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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华语文学与卡夫卡

2020-07-14曾艳兵曾晓文

南方文坛 2020年3期
关键词:婚约布拉格卡夫卡

曾艳兵 曾晓文

随着“卡夫卡热”在全球范围内的逐渐升温,卡夫卡及其作品或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无数作家的写作,从而使得“今天一切文学都与卡夫卡不无关系”。对卡夫卡以后的作家而言,卡夫卡就像他笔下那道“法门”,时至今日,仍然“一如既往地敞开着”,迎接着世界范围内的文学朝圣者——只要作家们愿意,终有一天他(她)们就会发现这道“敞开的门”,从而不管愿不愿意,都会给自己打上“卡夫卡式”的印记,加拿大华语作家、《卡夫卡式婚约》作者曾晓文就是其中之一。2018年11月29日,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卡夫卡研究专家曾艳兵教授特邀曾晓文展开对话,探讨华语文学与卡夫卡之关联。

曾艳兵:2013年,曾晓文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短篇小说《卡夫卡式婚约》,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在研究生课堂上专门给学生讲过这篇小说,并写了一篇评论文章《卡夫卡式婚约》(见《南方文坛》2018年第4期)那么,请晓文谈谈你的人生经历,你的文学创作与外国文学、与卡夫卡之间的关系吧。

曾晓文:作为华语作家之一,世界文学特别是俄苏文学对我的影响深远。我父亲出生于湖南,从东北师范大学毕业之后就被分配到了黑龙江(1956年),后来认识了我的母亲,所以我是“一半湖南人,一半东北人”。我出生在一个地理位置比较特殊的地方——佳木斯,它与俄罗斯隔江相望,这对我以后的生活产生了重要影响,使我的人生选择与文学创作都与俄罗斯有关。我在佳木斯一中读中学时就开始学俄语,当时学俄语是“主流”,我们年级只有二十几人学英语。学俄语奠定了我对俄罗斯文学的兴趣和关注。我父亲热爱俄罗斯文学,他曾获吉林省举办的“斯大林文学奖”,他心怀一个作家梦,常常在家里背诵普希金的诗歌和中国古典诗词,这在我的童年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后来我在散文《背灵魂回家》中也引用了父亲最喜爱的普希金的诗《纪念碑》:

我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

在通向那儿的路径上,青草不再生长

它抬起那颗不肯屈服的头颅

高耸在亚历山大的纪念石柱之上……

这首诗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后来我就从佳木斯一中考上南开大学。现在想来挺不容易的,当年考大学的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六。我报考时十个志愿填写的全部是中文系,铁了心一定要学中文,因为太热爱文学了。

曾艳兵:那个时候很少有人上法律系和经济系的,文史哲专业,尤其中文常常是首选。

曾晓文:对。当年北京大学中文系在黑龙江只招一名学生,没录取我,南开大学觉得我考分很高就招收了(我当年语文成绩是全省最高分)。在南开读了四年本科后就被免试推荐,直读研究生,师从崔宝衡教授,攻读世界文学硕士学位,专攻俄苏文学。我的硕士毕业论文研究的是艾特马托夫的《断头台》。其实我当时最喜欢的作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可能我天生有一种悲剧感吧。我在生活中虽然看上去很外向,但我的文字是比较沉重的。此外我很喜欢契诃夫,他的短篇小说对我的影响也非常大。屠格涅夫对我也有一些影响,我写过一部短篇小说《黑桦》,描写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和一只名为“黑桦”的小狗之间的故事。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首席研究员、博士生导师赵稀方教授认为《黑桦》视角独特、独辟蹊径,对历史进行审美关照,相当不易。《黑桦》也许会使人联想起屠格涅夫的《木木》。总之,在我的创作中的很多内容,好像都可以追溯到俄苏文学。

研究生毕业后,我认为人应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没想继续读书,就去了国家教委工作,与一位同事合作创办了《中国职业技术教育》杂志(1992年)。在我的人生中,有两个关键词:“选择”和“勇气”。当时我觉得我的个性不适合机关工作,于是离开了机关去电脑公司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以陪读夫人的身份去了美国。在“新移民文学”中,很多内容都是关于新移民登上新大陆之后的生活,关于他们经历的种种挫折、挣扎、文化休克、语言障碍、失业等。为了獨立,我决定外出打工,在新大陆上寻找一个属于我自己的角色。因为我是学俄语的,根本不懂英语,像一个“聋哑人”,所以在美国很艰难。每当在生活可进可退的时候,我要选择“进”,凭着坚强和倔强的个性开始学习英语。因为当时是穷留学生,交不起学费去正式的英语学校读书,就去免费的学校。

我那时生活的城市叫作锡拉丘兹(Syracuse),别名“雪城”,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有一年大雪下到几乎齐腰深,全城停课停工四天。最糟糕的是那里的公共汽车很少,每天好像只开两趟,大部分人都是自己开车。我要到一个黑人区的免费班学英语,大冬天走路去上学。我经历了精神上非常挣扎的一段时间,以为这大概就是我生命中的低谷了,但我的一个朋友跟我说:“当你跌入生活低谷的时候,你应该感到欣慰,因为你不可能比这走得更低了,从今天开始,你的生活就会一天天往高处走。”我以此给自己一个鼓励。我从头学英语,用了一年半时间考过了托福。我有那样的学习环境,就是为生存而学习,所以每天逼迫自己学英语。与此同时,我想到自己如果去大学读书就要存一笔学费,所以就在学英语的同时去餐馆打工。

这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情给了我很大的激励。台湾有一个文学副刊,具有很高的文学水准,每年都颁发文学奖。我就试着投了一部短篇小说。其实我在读研究生时专注于文学研究和文学评论,并没有想到自己要写作,但因为这个文学奖有奖金,我想就试一下吧,毕竟是中文系毕业的,就写了一篇《网人》,讲述留学生网恋的故事。这个故事在当时是有点超前性的,因为1995年在中国大陆电子邮件尚未普及,更没有网恋,在美国留学生圈子里用电子邮件的多数是理工科生。我投稿的《网人》获得了短篇小说奖(1996年),与我同时获奖的还有两位,她们后来都成为华语文坛大名鼎鼎的作家:一位是严歌苓,另一位是虹影。这次获奖,让我明白自己并不是一个既不懂英文又无工作的家庭主妇,我还有一点才气。从《网人》开始,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每当我在精神跌入低谷的时候,总是文学将我从低谷中解救出来,所以我说“文学是我爬出精神低谷攀援的青藤”。每次都是文学使我重新发现了自我的价值。获奖后我开始陆续进行散文写作,同时还在餐馆打工,最高纪录是学三门课、打三份工。

过了英语关之后,我很现实地去学了IT专业。毕业后到波士顿一家电脑公司工作。“9·11”之后很多高科技公司都倒闭了,包括我供职的公司,导致了我的失业。后来我就去德克萨斯州与人合伙开了一家中餐馆。在开张那天,临时从职业中介所请了两个墨西哥工人来救急,结果当天晚上我们的中餐馆就被移民局查封了,说我们涉嫌雇佣非法移民。我在德克萨斯州有过一段被监禁的经历。在被监禁的大约三个月的时间里,我这个人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我在监狱里对自己的人生做了很多思考。我的长篇小说《梦断德克萨斯》有五万字是在监狱里写下的。如果没有在那里写成的五万字,是不可能有这整部作品的。当时想倾诉,有话要说,这是我能够在那里生存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撑,唯一的前提条件。如果没有文学,我一定支撑不下去的。

曾艳兵:那里是可以写作的吗?

曾晓文:可以,可以买本子。刚进去的时候会发一些宣传材料,让囚犯注意安全,因为里面有性骚扰和暴力。我就在这些资料的背面开始写作,我甚至把这部小说的主要人物框架画了一个表格(我都不记得在哪里找到的格尺)。我把《梦断德克萨斯》的手稿一直保存到现在。那段生活让我有几点思考:首先是关于“美国梦”的思考,我们几代华人追逐的这样一个梦想,“美国梦”的价值究竟是什么?其次就是我作为一个“人”存在,来到这个世上,“我”想要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当你在没有自由的时候就会发现,以前你看重的很多东西都变得无足轻重。即便我在高墙之外有一座豪宅又能怎样呢?我连自由都没有。在这部作品里我融入了很多思考。有人说我写《梦断德克萨斯》写得太早了,如果今天重写这部作品可能会不一样,应该会上升到哲学高度,可能会把人物安排得更合理,把情节处理得更精练,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那样的写作是不可能重复的,那时有一种激情,真的想把心里所有的话都说出来。这就又验证了我前面所说的:在我跌入生命低谷的时候,又是文学拯救了我。无罪释放之后我重新陷入了一无所有的境地。说起来话长,我在雪城大学读书时,一位好朋友建议我去办一个加拿大的技术移民。正好加拿大大使馆给了我一个面试通知,这次面试对我来说很简单,因为“练英语最好的地方是在监狱里”,在那里需要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多多少少也会有一些辩论。

通过面试后我就决定离开美国,搬到加拿大。在走出多伦多国际机场的那一刻,我就想起了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Alexander Graham Bell)说过的一句话:“When one door closes,another door opens,but we so often look so long and so regretfully upon the closed door,that we do not see the ones which open for us.”(一扇门关闭,另一扇门敞开,但我们总是长时间地悔恨万分地凝视那扇关闭了的门,而没有留意到那扇向我们敞开的门。)所以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梦断德克萨斯》还有一个名——《命运敲两次门》,就是“Opportunity knocks twice”,其灵感来自我听到的一句话,大意是Opportunity may knock twice,but you dont know which one is the second time,so you have to catch whatever opportunity you get(命运可能敲两次门,但你不知道哪一次是第二次,所以你要把握每一次机会)。你需要一直努力,就不会错过机会,也许第一次机会对你来说不是一个正确的机会,但第二次一定是了。

我在多伦多一无所有,必须从零做起。在加拿大通过网络找到工作的概率是百分之八,我最后通过网络,找到了一份在一家建筑管理公司做项目助理的工作。老板觉得我有两个硕士学位,应该不会错。虽然公司小,薪水低,但我脚踏实地,努力工作。后来老板想买一套信息系统,正与我的IT理学硕士专业对口,他认为我可以管理这套系统,所以我从无到有,一手创立了公司的IT部门。十几年来,公司得到很大发展,并在温哥华、渥太华等地开了分公司,我也一直被升职,直至去年我们公司被美国一家建筑巨头收购。去年美国一家建筑行业杂志遴选建筑业杰出女性,在加拿大选择的唯一一位女性就是我。我虽然离开了美国,现在间接地成了美国公司的管理人员。所有这些生活的变化都表明了一点:人要有勇气坚持,要有一种坚韧不拔的精神,才能改变自己的生活。其实别人很难改变我们的生活,我们必须改变自己的生活。

我到多伦多之后,比较集中地业余进行文学创作。作为一个新移民,我走出了自己的圈子,每天使用英语,我工作的环境也是西方文化的环境,这些都使得我有可能在写作中表现中西文化的融合,而较少体现两种文化之间的冲突。通常在大家的印象中,我们这一代新移民可能是“受难型”的,一走出去就被歧视。其实不然,关键在于你是如何展现你自己的。若要谈到“歧视”,其他族裔的人也受过歧视,希腊人、意大利人、爱尔兰人都受过歧视。“文学反映人生”,我的生活经历使我有机会了解多元文化,并在作品中表现出各族裔文化之间的交流,如《移民岁月》和《重瓣女人花》这些后期作品,更多地体现不同族裔之间相互帮助、相互理解的友谊。

在海外写作,我也考虑过到底做一个“专职作家”还是“业余作家”。很多朋友认为我既然在文学上有些天赋和成就,写过剧本,也翻译过作品,就建议我去专职写作。但在这一点上我与卡夫卡有共同之处——卡夫卡是“白日的保险员,夜晚的写作者”,而我则是“白日的IT人,夜晚的写作者”。我在做IT工作之余想找出写作的时间特别难,像体制内的作家那样在星期一早晨泡一杯茶悠闲地写作,这对我来说是永远不会拥有的一种奢侈。

曾艳兵:早上喝一杯茶,过着很幸福的生活,然后去写人是怎么痛苦的。

曾晓文:以前年轻的时候我还可以下班后熬夜写作,现在没法熬夜,只有周六和周日早晨写作,有时甚至在外出度假的飞机、火车或邮轮上写作。有一次在加勒比海坐邮轮,最后一天乘客从早晨九点就开始在游泳池旁喝酒狂欢,中午十二点时很多人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但当时我在修改我的小说《移民岁月》,我是唯一一个拿着自己小说打印稿在那里修改的人。我是完全利用碎片化的时间写作的,但有一点我很自豪,那就是我可以不为商业而写作,不为生存而写作。因为有这样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我可以到世界各地去旅行。每到一个地方,作家故居我是一定要看的。在这样精神轻松的前提下,我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想写的东西。如果一个人物感动了我,我就把他写下来。我不会因为出于畅销的考虑而写作,不用等着稿费来维持生活,因为“等米下锅”的感觉是非常糟糕的。另外,我在从事IT工作的时候有一种自我实现感。曾教授,卡夫卡在从事他的职业时也是很負责任的吧?

曾艷兵:对,他很负责任。他有时候想退休,专门去从事写作,就打了辞职报告,结果上司以为他可能是嫌工资不够、级别不高,于是就给他涨薪、升职。如此卡夫卡也就不好意思再提退休之事,只能更勤奋地工作了。后来他觉得自己介于工作和写作之间确实有一种撕裂感,于是又想退休,并与上司说明真的不是因为工资的问题。上司觉得卡夫卡虽然否认是工资的问题,但在他心里说不定真是因为工资的问题,于是又给他涨工资……

曾晓文:工作会给人以一定的成就感,在工作中也可以观察到很多的社会与人生现象。比如说我写的一个短篇小说《特洛伊木马·2015》,讲述电脑病毒来袭时,一家公司里职员们的反映。我是从身边生活中汲取灵感的,因此对自己写的作品、自己把握的题材有一份自信。在短时间内我是不可能去写一个历史题材的作品的,因为那需要做很多调研工作,而写我身边让我感动或震动的人或事时,我就比较有信心。

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外出游历也使外国文学对我产生了很大影响。我去西礁岛海明威的故居后写了一篇游记散文,并且每次去过作家故居之后我都会把该作家的作品再重新读一遍。2007年我去了布拉格,我觉得每一个喜欢和研究卡夫卡的人都应该去一趟布拉格。曾老师您是哪一年去的呢?

曾艳兵:我是2015年去的。

曾晓文:您去了卡夫卡的墓地,是吗?

曾艳兵:是的,我找了一张地图,与卡夫卡相关的路线我都走了一遍——他的出生地、住过的房子、上学的学校、散步的道路、安葬的墓地等。还去了捷克卡夫卡学会。

曾晓文:我看您有一张照片是在拜谒卡夫卡墓,很遗憾我没有去卡夫卡墓。

曾艳兵:去卡夫卡墓地是比较困难的,因为不在市中心,需要专门打车去。

曾晓文:在我去过的所有城市中,布拉格是我的最爱——不是“之一”,而是“唯一”。我爱布拉格有很多很多的原因。你可以在这个城市里慢慢地游走。2007年我去布拉格的时候,下榻的酒店正好与卡夫卡博物馆只有两三条街的距离,我就走过去了。卡夫卡博物馆给我留下非常深的印象,用多媒体图像和音乐来重现卡夫卡的一生,尤其是他的童年、他常走的那条小路。这些设计把他心里的恐惧和对世界的认识都表现出来。

我认为卡夫卡就是文学界的凡·高。每次见到卡夫卡和凡·高的作品,听到卡夫卡和凡·高的名字,读到一些和他们有关的事情,我总是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心有戚戚焉”。他们在生前都没有享受到他们的作品带来的巨大声誉,但他们给后世人留下了丰富珍贵的文学文化遗产。在阿姆斯特丹有一个凡·高博物馆,我去过三次,其中一次因为装修没有开馆而未能进去。在这个博物馆地下室展出凡·高的两千多幅素描作品。我能感受到他那孤独的心灵在浩繁喧闹城市中的追求。凡·高与卡夫卡,一位是伟大的画家,一位是伟大作家,他们虽然使用不同的表现手段来表达内心的意识,但他们有很多共通之处:他们在爱情上都很失意,生活中都有诚挚的友情,凡·高的弟弟支持他的创作并把他的作品留下来,卡夫卡也有朋友保存他的作品。

曾艳兵:对,马克斯·布罗德。卡夫卡本来想把自己的手稿都烧掉,而布罗德则违背他的遗嘱将它们保存并整理出版了。

曾晓文:如果卡夫卡当年烧掉手稿的话,就不可能有我们今天的“卡夫卡学”了。但我对目前世界上“消费卡夫卡”这一点还是持保留意见的。

曾艳兵:现在“消费卡夫卡”很严重,与卡夫卡有关的景点其实就是一种消费他的方式。实际上,布拉格给我印象很深的就是它已经与真正的卡夫卡没太多关系了。我从布拉格回国后写了一篇文章《卡夫卡的布拉格》(见《读书》2016年第1期),通常人们认为“卡夫卡属于布拉格,布拉格属于卡夫卡”。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其实是不完整的,还应该说“卡夫卡不属于布拉格,布拉格也不属于卡夫卡”。因为最后卡夫卡的亲戚朋友基本上都与布拉格没关系了,他的父母先后于1931年、1934年去世,而三个妹妹都死在集中营里了。他虽然有过婚约但没有结婚,没有留下后代(有流传说他曾与格蕾特·布洛赫有一个儿子,但也在七岁的时候就夭折了,只是一种传言而已,不足为信),所以卡夫卡本人是没有后人在布拉格生活的。卡夫卡当时是用德语写作的,而现如今布拉格懂德语的人很少。所以我认为布拉格的“卡夫卡博物馆”之类其实都不属于卡夫卡了,唯一属于卡夫卡的大概就是卡夫卡墓地,以及墓地上的那块墓碑吧。

曾晓文:卡夫卡是犹太人,由于家庭信犹太教的原因,他在宗教上是否有一种很错位的感觉?

曾艳兵:卡夫卡对犹太教是有看法的,但他也没有明确地表示自己完全不信教,他对激进的犹太复国主义也不太赞同。卡夫卡对基督教有一定的认同感。卡夫卡把文学看得很重,所以我认为他把文学看作是他的宗教。卡夫卡曾说:“一本书必须是一把能劈开我们心中冰封大海的斧子。”“写作是一种祈祷方式。”实际上他就把文学当作信仰来看了。

曾晓文:这一点我很有认同感。虽然不能说文学是我的宗教,但文学对我来说是一种融入血液的存在,是一种生存姿态。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要这么苦自己,在邮轮上别人都在玩在唱歌或跳舞,而你为什么要抓紧时间修改作品,自讨苦吃。但实际上这对我来说文学就是一种生存的姿态。

曾艳兵:这一点是你与卡夫卡相似的地方。有人问卡夫卡:“你活着的目的是什么?”一般人可能会说是为了写作。卡夫卡回答:“我活着本身就是写作。”生命本身就是写作。不过,即便如此,卡夫卡也要找一份工作,并且他坚持自己的工作一定不能与写作有关系,否则写作就成了谋生的手段。马克斯·布罗德曾受卡夫卡影响,在邮局找了一份与写作没有关系的工作,后来他觉得这样不行,最后走上了戏剧评论和音乐评论的道路,他认为卡夫卡在这一点上的严格态度是一种“高尚的迷误”。卡夫卡在保险公司的工作跟你现在的IT工作相似,跟写作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写作是纯粹的写作,工作是为了挣钱,基本能养活自己就可以了,只是这样的选择并非完全没有内心的纠结与矛盾。你在《卡夫卡式婚约》中也写到他与菲莉斯·鲍尔的婚约,1914年,婚约解除后,卡夫卡曾想离开布拉格去柏林或莱比锡找一份与写作有关的工作。但是卡夫卡正准备去柏林的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边境线封锁,最后他只好留在原处。试想1914年卡夫卡如果真的去了柏林,还能否写出《诉讼》和《城堡》这么伟大的作品?也未可知。作家的有些际遇真的可能是命中注定的。

曾晓文:这一点我深有同感。如果没有从美国搬到加拿大的话,我或许未必会成为作家。加拿大是一个特别适合写作的地方,虽然只有三千多万人口,但是作家很多。人在那里会比较平和,少有攀比心理,大家过得差不多就可以了。有这样一个沉静的环境才能安下心来写作。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卡夫卡写作的语言与他的生活环境用语之间的冲突。他用德语写作,而当时布拉格人日常用语是捷克语。

曾艳兵:当时奥匈帝国以德语为官方语言之一,掌握德语有助于去政府机关工作。卡雷尔·恰佩克用捷克语写作。而里尔克也是用德语写作,他与卡夫卡都是布拉格人,但他游历各国(法国、俄国、瑞士、意大利、北非等),而卡夫卡这个作家很特殊,他一生主要生活在布拉格,他是“不要行万里路”的。

曾晓文:卡夫卡一生几乎没有离开过布拉格,他的生活圈子其实是很小的,但他的作品《中国长城建造时》体现着他对“中國”的想象,中西方文化在卡夫卡作品中有着深刻的表现。此外,卡夫卡的长篇小说《美国》(1912—1914)写的其实是“新移民”登上美国新大陆的故事,但他根本没有去过美国。

曾艳兵:这也是我一直思考的一个问题,比如说你要理解卡夫卡的《美国》,到底是去一趟美国好呢,还是不去好?

曾晓文:这就是一个悖论。

曾艳兵:对,你去了之后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美国”,然后你去理解卡夫卡的《美国》可能就会有问题,你会受现实的影响;但是你都没去过“美国”,怎么能理解卡夫卡所写的“美国”呢?所以卡夫卡总是将人置于一个“悖论”之中,这是卡夫卡最显著的一个特点,要理解卡夫卡就得尽可能地进入“悖论”中去。而晓文你的小说《卡夫卡式婚约》也是一个“悖论”的产物,请你介绍一下该小说的创作背景,当年为什么会想到这样一个题目?

曾晓文:《卡夫卡式婚约》其实是一篇半自传体小说,与我自己的婚姻生活有关。我到多伦多之后闭门苦思,潜心写作《梦断德克萨斯》,后来觉得这样一个人生活下去不够幸福,后来就认识了我现在的先生。其实我们对一纸婚约不是很在意,但我毕竟是中国人,要给父母亲一个交代。就像《卡夫卡式婚约》中所写的羽彤和凯文一样,由于不同国家(中国、美国、加拿大)有不同的婚姻法规定,我们两个人想结婚而不得,我先生就说这简直就是“卡夫卡式怪圈”。

曾艳兵:他先说的?

曾晓文:对,他先说的,而他是一个不太爱文学的人。哈哈。

曾艳兵:那他竟然也知道“卡夫卡”和“卡夫卡怪圈”。

曾晓文:因为我们在布拉格旅行时去了“黄金巷22号”——卡夫卡曾经写作过的那间小屋,现在成了一家书店,我在那里买了一本《城堡》。在我们回加拿大的飞机上,我先生就把《城堡》读完了,所以他对“卡夫卡”和“卡夫卡式”有一种直觉上的了解,他觉得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的遭遇就像是陷入了“卡夫卡式怪圈”。与此同时,2012年还有一桩沸沸扬扬的案件:有一对女同性恋者在加拿大多伦多登记结婚,但她们不住在加拿大,最后她们想离婚的时候加拿大法律认为无权给一对不居住在本国的夫妻办理离婚手续,而她们的居住地则根本不承认“同志婚约”,因此不可能解除一桩根本就不存在的婚姻。于是她们两个人就陷入了想离婚而离不了的“卡夫卡式怪圈”。

曾艳兵:也就是说在小说《卡夫卡式婚约》中,你把现实中的两个女同性恋写成两个男同性恋了。

曾晓文:对,我写成了一个越南裔俊男和一个粗犷的英国人之间的故事,我觉得这样更有戏剧性。多伦多支持同性恋爱,这是加拿大文化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我就是把自己的经历以及那对同性恋情侣的故事糅合起来,最终创作出《卡夫卡式婚约》这篇小说。在您对我小说的评论文章《卡夫卡式婚约》中,认为作品本身很写实,但缺乏一点悠长的意味。我觉得您的评论是很中肯的。

曾艳兵:是的,我认为你的小说中卡夫卡悖谬式的成分还可以更多一些。两对主人公在遭遇了各种“卡夫卡式”的阻碍之后,最终还是有一个完满的结局:想结婚的都结了,想离婚的也离了。这在卡夫卡笔下是不可能的,他一定要把“悖论”走到头,最后一定是没有结尾的——不管你怎么努力,想结婚的还是结不了,想离婚的更是离不了。这才应该是卡夫卡的风格,是一直写不完的。卡夫卡本人有过三次“婚约”,但都解除了,所以他是没有“婚姻”的。

最后,感谢曾晓文给我们这个契机,让我在“卡夫卡式写作”“卡夫卡式审判”“卡夫卡式遗嘱”等一系列“卡夫卡式”基础上,对“卡夫卡式婚约”也作了进一步思考和研究。卡夫卡是说不尽的,期待我们明年相约再谈另一种“卡夫卡式”。■

(王晓林记录并整理。曾艳兵,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曾晓文,加拿大华语作家、编剧。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卡夫卡与中国文学、文化关系之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7AWW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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