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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首诗,半部诗学

2020-07-14胡亮

西部 2020年4期
关键词:诗学新诗诗人

胡亮

新诗芳龄,已逾百年,来一番瞻顾,已然如此迫切而重要。在谢冕先生主持下,经过多位学者襄助,已编纂出版了两部巨著:十卷本的《中国新诗总系(1917-2000)》(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下文简称《总系》),以及六卷本的《中国新诗总论(1891-2015)》(宁夏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下文简称《总论》)。这两部巨著,分别着眼于诗与诗学(理论与批评),让百年新诗得到了较为精确而丰富的呈现。笔者深信,这两部巨著,不仅是当前最公允、最赅备、最成体系、最有担当的重要选本,而且必将在较长的时间段内被不断巩固为经典选本。

其实,《总系》前八卷着眼于诗,末两卷“理论卷和史料卷”也以较大篇幅兼顾诗学。某种意义上说,《总论》就是对《总系》末两卷的有限扬弃和大规模增补,甚而至于达臻两骏连辔的程度。

《总论》仍然由谢冕担任总主编,分为六卷:第一卷(1891-1937)由姜涛担任主编,第二卷(1938-1949)由吴晓东担任主编,第三卷(1950-1976)由吴思敬担任主编,第四卷(1977-1989)由王光明担任主编,第五卷(1990-2015)由张桃洲担任主编,第六卷翻译卷由赵振江担任主编。这七位编者,老中青联袂,可以说是荟萃了一时硕彦。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虽然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自诩真理在握,笔者仍将赞美并挑剔这部巨著;在挑剔的时候,也就暂时顾不得七位编者所付出的巨大心力。

首先,要谈谈反方的缺席与有限出场。

新文化运动——白话诗运动——已经获得了充分的合法性,关于这个运动的历史书写,早就成为一种典型的雄辩书写。在这样的雄辩书写中,反方不断退场,乃至最终缺席。“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陈独秀《再答胡适之》)想想看,胡适的反方安在?陈独秀的反方安在?梅光迪与任叔永安在?他们早已成为历史的逆流,学术的背影,仅在被批判的时候才被挪用作瓦碎的宾语。

然而,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大获全胜,其过度后果也开始逐渐显现。我们当然认可新文化运动的啟蒙使命,却也不妨稍微反思这种启蒙的过度后果(甚至可以称为“消极后果”)。新文化运动的消极后果,总而言之,就是传统虚无主义,分而言之,就是语言上的白话原教旨主义和文化上的西方中心主义。从文学本体论的角度来看,本文更为关心的白话诗运动,原本不必额外负担新文化运动的启蒙使命,也不必额外承受这种启蒙的消极后果。然而,事实恰好相反:白话诗必须扮演启蒙的先锋,甚而至于,革命的先锋。胡适和陈独秀,从来不是就诗论诗,他们关于诗的过激主张,如果剔除了启蒙或革命诉求,幸存下来的诗学价值已经极为有限。

已经养成了习惯的雄辩书写,其可怕之处在于,对诗学价值与启蒙价值(或谓思想史价值)的评估往往缠夹不清。比如,我们肯定了胡适和陈独秀的启蒙价值,却在无意间大大拔高了其诗学价值。又比如,我们否定了学衡派的启蒙价值,却在无意间大为贬低了其诗学价值。学衡派,继承梅光迪与任叔永,恰是胡适和陈独秀的绝对反方。如果我们仅仅着眼于诗学价值,到了今天,定然会叹息着承认:学衡派诸公实在远超白话诗诸公。随着前述消极后果的不断显影,学衡派的诗学价值必将越来越醒目地突现在我们面前。

最为经典的例证,就是以文言写就《评<尝试集>》(胡先骕)。胡先骕正是学衡派的大将,他关于《尝试集》的论断,既能融化新知,又能昌明国粹,确实具有不激不随的态度和风度。关于《尝试集》,这篇两万字的雄文,算得上是最为详尽而公允的研究。然而诗学上的公允,却被视为启蒙上的保守,故而此文长期被弃如敝屣。笔者很兴奋地看到,几经犹豫,姜涛还是将这篇雄文选入了《总论》。在长期缺席以后,这算是学衡派的有限出场。

学衡派的主帅,并非胡先骕,而是更加了不得的吴宓——他却反而彻底地缺席于《总论》。吴宓曾多次论及白话诗或新诗,虽然大异于胡适和陈独秀,却别有超越时代和地域的意义(亦即文学本体论意义)。可以参读的诗论,至少当有亦以文言写就的《论新文化运动》《论今日文学创造之正法》《论诗之创作》《诗韵问题之我见》《挽徐志摩诗附识》。而吴宓的《空轩诗话》,虽然以同时代旧体诗为讨论范围,却向我们推荐了一位与新诗相关的重要人物——常乃悳,此君擅长七言歌行体,所作《论新诗》,乃是以旧诗论新诗的妙文,先后论及胡适、康白情、俞平伯、冰心、刘大白、郭沫若、汪静之、徐玉诺、陆志韦、吴芳吉,堪称以七言歌行体写就的新诗草创史。虽然常乃悳包括吴宓对新诗很失望,“旧统已溃新未成,诗运国运亦同尔”,却也有展望,“诗成雪泪望将来,早见韩潮与苏海”。可见学衡派,并非保守派,而是会通派,他们全都精通左右互搏之术。对这段历史,姜涛素有研究,然而笔者仍然不满足于他的分寸感。学衡派诸公对新文化运动——白话诗运动——给出了及时而有针对性的提醒。到了今天,或可将当时的无效提醒,大张旗鼓地转换为及时的有效提醒。

第二,要谈谈理论与批评。

无论古今中外,理论与批评都是诗学之双翼。单就新诗而言,理论与批评却有南阮北阮之别。批评文集是有很多,新诗史亦有不少,体系化的理论专著却甚为鲜见。《总论》也呈现了这个瘸腿般的事实:我们从不缺乏批评的包厢,却似乎并未建立理论的堂庑。

体系化的理论专著,屈指数来,也就那么几部。我们已经看到,朱光潜的《诗论》,王力的《汉语诗律学》(更多讨论古典诗律)都已经进入了《总论》的视野。吴晓东选入了《诗的境界——情趣与意象》(朱光潜),而吴思敬选入了《中国格律诗的传统和现代格律诗的问题》(王力)。除了《诗论》与《汉语诗律学》,值得关注的理论专著,笔者以为,尚有蓝马的《前文化导言》;李震的,不是《母语诗学纲要》,而是《神话写作与反神话写作》(虽然此文沾染了一点二元论的恶习);也许还有敬文东的《感叹诗学》与《味觉诗学》(但是这两部书都超出了《总论》的时间下限)。

关于蓝马的《前文化导言》,长期以来,坊间以讹传讹,学界将错就错,现在已经成了一笔糊涂账,一宗无头公案,笔者非常乐意借此机会还原真相。1986年,蓝马与周伦佑商议创办《非非》,约定由蓝马起草《前文化导言》,周伦佑起草《非非主义宣言》。蓝马如期完成《前文化导言》,分为七节:“前文化与文化”、“前文化语言与文化语言”、“前文化思维与文化思维”、“前文化的文学观和艺术观”、“前文化与非非艺术”、“前文化的美学原理”、“非非诗歌中的前文化还原”。周伦佑却没有完成任务。两人商议,临时抽出《前文化导言》第五节,当作《非非主义宣言》,署名“蓝马执笔”;又临时抽出《前文化导言》第七节,经周伦佑小改,当作《非非主义诗歌方法》,署名“周伦佑 蓝马”。《前文化导言》最终只保留了前四节,与《非非主义宣言》、《非非主义诗歌方法》一起刊发于《非非》创刊号,看上去就像彼此毫无瓜葛的三篇文章。1987年,蓝马续写完成最后三节:“作为精神命运的取向活动的前文化观念”、“作为文化成就的内化结果的文化观念”、“太阳法则与矛盾法则”。至此,《前文化导言》有了十节,可以说,既是诗学专著,又是哲学专著,还是语言学专著。蓝马当时读过维特根斯坦,却不知巴特为何方神圣,然而他却以维特根斯坦式文体,未卜先知般地阐述了巴特式问题。笔者的意思是,《前文化导言》乃是一部具有高度原创性的理论专著,暗合并呼应了二十世纪世界哲学的语言学转向。同时,蓝马还完成了《什么是非非主义》《前文化系列还原文谱》《形容词与文化价值》《非非主义第二号宣言》《语言作品中的语言事件及其集合》《语言革命——超文化》《新文化诞生的前兆》等文章,均可作为《前文化导言》的注脚。如果说周伦佑是中后期非非派的心脏,那么蓝马就是早期非非派的灵魂,《总论》对他的罔顾,也许是一个较为重大的遗憾。

第三,要谈谈细读与宏观诗学。

细读与宏观诗学并非截然对立,可以说,前者是雕虫,后者是雕龙,前者是后者的柱础,后者是前者的帷幕。但是,为了论说的方便,笔者且权将细读的对象设定为某件作品,而将宏观诗学的对象设定为某种程度上的共性问题或苗头性问题。也就是说,细读乃是修辞或语义分析,而宏观詩学则必然落实到问题或向度研究。

在白话诗和新诗的草创期,谈论问题、选择向度,才是要事与急务,故而不得不热衷于雕龙的壮举。与这样的草创期相适应,笔者很是期待,《总论》应该更多地展示宏观诗学成果。这七位编者,果然也以很多次重彩,较为清晰地呈现了百年来宏观诗学的大关节:白话,自由体,新形式与新格律,象征派,现代派,散文化,大众化与民族化,政治讽刺诗,朗诵诗,象征、玄学与现实的综合,古典加民歌,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孤悬的现代性(台湾),再启蒙,人性与主体性,女权,叙事性,后现代性,唯修辞,以及静悄悄的传统和汉语自觉,可惜仍未涉及越来越重要的生态诗学。这些大关节有先后,有反复,有交叉,有回旋,却基本上重现了诗与诗学的真相。

几乎到了最近三十年,在雕龙的壮举之外,才有了雕虫的闲暇,顺势也就出了几位颇具细读能力的学者(比如孙玉石、陈超、江弱水、臧棣、西渡和更年轻的一行)。值得注意的是,王光明和张桃洲先后选入了孙玉石关于建立解诗学的两篇文章,张桃洲甚至直接选入了对《诗八首》(穆旦)和《镜中》(张枣)的细读文章,究其用意,似乎关注细读客体(穆旦与张枣)甚于细读主体(王毅与冷霜)——这甚至可以牵出另外的话题,比如,《总论》虽然并重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但是也不排除顾此失彼的单方面考量。

而诗人论,则介于细读与宏观研究之间。笔者个见,对重要诗人,均当选入至少一篇诗人论,而且还当是对这个诗人素有专攻的学者所结撰的诗人论。姜涛选入《徐志摩论》(茅盾),开了个好头,可惜各卷的跟进并不均衡。笔者乐意给出这样一份诗人名单,并期待在《总论》里面读到精湛的诗人论:郭沫若、鲁迅、徐志摩、戴望舒、冯至、艾青、卞之琳、穆旦、余光中、洛夫、痖弦、昌耀、北岛、多多、顾城、柏桦、张枣和海子。《总论》各卷,对这些重要诗人的关注并不均衡。如果将“诗人论”的范围扩大到“诗人专论”,甚至还可以看得更加清楚,比如:“穆旦专论”,吴晓东选入三篇,王光明选入一篇,张桃洲也选入三篇。穆旦研究乃是一门过了头的显学,选入周珏良、王佐良和李怡的专论可矣,倘若还有篇幅,不妨选入《伪奥登风与非中国性:重估穆旦》(江弱水)——这篇专论算是反方,旨在泼冷水,却也可以帮助我们认识更加立体的穆旦。说到江弱水,就牵扯出另外一些遗憾:《总论》并没有关注江弱水或赵毅衡的卞之琳研究,就像也没有关注骆一禾的昌耀和海子研究,戈麦的北岛研究,柏桦、钟鸣和宋琳的张枣研究,敬文东的宋炜研究(这些研究颇具龙虫并雕之功),乃至孙玉石、张闳和张洁宇的《野草》研究。

第四,要谈谈诗与非诗。

新诗的活力来自旧诗文类边界的松动,换言之,来自非诗。对旧诗来说,新诗就是非诗。百年来的诗人与学人,对这个问题自然心知肚明。他们的跨文类兴奋,甚至跨学科兴奋,助长了新诗原本就不可限定的触角。新诗——或非诗——既然非熊非罴,就必然与其他文类边界肇成频繁而强烈的摩擦。

以《总论》前两卷为例,姜涛选入的《论散文诗》(仲密,亦即周作人)、《诗与自由诗》(林庚),吴晓东选入的《抒情的放逐》(徐迟)、《诗的散文美》(艾青)、《新诗应该是自由诗》(废名)、《新诗戏剧化》(袁可嘉),都有效地怂恿了新诗对散文、小说甚或戏剧的僭越。以《总论》第一卷和第三卷为例,姜涛选入的《论节奏》(郭沫若)、《新诗的音节》(饶孟侃)、《诗的格律》(闻一多)、《诗的韵律》(林庚)、《音节与意义》(叶公超)、《论节奏》(陆志韦),吴思敬选入的《自由体与歌谣体》(冯至)、《论民歌》(何其芳)、《新诗的格律》(孙大雨)、《谈谈诗歌的格律问题》(卞之琳)、《诗的节奏》(罗念生)、《新民歌的一二艺术特点》(袁水拍),则有效地怂恿了新诗对听觉艺术的僭越。吴思敬以其选入的多篇文章,甚至不动声色地提醒了我们:新月派的若干遗民——比如孙大雨和卞之琳——把他们的未竟事业(新诗的听觉理想),巧妙地合拍了在建国初期颇为流行的“古典加民歌”大实践。

正是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古典加民歌,引导了不由自主的新诗。古典加民歌,主要是民歌,因为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对古典还是感到隔膜。古典来自传统,民歌来自草根。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却出现了非草根非传统的音乐样式:摇滚、蓝调和民谣——这些音乐样式似乎具有爵士乐、黑人音乐或美国乡村音乐背景。这些非主流音乐的副产品——文字脚本——亦即通常意义上的“词”,很多时候具有这样的资格:反过来要求新诗甚或新诗经典的席位。当年,谢冕和钱理群两位先生主编《百年中国文学经典》,就曾大胆选入崔健的词:《一无所有》和《这儿的空间》。崔健乃是中国的摇滚教父;除了崔健,值得关注的人物还有窦唯、郑钧和张楚,乃至黄家驹和罗大佑;杨碧薇博士还向笔者推荐过腰乐队的刘弢、舌头乐队的吴吞和万能青年旅店的董亚千。笔者的意思已经很清楚,如果着眼于新诗研究,《总论》可以不关注赵元任如何给《教我如何不想她》,或周云蓬如何给《九月》插上音乐的翅膀,却不可不关注“词”之惊艳。在这个方面,笔者以为,至少要虑及李皖的一系列研究。

还得重提闻一多——他的《诗的格律》,多么奇妙,还过早地怂恿了新诗对视觉艺术的僭越。后来,在这个方面,新诗确有不少花拳绣腿。尽管亦有成功的案例,比如陈黎的《战争交响曲》,笔者仍然附议《总论》对相关研究的暂付阙如。

第五,要谈谈诗人之文与学人之文。

关于诗人之文与学人之文,可以说原本是个伪问题。因为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台湾当然早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全面引入欧美论文范式以前,诗人就是学人,学人之文就是诗人之文,两者并无云泥或霄壤的区别。欧美论文范式横行中国以后,诗话传统被扰乱,加上社会分工愈来愈细,出现了并非诗人的专业化学人,文章也就大体上积淀出四种面孔:诗人之文、诗人的学人之文、学人之文、学人的诗人之文。这个绕口令,也可以置换成另一个绕口令:学院派、非学院派、学院里的非学院派、学院外的学院派。学院派、学人之文,已经逐渐盲从了欧美论文范式。这里可以举个形象的例证:比如钱锺书的《谈艺录》乃是“诗话”,《管锥编》乃是“文话”,均未采用欧美论文范式,他绝不可能凭这两部著作在今天的任何大学里评上教授。

说得稍微有点远,回过头来谈谈前述四种面孔在《总论》里的闪现频率。《总论》前半部,大都是诗人之文,或学人的诗人之文;后半部,大都是学人之文,或诗人的学人之文——比如张桃洲选入的《89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欧阳江河)。我们此刻观察的重点,在于《总论》后半部,在于后半部的某种“例外”或“意外”:比如王光明选入的《生活、书籍与诗》(舒婷)、《远帆》(王小龙)、《黑夜的意识》(翟永明)、《伟大的诗歌》(海子)、《三个世俗角色之后》(韩东),张桃洲选入的《我因为爱你而成为女人》(唐亚平)、《从隐喻后退》(于坚)、《秋天的戏剧》(钟鸣),都是现身说法式的诗人之文。这样的“例外”或“意外”,在一定程度上,反过来扰乱了欧美论文范式的横行。当然,笔者也希望两位先生能关注李亚伟、骆一禾或余怒的文章,比如《英雄与泼皮》《春天》,或《话语循环的语言学模型》。最为罕见——也最堪珍视——的面孔,亦即学院里的非学院派,或学人的诗人之文,却几乎绝迹于《总论》的后半部。在这里,经过慎重思考,笔者不惮于推荐《禅机诗话》(赵毅衡)。

第六,要谈谈汉语与文体。

前述欧美论文范式与诗话,正如科学与艺术,两者的差异,并非肉身或仪式上的差异,而是灵魂、心性、神色或风姿上的差异。欧美论文范式对诗话的取代,不仅意味着硬性汉语对弹性汉语的取代,而且意味着科学对艺术的取代、逻辑对诗的取代、理性对感性的取代,甚或养父对生父的取代。基于传统和汉语已成废墟的痛定思痛,自学衡派以来,屡有诗人和学者发出嘀咕(而不是大声疾呼)。

按照一般的观点,自然不能不提郑敏。这位长寿的诗人,早年西游,晚岁东归,她的诗学唏嘘不能不引起我们的重视。张桃洲选入的《世纪末的回顾:汉语语言变革与中国新诗创作》,堪称西游后的痛悔、东归前的顿悟,曾经引发较为广泛的讨论。在此文以前,余光中已经发表《哀中文之式微》《论中文之西化》和《中文的常态与变态》。继郑敏此文以后,沈奇陆续撰成《汉语之批评与批评之文章》《“汉语诗心”与“汉语诗性”散论》和《當代新诗批评的有效性及文体自觉》。从对汉语的返乡,到对文体的创新,孰谓余光中与沈奇无功?至于柏桦,甚至已经明确树立了圭臬——我们可以参读《从胡兰成到杨键:汉语之美的两极》。惜乎余光中、沈奇和柏桦的相关文章,也没有进入《总论》的视野。

余光中所力倡的“中文的常态”也罢,沈奇所力倡的“汉语诗心”也罢,甚至吴子林所力倡的更具文化整体主义色彩的“毕达哥拉斯文体”也罢,都是为了在西方中心主义而外,在白话原教旨主义而外,艰难地恢复汉语的尊严,恢复文体的自由,恢复诗与诗学的中国身份。这是当代诗学的棒喝,亦是百年诗学的蝶变。

第七,要谈谈翻译与比较诗学。

《总论》第六卷亦即翻译卷,乃是计划外产物。赵振江因另外的学术计划,早已与韩志华合编成《中国译诗论》,却因故未能出版单行本,就被谢冕临时决定收入《总论》。我们已经看到,第六卷与前五卷有些隔膜,而各卷编者似乎缺少沟通,终于损及《总论》全书的有机性。笔者认为,或已导致三个方面的问题:其一,出现了较为重大的遗漏。也许跟韩志华的师承有关系,第六卷宁愿选入四篇辜正坤、三篇黄杲炘,也不愿意选入一篇吴宓、邵洵美、余光中、叶维廉、北岛、王家新或西川的译诗论。由此也可以看出,《总论》的诗论涵盖了台湾,但是译诗论却遗漏了台湾。在这里,笔者愿意重点推荐《翻译:神思的机遇》(叶维廉)。其二,出现了较为明显的错置。比如吴晓东选入的《黎尔克的诗》(吴兴华),张桃洲选入的《译诗中的现代敏感》(黄灿然),全都应该——却并未——移入第六卷。其三,也就不难理解,相同的文章,比如《翻译对于中国现代诗的功过》(卞之琳),何以居然同时见于第四卷和第六卷。

另外一个不算多余的问题则是,“翻译卷”可否调整为“翻译和比较诗学卷”?如果有了这样的分卷设计,吴思敬选入的《从比较的方法论中国诗的视境》(叶维廉),王光明选入的《艾略特和中国现代诗学》(黄维樑),张桃洲选入的《日本俳句與中国“小诗”的生成》(罗振亚),如果都有必要,就可以移入翻译和比较诗学卷。特别是王光明选入的《诗可以怨》(钱锺书),因与新诗无涉,在第四卷中显得甚为尴尬,正好一并移入翻译和比较诗学卷。除了上述人物,还可以采补其他若干人物的比较诗学成果,比如《摩罗诗力说》(鲁迅)、《中西诗之比较》(吴宓),以及陈世骧、叶嘉莹、余光中、程抱一、赵毅衡、张隆溪、奚密、钟玲、柏桦、江弱水等诗人或学者的相关研究。

列出翻译和比较诗学卷,还可以兼顾志在新诗研究的海外汉学家,比如顾彬、汉乐逸或柯雷。笔者个人浅见,或应重点关注汉乐逸的卞之琳研究和柯雷的多多研究。

第八,要谈谈北京与外省(或中心与边缘)。

《总论》的七位编者,谢冕、赵振江、吴晓东和姜涛都来自北京大学,吴思敬、王光明和张桃洲都来自首都师范大学。毫无疑问,新诗研究的中心恰在北京。这个学术团队,不仅在北京——而是在全国——都具有极为耀眼的代表性。此外,七位编者都居住在北京,也为浩瀚、繁琐而漫长的编纂工作提供了极大的合作便捷。

虽说如此,笔者仍然觉得,这个学术团队或应增补一两位外省学者(包括台湾学者)。大陆外省学者,一时半会儿不便荐贤;但是台湾学者,似乎可以虑及张默、奚密或简政珍。如果真的能够如此这般锦上添花,也许可以更为彻底地掐断那根若有若无的游丝——是的,笔者说的正是《总论》在地域、人际、师承、趣味或学术风格上的那么一点儿北京中心主义色彩。

而就已经成形的《总论》来说,在较小的程度上,也的确呈现出对外省的简慢。在此文的前面各节,笔者对此种简慢已有微言,并先后列出多位外省诗家作为补充。

除了外省诗家,还有外省场域,比如成都和贵阳,比如贵阳的野鸭塘。关于成都,前面各节已经说得太多;关于贵阳与野鸭塘,也许可以推荐《早期民间文学场域中的传奇与占位考察:贵州与北京》(柏桦)。关于台湾,虽然《总论》已选入较多文章,仍然不应该遗漏《台湾的超现实主义》(奚密)——我们不能不承认,超现实主义呢,真为台湾诗带来过浓墨和异彩。也许,最有意思的场域还是异域,这里暂且从简,稍微提及《静静的海流:关于“海外大陆诗派”》(赵毅衡)。

说了这么多理想主义的呆话,并非吹糠见米,全是吹毛求疵,自己也不免有些难为情。也许下面这个事实能够让笔者聊以自慰:笔者只能看见成书后的遗珠之憾,却不能悉知七位编者在成书中的割爱之难;也就是说——这样说又有些自夸——笔者写入这篇小文的烦言,或许早就是七位编者的遗憾或隐痛。

至少,我们共同的挚爱还是新诗。

新诗百年,只是童年。截至目前,新诗只是浩繁的半首诗,而新诗的理论与批评也只是浩繁的半部诗学。《总系》与《总论》,尤其是《总论》,尝脔知鼎,已经较好地还原了半首诗和半部诗学的真相。当然,我们更期待一个青壮年时期,期待汉语英雄和文体英雄,乃至生态诗学英雄,来斧正诗与诗学的完成和不断完成,并有资格致敬于中国古典诗和古典诗学的伟大传统。

栏目责编:张映姝

校对:方  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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