腔变调了,这是作者站在资产阶级立场来看待生活的不良后果。这些“歌声”在读者心中引起的“回應”,不是激发读者更加热爱朝气蓬勃的新生活,这光辉灿烂的伟大时代,鼓舞人们建设更加美好的未来,而是使人意志消沉,精神涣散,起着逃离现实的作用,读者从这些诗中“走入”的“生活”,不是辉煌的现实,而是散发着资产阶级各种霉气的阴暗世界。33
1961年,福建晋江诗人曾阅到福州开会,顺便拜访蔡其矫。他对肖翔的批判文章《蔡其矫的诗歌创作倾向——评〈回声集〉〈涛声集〉和〈回声续集〉》,特别厌恶。又向蔡其矫谈起这事。“蔡其矫微微一笑,这笑像对这事不屑一顾的样子,并顺手在书桌上拿出郭小川(当时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给他的信让笔者看,其来信的内容是:《诗刊》所发表的批评文字(指肖翔那篇《蔡其矫的诗歌创作倾向——评〈回声集〉〈涛声集〉和〈回声续集〉一文》),有过分,要蔡其矫就此写点什么,发表发表自己的看法。”曾阅问:“你准备写吗?”蔡其矫又是微微一笑,说:“理论文章我不喜欢写。我给郭小川去信,如果可以让我发表意见,我的《九鲤湖瀑布》一诗,就是最好的回答。”34
五
20世纪70年代,在湖北武汉出生的美籍华人,著名作家聂华苓偶然读到蔡其矫的《雾中汉水》,很是感动。她写道:“这首诗所写的是征服汉江的纤夫,也是太古洪荒以来征服一切人为的、自然的险恶力量的‘人。那个‘人的形象是痛苦的,但也是庄严的;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和忍受苦难的韧力。那是‘人的永恒的‘现实。征服汉江的纤夫所代表的精神面貌就是中国的民族性!”35后来,聂华苓和她的丈夫美国著名诗人安格尔,把《雾中汉水》《川江号子》《榕树》等译成英文诗,向国际诗界推荐和传播。
新时期以来,由于谢冕、孙绍振、洪子诚、刘登翰、王光明等著名学者的认真研究和积极评价,《雾中汉水》和《川江号子》等诗,作为50年代极少数能流传下来的名篇,被选入各种各样的新诗选本,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谢冕在《诗人蔡其矫》的序言中写道:
“反右派”的1957年,这一年漫山遍野的苦雨凄风,似乎没有进入诗人的眼帘。他仍然故我,按照他的所思所想写他的所见所闻。特别是那一首《雾中汉水》。写“艰难上升的早晨的红日/不忍心看这痛苦的跋涉,/用雾巾遮住颜脸,/向江上洒下斑斑红泪”。在那个政治高昂的年代,他以特有的“低沉”的声音,表达了作为纯粹诗人的高贵品质。
堪称是《雾中汉水》姐妹篇的《川江号子》,写于1958年。“大跃进”的狂热年代,在他的诗中,却是一阵又一阵的“裂碎人心的呼号”,是“悲歌的回声在震荡”,是几千年无人倾听的静默。在那样的年代写这样的诗,也许需要的不再是才华,更重要的是良知。据说那也是一个“诗歌大跃进”的年代,但那年代的风行一时的诗,都随着岁月流逝得无影无踪了。而蔡其矫这首当年被激烈攻击的诗篇,却被保留下来。历史是公正的,时间最有耐心,不应当丧失的东西,经过时间的考验,终将补偿那丧失。36
孙绍振对蔡其矫这两首名作,是这样评价的:
到了1958年,他那一肚子不合时宜的情绪冒了出来,写了离经叛道的《雾中汉水》和《川江号子》。有谁能想象,在报刊上充满“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欢呼声中,他却为这个民族唱出了悲歌。作为长江规划委员会的宣传部长,他为汉江上的纤夫艰难的、原始的体力的劳动而感到痛苦。
“艰难上升的早晨的红日,/不忍心看这痛苦的跋涉,/用雾巾遮住颜脸,/向江上洒下斑斑红泪。”
而在《川江号子》中,他声言:“宁做沥血歌唱的鸟,/不做沉默无声的鱼。”
他当然受到了批评,但并没有陷入没顶之灾,现在回想起来,这可能在当时是很少有的一个例外。他自己呢,似乎对之无所谓,这还是得益于他那种我行我素的性格。他和20世纪50年代几乎所有的诗人最大的不一样,就是把忠于自我感觉放在一切权威的观念之上。这不仅仅表现在直面现实的勇敢上,而且在于他内心一种特殊的价值观的无畏上。37
几本重要的当代新诗史,都关注和提到蔡其矫这两首诗被批判的史实,和这两首诗的现实意义和艺术价值。如洪子诚、刘登翰的《中国当代新诗史》(修订本),特别是吴思敬主编的《中国诗歌通史》(当代卷),对这一事件,作了深入分析:
在日益狭窄的诗歌美学规范面前,当大多数诗人面对着时代语境自觉或不自觉地进行身份和话语转换,或沉默或高歌的时候,蔡其矫仍坚持用自己特有的诗歌话语方式言说和命名——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对自由的追求、对人性的探索和塑造、对生存和现实的质疑和追问。这也是诗人为什么会在1957年“反右”和1958年“大跃进”中会写出了充满人性力量的撼人心魄忧愤悲戚之作。蔡其矫这位不流于时俗的“边缘”诗人尽管也是从延安解放区走出来的,也曾因《乡土》等诗曾获得过晋察冀边区诗歌奖,但他始终是一位发自内心真实歌唱诗人。这是对诗歌和时代的尊重。所以在集体性的颂歌时代,诗人却用真实而个性化的声音在《雾中汉水》和《川江号子》等诗中以沉重的叹息为汉水纤夫和川江船工奉献出真实的歌唱。
《雾中汉水》这首极其真实地反映了纤夫沉重生活状况的诗作在当时却受到了严厉批判。面对着浮躁和虚假的时代,有良知的诗人发出的声音可能是悲凉的,但这是一种灵魂的真实和对时代所做出的振聾发聩的“回答”。也正是这种面对现实的良知,蔡其矫在波涛汹涌的时代河岸上听到了长久以来被忽视的沉重的“裂碎人心的呼号”。
也正如诗人所言:“诗要诚实,要忠诚于生活和人民,要忠诚于自己的感情与诗魂。”诗人“宁做沥血歌唱的鸟,不做沉默无声的鱼”。面对苦难,诗人不只是悲伤,而是用饱蘸血泪和灵魂的文字为时代和生命立言。在1957年的“反右”的情势下蔡其矫仍唱着自由和爱的诗篇,诗人在舒缓和轻柔的节奏中轻轻歌唱。这在当代新诗史上是少有的值得研究的现象。38
王光明在《蔡其矫与当代中国诗歌》中,作这样的评论:
我不认为诗歌体现时代精神有什么不对,我甚至认为蔡其矫的许多诗就是时代的回声。从《雾中汉水》《川江号子》到《祈求》、《玉华洞》,都有自己对时代最敏锐的发现。这是蔡其矫诗歌的光荣。问题不在时代,也不在回声,而是在有两种时代,两种回声。一种是被权力规范的给定的时代,一种是需要诗人发现、分辨的时代;一种是接受主流意识形态的定义,只承担修辞功能的回声,一种是有自己的主体性,能体现个人感受、认识和想象的回声。对这两个时代、两种回声的不同取舍,实际上决定了大部分当代中国诗人的命运;新政权成立后,许多诗人在众多的规训与惩罚面前沉默了;少数诗人在矛盾中挣扎,不断进行自我改造与自我反省;当然也有不少诗人成了那个时代的号筒。39
1990年,《雾中汉水》被选入人教版高中语文课本;《川江号子》选入新人教版高中选修《中国现代诗歌散文欣赏》,使这两首诗得到更大范围的传播。
如今,《雾中汉水》和《川江号子》已经成为新诗50年代少数能传世的名作,或者说是当代新诗史上的名篇。不断有研究者和诗评家进行新的解读和评价。光是《蔡其矫研究资料专集》(上下册)所收入的鉴赏文章,就有十多篇,其中有几篇是选自多种新诗辞典。还有一些当代诗歌史论的著述,对这两首诗都有提及和评论40。
要而言之,从1957年12月到1958年7月,蔡其矫在长江流域创作了数十首诗,其中那些歌颂“大跃进”的新民歌体,他后来反省说:“我写三年民歌体,全成废品。”41还有那些歌颂当年主流意识的自由诗,如今也很少有人提起。而一再受到批判的《雾中汉水》和《川江号子》,却广为流传,那“悲歌的回声”穿越时空不断在震荡,并且成为“反右”和“大跃进”那个特定时代的苦难象征。■
【注释】
①④李向东、王增如:《丁玲传》,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5,第491、492页。
②22刑小群:《丁玲与文学研究所的兴衰》,河南文艺出版社,2013,第113-114、184页。
③刑小群:《刑野访谈》,见《丁玲与文学研究所的兴衰》附录,河南文艺出版社,2013,第195页。
⑤韦君宜:《思痛录》(增订纪念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第42页。
⑥⑨14172730王炳根:《少女万岁——诗人蔡其矫》,海峡文艺出版社,2004,第76、78-79、81、82、95、97-98页。
⑦李向东、王增如:《丁玲传》,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5,第535页。
⑧邢小群:《徐刚访谈》,《丁玲与文学研究所的兴衰》,河南文艺出版社,2013,第166-167页。
⑩《 郭小川1957年日记》,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第230、232页。
11蔡其矫口述实录,见王炳根《少女万岁——诗人蔡其矫》,海峡文艺出版社,2004,第80页。
12徐迟:《诗人们已经远行》,见《蔡其矫研究》第3辑,海峡文艺出版社,2018,第239、241页。
13蔡其矫:《生活的歌》自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第1页。
1516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第78、79页。
18伍明春:《诗与生命交相辉映——蔡其矫访谈录》,《新诗评论》2006年第1期。
19袁水拍:《诗歌中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结合》,《文艺报》(半月刊)1958年第9期。袁水拍(1916—1982):著名诗人,笔名马凡驼。当年任《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
20陈骢:《改了洋腔唱土调》,《诗刊》1958年5月号。陈骢,原名杨志一(1926—2006),湖南芷江人,侗族,中共党员,1949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当时任《文艺报》文学评论组组长、理论组组长。与中国作协党组联系密切,《郭小川1957年日记》中,多次提到杨志一。
2126转引自王永志:《蔡其矫:诗坛西西弗》,海峡文艺出版社,2018,第163、170页。
23肖翔:《什么样的思想感情——对〈川江号子〉〈宜昌〉等诗的意见》,《诗刊》1958年7月号。肖翔:四川自贡市人,原为小学教师,后生病耳聋,无法任教,从事业余写作。1956年,他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小说《某城纪事》,在自贡市引起轰动,后被调到四川省少年儿童出版社《红领巾》杂志社当编辑。
24沙鸥:《一面灰旗》,《文艺报》(半月刊)1958年第15期。沙鸥(1922—1994),诗人,原名王世达。1951年調入中国文学研究所,后任所党支部书记。1956年调入《诗刊》,1957年任编委。2005年5月27日,蔡其矫在给张欣的信中提到沙鸥:“他在文讲所时是我同事,交往平常,到过他家吃饭。1958年我被点名批评,他表面上安慰我说没大问题,背后说我是漏网右派。我因此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公木后来告诉我是背靠背的右派,不公开宣布。”(《蔡其矫书信集》,大象出版社,2011,第125页。)
25刘士杰:《呼唤中国的超现实主义诗人——访老诗人蔡其矫先生》,见《现代主义诗歌在中国的命运》,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
28吕恢文:《蔡其矫反现实主义的创作倾向》,《诗刊》1958年10月号。吕恢文,当年为复旦大学中文系学生,是著名评论家何镇邦的同学。参见何镇邦:《诗魂凌空》,《光明日报》2007年3月30日。
29陈骢:《不能走那条路》,《文艺报》(半月刊)1958年第20期。
3139王光明:《蔡其矫与当代中国诗歌》,《新诗评论》2007年第2辑。
3241李青松:《诗国壮游的孤独行者——诗人蔡其矫访谈》,《新诗界》第四卷,新世界出版社,2003,第340页。
33肖翔:《蔡其矫的诗歌创作倾向——评〈回声集〉〈涛声集〉和〈回声续集〉》,《诗刊》1960年2月号。
3436曾阅:《诗人蔡其矫》,作家出版社,2002,第44、12页。郭小川,1955年调入中国作家协会任秘书长,1956年底,任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1959年在中国作家协会“反右倾”运动中,受到批判,1960年3月辞去作协党组副书记。1961年初,郭小川获准外出体验生活,先在东北,年底到厦门等地。大概有了自己被批判的痛苦和反省,才会给蔡其矫写这封信。参见陈徒手:《郭小川:党组里的一个和八个》,见《郭小川1957年日记》,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第1-64页。
35聂华苓:《“发光的脸上仿佛有歌声”——诗人蔡其矫》,见《三十年后——归人札记》,湖北人民出版社,1980。
37孙绍振:《蔡其矫八十不掩爱恨》,《中华读书报》2004年6月9日。
38吴思敬主编:《中国诗歌通史》(当代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第59-61页。
40李伟才主编:《蔡其矫研究资料专集》(上下册),海峡文艺出版社,2017。
(邱景华,福建省文联海峡文艺发展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