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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狼石头镜

2020-07-14田华

西部 2020年4期
关键词:秋山铁塔

田华

贾一鸣骂自己,你也就那点出息!刚打完电话,他就后悔了。正如他不相信父亲说的那一套,却又鬼使神差般地到了西安一样。

父亲在弥留之际说,无论如何得做个了断,否则他死都死不安然。父亲还说,父债子还,如果不做了断,恐怕将来会对贾一鸣不利……

一想起这些话,贾一鸣就特别生气,这简直是在咒他。

要不要去西安找王十九?这些天来贾一鸣内心挣扎得厉害。他痛苦、纠结、烦躁,甚至对父亲心生怨恨,你自己的麻烦事,活着时不解决掉,现在反倒来害我。贾一鸣认为这是没事找事的愚蠢行为,弄不好还会惹祸上身。当时他想坚决不管这事的,可这样的决定在父亲去世后却让他寝食难安,饱受煎熬。他答应过替父亲去做了断的,怎么能对一个尸骨未寒的人食言呢?可他分明又不仅仅是为着这样的理由才来找王十九的。

王十九是这天早晨在脚手架上墁墙壁时接到贾一鸣的电话的。这突如其来的电话让王十九琢磨了大半天,他将贾一鸣约他见面的种种理由想了个遍,好像没有一条能站住脚。

八天前,在贾一鸣父亲的葬礼上他们刚刚见过面。如果说有什么话要说,贾一鸣早当面给他说了,还用得着到西安来找他?

这些年,王十九听到的尽是贾一鸣在武汉做测绘器材生意发了大财的消息。早在几年前,贾一鸣回家就开着上百万的车,而他王十九不过是个在西安城里靠做粉刷活儿养家糊口的民工。两人有天壤之别,人家平白无故来找他干什么?王十九不停地在心里问自己。后来他想,找自有找的理由,再说,从前他们也不是没交情。

两人是发小。一个腊月初八生,小名贾腊八,官名贾一鸣。一个腊月十九生,一直叫王十九。两人在鹑觚村和尿泥、疯跑长大,少年时代曾有不浅的友情,只是这友情从贾一鸣外出上大学,从王十九背着铺盖卷四处打工开始,就变得若有若无。起初两个年轻人尚有书信往来,后来他们就变成了彼此的传说。

贾一鸣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每年难得回一两次家。只要回家,他都要跟着父亲去看望王十九的父母,好多年不曾中断,即使后来他们没了联系也依然如此,这源自两家长辈似乎牢不可破的交情。

王十九的父亲瘫痪在床后,两家曾因一些闲事一度恶交,但贾家不计前嫌,一直不遗余力地帮衬他们,这为贾一鸣的父亲赢得了“贾善人”的美誉。鹑觚村的人都知道,王十九家的日子没有贾家拉扯是很难想象的。奇怪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王十九对光鲜体面的贾一鸣变得仇视起来,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横在他们中间。

王十九回到吉祥村时,碰上正要出去买东西的小西。马水桃今天去暑期英语辅导班接小西,两人在外面吃了饭后一起回了家。

小西说妈妈在家待了一个多小时就走了,说那人獨自在家不行。小西管马水桃侍候的老头儿叫“那人”,他用这样的称呼来表达对夺走妈妈的人的憎恶。别看小西平时话少,大人间的事也从不过问,但敏感的他早就看出父母之间的不正常。小西的眼睛带着淡淡的忧伤,像两汪深不见底的湖水。儿子过早的懂事和沉稳,让王十九隐约有些担心,但他无力改变这一切。

小西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身说,我妈给你买新衣服了。

王十九打开门,发现房间有明显收拾过的痕迹。床上放着一大包小西喜欢吃的零食,旁边是一双新球鞋。从另一只手提袋里,王十九翻出一件劣质的白底蓝道半截袖,一看就是店门口吆喝着三四十块钱兜售的那种。

马水桃今天回家居然没有给他打个电话,这让王十九心里很不痛快。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他们这样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已经记不清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很少打电话的。

马水桃总是一副很有理的样子。起初她说足浴中心上班时间不允许接电话,干了家政后又说频繁打电话会影响到雇主的正常生活,人家会向家政公司投诉她。王十九想不通给自己媳妇打个电话怎么就影响人家的正常生活了,他的老婆干了家政以后倒像是人家的老婆,连家都不回了。

王十九清楚马水桃心里早没他这个人这个家了,唯一维系他们的是两个儿子。今天她也许是出来给老头儿采购东西,顺道回家看看儿子而已。王十九努力回忆了一下,她好像半个月之前回过一趟家,也是待了不到半天就走了。想到这里,王十九将那件半截袖狠狠地甩到床上,然后换下粘满白灰和油漆的蓝工服,认真地洗头和脸。正在洗脚时小西回来了,他借买东西在村口和同学玩了一阵儿。小西十一岁,经常背着大大的书包,细长的脖子上挂着钥匙,孤单地沿着墙根上学放学。他中午在学校附近吃托管,下午放学回家自己买饭吃、做作业。他是自己的家长,干什么全凭自觉。

无数次,当王十九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在担心牵挂中大步流星跌进家门时,看到暖暖的灯光里熟睡的孩子的脏脸,心里就难受无比。有时听到小西在梦呓中叫爸爸,他俯下身去亲孩子时,又想起在老家县城独自一人读高职的小东,忍不住鼻腔一酸,眼泪就滴落下来。

一切像是命中注定。一九八○年农历四月间,王秋山出门就向南走,似乎是冥冥之中有人推着他走。

那天,王秋山和贾水善在凤栖县城下车后,发现街边到处是从北边陇山一带下来赶场的麦客。凤栖县地属关中,人们管北边下来的麦客叫“北山狼”。

凤栖县地产丰富,一年几茬庄稼,农民相对富庶,本地人没人愿意赶场当麦客,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陇山这边的农民农忙时下来帮工的习惯。这些背干粮吃炒面的北山狼干活个个是把式,人又敦厚老实,在关中一带很受欢迎。

秋山感觉今年来早了。麦子没大开,麦客自然不快,赶场的只好滞留在县城,吃干粮睡房檐台,眼巴巴地等待麦子开场。他们觉得留在县城附近没前途,商量着打算向别处走。

秋山建议去柳溪镇。柳溪镇离县城十几公里,去年他就是在那里搭的场。或许那一刻,他脑海里再次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正是这个女人,让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向她所在的方向。

秋山想过了,即使水善在去柳溪镇的问题上跟他意见分歧,他宁愿两人分道扬镳也要前往。秋山对水善说那边人厚道、好打交道,其实他对那边的人了解并不多,所谓的人好,只不过是说一个女人。

水善没有异议,他比秋山更焦急,五天后老丈人过三周年忌日,无论如何他得赶回去。水善最怕搭不出去场或是天下雨搅了场,这样一来,等于他这四五天是赔上车费出来白跑一趟,所以水善全听秋山的。很快,两人就背着挂了褡裢的木镰搭乘一辆三轮车到了柳溪镇。

他们还是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柳溪镇街头的麦客一点儿也不少,光陇山这边下来他们认识的就有好几个。在一堆赤脚光膀坐在房檐台上的麦客中,他们看见了同村的丁甲。丁甲正和几个人谝得火热,一看秋山和水善来了,从铺在地上的蛇皮袋上一骨碌爬起来说,你俩咋也来这边了?今年麦客多得跟羊一样,我来两天了还没开镰,妈的倒大霉了。

每每有主家开着三轮车过来叫麦客,秋山他们几个就拼命往前挤,脸上挂着讨好谄媚的笑。秋山个头高,人长得抢眼都没被挑上,就不要说又胖又矬的水善和瘦猴一样的丁甲了。

下午四点过后,秋山知道今天没戏了。水善嚷嚷着肚子饿了,要去街对面吃烩面。秋山说,我喝茶吃干粮。

秋山身上总共装着十来块钱,这钱不到万不得已是坚决不能花的。想到钱,他猛又想起去年丢钱那件让他无比愤慨的事情。秋山赶紧掏出冷馍吃起来,以抵挡对面饭馆飘过来的诱人的饭菜香。

不多会儿,水善端着一碗饭从对面过来,他和丁甲一商量,把各自大碗里的面片均出来一些,又叫店主加了些汤端给秋山。

秋山说,我不想吃面,要吃不会自己买?

水善将碗往秋山怀里一推说,快别装了,都是自己人。

半夜下起了雨,噼里啪啦的雨声惊醒了横七竖八的熟睡人。麦客们一个个从房檐台上翻身起来咒天骂地。秋山在怨声中一边搓脖子上的垢甲,一边不出声地看着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天,他比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更加担忧烦躁。

秋山前些日子忙于奶奶的丧事,别处的场没空去赶,来这里之前是押了一宝的,他要好好挣点钱将今年和去年的损失一起弥补回来。见他老坐着不睡,水善说,你还能把老天爷的事管了?快睡!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伏天太阳毒,好好晒上一两个钟头就能下地了。太阳果然出来了,一个多小时后,陆续有人来叫麦客。秋山知道雨一下麦子反倒黄得更快,心里一下子豁亮起来,他走到人多处不动声色地盯着来叫麦客的女主看,看有没有那个叫尹娣娣的女人。

一会儿工夫,丁甲第一个走了。

秋山心里很矛盾,既希望被尽快叫走,又怕被人叫走。有心思的秋山站在一大群麦客堆里,显得心不在焉,有点落寞。

尹娣娣家在麻花村,离镇上不远,秋山想,这个时候她应该来叫麦客了。去年走的时候,尹娣娣把他送到大门外,四下里瞅着没人,小声说,这次黑鬼算账,我知道地亩数上把你亏大了,我给你褡裢里装了东西,你走远了再看,明年还继续来我屋干活,到时候我找你。想起这一幕,秋山觉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可又觉得尹娣娣不是虚情假意的人,他预感这女人一定会来街上找他。

等了半天,根本就不见尹娣娣的人影,秋山心里失落,不免又胡思乱想起来,难道她去旁处叫麦客了?难道他家不叫麦客自己收?又想不可能呀,尹娣娣的男人在远处看水库,收麦都是抽空回来走过场,她家八亩多地,不叫麦客凭一个女人怎么收得下来。这时有人看上秋山,叫秋山跟他走,秋山说我有联手,要去一起去。水善很感动,觉得秋山很够意思,其实秋山是想再等等。

又有几个麦客走后,水善说,咱们还是拆开单干吧!不久,水善也让人载走了。水善走后,秋山一转身,就看见尹娣娣站在他后边。

一年时间不见,尹娣娣瘦了,头发用手帕扎在脑后,难怪秋山没有认出来。骑着自行车的尹娣娣显然跑急了,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胸脯一起一伏的。看到秋山,她又惊又喜。

尹娣娣说,我挨个儿寻过来的,知道你会来。

秋山一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嗫嚅着说,那咱们就走吧。

尹娣娣说,甭急,今年还得再叫一个。

秋山哎哟一声说,你咋不早说?他扔下尹娣娣撒腿去追水善,水善主家把车停在街对过的路边上正和人说话呢。

王十九从吉祥村出来步行去地铁站时,夜幕已经降临。满城璀璨的灯火将半边天映成了紫红色,这座古老的城市迎来一天当中最繁华的时刻。每次结束一整天枯燥的工作,从单调嘈杂的工地回到灯红酒绿的街道上时,王十九都觉得自己像一尾在暗河里独自游了很久的鱼,带着满身的伤痕和疲惫终于回到明亮温暖的河床。

城市巨大的嘈杂声,水样亮闪闪的车流,坐在手推车里粉嫩的婴儿,提菜的女人,背双肩包的学生,闲散的老人及步履匆匆的旅人,这充满了烟火气息的浮世图一次次让他觉得恍惚,他像个隔着玻璃橱窗看盛景的人,始终有种被阻隔无法融入的感觉。

王十九边走边抬头张望那些耸入夜幕的楼群,那些透着毛茸茸橘红色光芒的房子,哪一间不是出自像他这样被称之为“伙计”的民工之手?在西安这座城市,他记不清曾参与装修了多少套房子。当他站在脚手架上甩开膀子刮膩子,当他呛得咳嗽连天打砂纸,当他把一所房子的墙壁收拾得光洁漂亮,无论家装还是工装,最终他都会提着家把走人,身后这所房子就永远与他丝毫无染了。他和伙计们始终隐在那些豪华或简装的房子背后,隐在主人入住新房的欢愉和喜庆里。想到这些,王十九心头涌上一丝惆怅。他想着一会儿见到贾一鸣,如果问起他在西安有没有买房,他该怎样回答。

其实王十九在老家鹑觚村有一座漂亮的房子。那是几年前村里统一规划修建的小康屋,王十九曾下大气力精工细装了一番,前后花去了二十多万元。

刚迁入新居那会儿,王十九特别喜欢站得远远的,从各个方位端详这些房子。房屋整齐有序地排列在公路两边,有青山做背景,蓝天碧野衬得白墙红瓦格外鲜亮。这些房子看起来确实漂亮,他装修过的别墅也不过如此。每每想到鹑觚村的房子,王十九的腰杆立马会挺得笔直,自豪感也油然而生。

可不久王十九就沮丧地发现,房子修得再漂亮也只是个看货摆设,他永远没空住在里边,或者说他永远没有能力住在里边。后来王十九更加悲哀地发现,鹑觚村不知从何时起已变得萧条衰败,村里大部分人忙于外出务工,到处空荡荡的。

王十九家有近十年不再种庄稼,母亲的苹果园也承包给了别人,不种地,王十九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他家的小康屋,算起来只有母亲黄娥娥正儿八经地住过几年。

黄娥娥去世那年,王十九在家待的时间最长,这是他和自己房子最亲近的一年。小东就是从那年开始,跟着一帮不良少年乱跑,学习成绩从此一落千丈的,最终只能去读高职。

当年听说贾一鸣住上别墅时,王十九心里难受了好一阵子。人总是爱跟熟悉的人攀比。买别墅,他这辈子做梦恐怕都梦不到。他在西安打工多年,自觉也算半个西安人,手头有点积蓄之后,他想应该把在西安买套房子当作奋斗目标。马水桃也同意他的想法。好不容易攒够了房子的首付款,犹豫中,西安升为二线城市,房价一夜之间翻倍飙升,那点钱缩水成原首付款的零头了。

贾一鸣恍惚睡去时,电话响起,王十九说他在门外。

在等待王十九的时间里,贾一鸣洗了个热水澡。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从父亲去年患膀胱癌开始,他就频繁地奔波于武汉、西安和老家之间。本来父亲的病就已折磨得贾一鸣心力交瘁,这次安葬父亲,老家的那套繁文缛节又让他无可奈何。现在他需要好好睡一觉,睡着的前一分钟,贾一鸣在心里祈祷,希望王十九现在最好不要来找他。

王十九还是来了。当又黑又瘦的王十九穿着他那件劣质的新半截袖站在铺了地毯的楼道里时,贾一鸣彻底清醒过来。

贾一鸣说,怎么才来?等你吃饭呢。

王十九跟进来说,这段时间工地在咸阳那边,每天回来差不多就这时间了,回家换了衣服就赶过来了。

贾一鸣说,换什么衣服?又不是相亲,你直接过来就是了。我一直没吃,在等你呢。

王十九有些不好意思,说,回去主要是看一下我那个小的,孩子一人在家我不放心。

贾一鸣问,你那个叫什么桃的老婆呢?

王十九说,叫马水桃,干家政侍候一老头儿,晚上不回家。

贾一鸣说,怎么找那样的工作?晚上不回家,孩子谁管?

王十九在圈椅上坐下说,大的在老家上高职,前些日子刚毕业,跟同学去外地打工了,小的我管。

贾一鸣说,你天天泡在工地上,这个时候才回来,孩子怎么吃饭?作业谁看?

王十九叹了口气说,中午吃托管,作业凭自觉。

贾一鸣说,这叫什么日子。

王十九没吭声,他也不知道这叫什么日子。

房间里温度舒适,王十九那一头一身的汗很快就干了。得知贾一鸣为等他还没有吃晚饭时,王十九心生愧疚,随即做出慷慨的决定,要请贾一鸣出去吃饭。贾一鸣能到西安来找他,这么多年来是头一次,这顿饭必须由他来请。

贾一鸣说,谁请都一样,这会儿了,我叫外卖。咱们在房子里凑合着吃点,家里的事折腾得我一步路都不想走了。

贾一鸣在网上刚叫完外买,刘纯远的视频电话就打了进来。

刘纯远早贾一鸣一天带着花花和朵朵去了青海湖。安葬完贾一鸣父亲,正好是暑假,她说要带孩子们出去放松放松。贾一鸣的两任妻子都是湖南人,南方人总是对广袤荒凉的西北自然风光充满好奇与神往。本来她要拽上贾一鸣全家一起出游,见贾一鸣兴味索然,便不再勉强。自从刘纯远把成荫逼走成功逆袭上位后,虽然她在短短四个月为贾一鸣奉上一对双胞胎姐妹花,但她的危机感却与日俱增。

贾一鸣的父亲到死都为儿子没有个男孩而耿耿于怀。刘纯远恨自己肚子不争气,一胎生两个男孩多好啊,或者生个龙凤胎也好,那样她就可以稳坐钓鱼台了。正因为如此,刘纯远总不得安心,所以无论贾一鸣去哪里,一到夜间她都要打视频电话。贾一鸣对此烦不胜烦,自从跟成荫离婚后,他一下子觉得自己老了,没了当初偷偷摸摸时的激情,有时对刘纯远的态度就很恶劣。

贾一鸣说了几句后将视频转向王十九说,看,我的一个好兄弟,我们在一起说话呢,他今晚住这儿。

一句“好兄弟”,王十九心里起了波澜。

王十九冲手机屏幕打招呼,他看到贾一鸣那个年轻老婆,脸蛋像剥了皮的鸡蛋一样白皙光洁。

不久外买送来了,两份水饺,一份东北大棒骨,两个小凉菜,五听啤酒。

贾一鸣说,记得你爱吃牛肉茴香饺子。还记得上初二那年咱俩去河西赶集买了三两饺子的事吗?当时你对我说,什么时候能有一大盆饺子吃该多好啊!

王十九不记得有这回事,他现在大把地掉头发,健忘得厉害,但他心里还是再次涌上感动。他看到柔和的灯光下,贾一鸣脸上渐渐浮现出少年时他熟悉的神情来。王十九对自己说,我对他终究还是熟悉的。

王十九放松下来。这会儿他真觉出饿来,三下五除二将那份茴香饺子吃了,贾一鸣又将自己的饺子多半拨给王十九。其实贾一鸣晚上吃得很少,这些基本上都是给王十九点的。看王十九又黑又瘦的样子,肯定与平时的活儿累和生活不好有关。他想,让一个干力气活的民工吃饱喝好,就得叫他大快朵颐地吃肉喝酒,什么高血糖高血脂这些富贵病几乎跟他们不沾边。王十九也不客气,将贾一鸣拨过来的饺子吃光后又啃了不少骨頭。

贾一鸣说,不回去了,今晚就住这儿,咱们好好说说话。贾一鸣尽量用亲切的口吻跟王十九讲话,因为刚才的见面,使他更加确信,他们家是愧对王十九家的。当他看到黑瘦的王十九局促不安地站在楼道的瞬间,他的内心不由得柔软起来,这柔软带着些许疼痛。特别是父亲临死前跟他说的那些话,不光颠覆了他对父亲的看法,更是改变了他对王十九一家的看法。

王十九说,说话可以,但多晚都得回去,孩子一人在家我不放心。

他们说起各自的生活。王十九怎么都想不通,贾一鸣会和成荫离婚。贾一鸣当年第一次带着成荫回家时,成荫的美丽大方给王十九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会儿贾一鸣的眼睛比现在有神得多,看成荫的眼神几乎能流出蜜来。

王十九借着酒劲小心地问,你怎么说离就离了?

贾一鸣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自嘲地笑了一下说,这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就像你和马水桃,孩子生了两个,一起过了几十年,也不见得是因为爱,大家都是这么凑合着过的。说到王十九颇为担心的房子问题,贾一鸣说租房住也行。他们还说到了马水桃,王十九最怕谈这些了。

马水桃大王十九三岁,十几岁就外出打工,认识王十九时在歌舞厅坐班。一个小学都没毕业五音不全的人,白天睡觉晚上赶场就会有不错的收入,王十九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大约马水桃在外面混累了,觉得这样终究不是办法,自小阅人无数的她,便一眼相中了这个干净又诚实的小老乡。那时王十九年纪也不小了,是个打零工的,装车送货搬家打杂搞粉刷运垃圾什么脏活苦活都干过,可就是挣不上钱。王十九不嫌弃马水桃,不久他们就结婚了。他那样的家庭,父亲瘫着、母亲病着,还能找个什么样的?

马水桃很争气,接连给他生了两个可爱的儿子。她回西安后金盆洗手没再干老本行,生完孩子后去足浴城一干倒是好多年。小东考上高职回老家县城读书那年,马水桃说自己年龄大了,足浴城做不动了,便做起了家政,全天陪护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

老头儿的儿子在美国,女儿在北京,老伴去世多年。马水桃去了后家里总共就两个人,同吃同住。王十九反对马水桃干这工作,可马水桃说工资开得高,活儿又轻松自在,她这样尴尬的年龄轻松活不好找。

马水桃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很体面,跟王十九走在一起,咋看都是主家和粉刷工的关系。她过年过节都很少回家,说是要挣加班费。除了两个儿子和马水桃交回的那些钱,两人几乎没什么共同的东西。对马水桃而言,这个挂羊头卖狗肉名存实亡的家,自有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这是她手里的底牌。她想得很清楚,在外面混不动了,老了还得回去。王十九也想得通,他们中的好多人都是这么过的。

在车上,水善打量着秋山说,你到底不简单啊,走到哪里女人都能看上。来叫麦客的女人,就数你这个娣娣长得最好看。女主家满大街寻去年的老麦客,你俩没麻达才怪哩。

秋山瞪了一眼水善小声说,闭上你的烂嘴,什么叫我的娣娣?旁人听见了要说闲话的。秋山又说,这个尹娣娣是咱们陇山那边的人,咱们好赖也算是娘家人,你说的什么屁话!

到了尹娣娣家门口,细心的秋山发现大门楣上有晒旧了的丧纸帘和没撕尽的白纸对联。秋山心想,莫非尹娣娣阿公爸去世了?正思想间,带茶色圆片眼镜的大个子老汉拄着拐棍走出来。一年不见,老汉腰弯背驼须发全白了。见尹娣娣带人回来,老汉便问,人都叫好了?

尹娣娣说,叫了两个,一个是去年来咱屋割麦的秋山。老汉眼神不济,凑近前来仔细端详来人,认出秋山后显得很高兴。

老汉说,秋山来了好啊,娃干活实在。秋山见了老汉也有说不出的亲热,忙问,老叔还好吗?不想老汉变了脸色。

老汉说,老叔不好,遭大难了。去年见了你,今年还能再见上。可怜我宝仓儿殁了,在这世上没一点儿踪影了。说着怆然泪下。秋山吃了一惊,原来是尹娣娣男人死了。

尹娣娣说,爸,你又伤心难过了。她转身对秋山和水善说,你们甭见外,两年间出了两场事,前年是宝仓他嫂子殁了,去年秋季是宝仓在水库上出了事,把个刚强的老人一下给打趴下了,见人就淌眼泪。她说着也流下了眼泪。秋山忙安慰老汉,老汉却说没事,说这事就像往心上插刀子,死不了就得慢慢受着。

老汉叫尹娣娣给秋山和水善收拾饭,两人觉得无功不受禄,推辞说来时吃过了,其实他们肚子早饿得咕咕响。

尹娣娣不由分说把秋山往屋里推,说都这个点了,吃了再去地里干活,也省得麻烦她送饭,秋山和水善半推半就坐上了桌子。一个馍刚下肚,突然觉得屋里暗了下来,秋山以为变天了,抬头一看原来是黑铁塔堵在门口,脸黑得像从煤窑里刚出来的。

黑铁塔阴阳怪气地说,我兄弟一死这家里就没一点儿规矩了,活儿没干饭倒先吃上了,你们这些北山狼赶场前一个月就饿着吗?

秋山站起来解释说,我们早就吃过了,是老叔硬让我们吃的。

黑铁塔猫腰进了厨屋问,麦价咋说的?

尹娣娣头都没抬说,还没说,随大行情就是了。

黑铁塔说,没说好就把人往屋里叫,是你娘家哥来了嗎?他转向对秋山说,咋看你面熟?

秋山说,你忘了?去年你家麦也是我割的。

黑铁塔说,怪不得。看你去年割的那麦,茬高得能藏住兔。秋山欲争辩,黑铁塔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接着说,今年一亩地三块,割多少算多少,愿意就割,不愿意拉倒。

水善这才知道麦价还没说。他对黑铁塔说,咱随行就市,今年薄麦都是三块五,我刚来就看了,你家麦子厚得一把挖不透,割起来格外费劲,下苦人挣个血汗钱,三块五不能再往下磨价了。

黑铁塔说,看把你日能的,谁家麦稀得像猴毛你割去嘛!

尹娣娣阿公爸说,快忙你地里活儿去,这边的事有我哩。老汉说着把人推了出去。水善气急败坏要走人,老汉说,莫见怪,我这大后人就这坏脾气。

尹娣娣嘟囔说,又不是他出钱,这屋我说了算。

晚上收了场喝汤,尹娣娣做的是汤面。秋山和水善一人吃了两大碗臊子面仍觉意犹未尽,这是两天来吃得最香最饱的一顿饭,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

喝完汤磨好镰,秋山和水善在院子里纳凉同老汉说闲话。老汉今年不比往年精神,平时除了吃饭多半在炕上昏睡,近几天操心收麦的事加之家里又来了客,这才强打精神起来了。秋山看似坐在一旁抽闷烟,实则是把自己躲进斑驳的树影里偷偷找寻尹娣娣的身影。

月亮在轻纱般的薄云里穿行,不久院子里起了风,树影被风扯得东倒西歪在人身上跳跃不定,这让秋山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

秋山得知尹娣娣死了男人后,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尹娣娣三十四五的样子,一双儿女叽叽喳喳绊在她脚边。秋山开始担忧起没有男人的尹娣娣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这让他的心一整天都乱七八糟的。他头一次觉出尹娣娣可怜时,一种莫名的东西让他的心微微地抽搐着疼了一下,这短暂的疼痛使他再次觉出自己内心的异样。

水善没工夫理会沉默寡言的秋山,他的兴趣在老汉戴的茶色石头眼镜上。水善说过,他爱石头镜胜过爱女人,等有了钱,一定要给自己弄副上好的石头镜。老汉说这镜算个啥?还有一副祖上流传下来的宝镜,那才是真正的好物料。说完进屋,拿出另一副看起来有些陈旧的铜架眼镜叫水善看。

老汉说这镜润目养神,火眼烂疮一戴准好。原是北京一家王爷府里的东西,他爷手上流传下来的。他头晕了晚上就戴着眼镜睡觉,第二天耳聪目明头脑清爽,贩古董的出一千元他都没舍得卖。见水善心弛神往,老汉叫水善对着月亮看镜片里的绵瑕。水善看了,又小心翼翼地试戴了一下说,果然是好物料,实在是开眼界了。

尹娣娣安排秋山和水善住前院老汉屋隔壁,她领孩子住后院看门。水善睡不着感叹说,这个尹娣娣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男人咋就无福消受死了呢?

秋山心不在焉说,就是啊!

水善又说,你说咱俩咋就没命碰上这样的好女人呢?水善这么一说,秋山更觉心里憋得慌,不由得要把那些积在他心里实在憋得难受的话倒给水善听。

这是一年来秋山头一次对旁人说起这些事。他说到了去年赶场时那三天连阴雨,尹娣娣想方设法找些本大可不必干的零活让他干,比如修理鸡圈兔笼,扎灯笼架,将陈粮食从这屋倒腾到那屋。秋山明白尹娣娣的意思,她是怕他出去吃饭住店要花钱。

秋山说雨停后他跌进麦场拼命干活,尹娣娣送饭时偷偷塞给他鸡蛋,晚间趁人睡了还给他洗衣服。

说到那二十块钱时,秋山的喉咙有些噎,那是相当于割七亩麦子的血汗钱,尹娣娣偷偷塞进他的褡裢里,保险期间他掏出来装进了衣服口袋。不争气的他,在回陇山的班车上,让人用刀片划烂口袋掏得分文不剩。

那件事发生之后,秋山觉得特别对不起尹娣娣,他丢的不是钱,是人家的一片心意。秋山讲了很久,以为水善睡着了,半晌水善才说,你这么一说我清楚了,人家去年就看上你了,尹娣娣看你那眼神,我一眼就看出你俩有事。

秋山说,别瞎说,我这情况,她那情况,能有什么事?

第二天早晨,水善神秘地问秋山,昨晚又给你洗衣服了?

秋山说,哪有?

水善说,衣服都香成这样了,还说没有?

这天去地里前,水善说,今天咱换了割,辣子麦我实在割不动,昨天割了还不到四分地。水善说的辣子麦是小麦和辣椒套种的麦地,边上往往楚汉不分,割起来碍手碍脚不出活。昨天秋山和水善在两个地方割麦,秋山割的是整块地所以快得多。

秋山说怎么都行,将来算账咱俩平分,谁多谁少无所谓。

水善爱听这话,但还是坚持要割整块地。这天两人割得都快,尹娣娣负责用架子车往家里拉麦捆。中途黑铁塔过来视察了两回。

晚上收工时发生了一件事,让秋山到了夜里十点多还如坐针毡,不知该怎么办。尹娣娣来地里拉最后一趟麦捆时,在黑暗中对秋山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秋山感到恍惚,也着实吓了一跳。

见秋山迟迟不表态,尹娣娣说,我知道哥把我想成啥人了,我心里的苦没个人说,你来了就像我娘家哥一样,我想和你说说心里话,可白天没时间也不方便,人都睡了你到后院我屋里来,我等你。尹娣娣说这些话时,地里黑麻麻地起了烟雾,秋山只看见那双摄魂的黑眼睛扑闪扑闪的。

他低头想了半天才嗫嚅道,我和水善一处睡,怎么给人家说?再说,你孩子在跟前,也不好办。

尹娣娣说,孩子睡了我在隔壁屋等你,那个水善看着也老实,你随便编个谎就是了。

秋山说,不好编呀,天黑了我说去哪里呢?

尹娣娣一下子来气了,说,编谎也要我教你?算了,权当我没说。说毕压下车辕拉起就走,秋山去夺,尹娣娣使了劲左躲右闪就是不给。

秋山说,快帮我拿个主意,你说去还是不去?

水善想了一阵儿说,是个男人你就去,多大点事?我给你留门,你小心些,别弄出太大的动静就成了。

秋山红了脸说,你想哪儿去了?

水善说,什么娘家哥,尹娣娣叫你说话是假,弄事才是真。

秋山说,照你这样说,我不去了。

水善说,不去不由你,不去你肠子痒得难受。

大約夜里十一点,估计老汉和娃娃都睡实了,秋山和水善打开房门,水善在院子里撒了很大一泡尿放了两个响屁,然后进屋咯吱关了一扇门。

水善躺在炕上浮想联翩,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了很多事情。水善觉得除了外貌,他什么都不比秋山差,甚至他的脑瓜比秋山好使很多,可为什么在许多事情上秋山都胜他一筹呢?那个尹娣娣长得那么漂亮,陇山和关中人说的“心疼”用在她身上再恰当不过。她对秋山的好,明眼人都看得出。秋山和水善同时去锅里盛面,尹娣娣给他们浇菜,他留心过,秋山三勺他一勺半。同样出力干活,尹娣娣天天晚上偷偷给秋山洗衣服,而他的衣背像泛白花的盐碱地却没人看见。想到这里水善心里不美气起来,他又想起黄娥娥。

黄娥娥当年跟他订婚后觉都偷偷睡了,后来却退婚嫁给了秋山。时至今日,水善都不清楚当初他们究竟是怎么对上眼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黄娥娥是在他家看上秋山的,那时两人关系好,秋山常来水善家。

水善是个敞亮人,最终选择原谅是因为他明白强扭的瓜不甜。原以为时间会让人释然,直到此刻水善才发现,有条毒蛇一直蛰居在他内心深处,今夜它苏醒过来吐着信子时不时地咬他一口,提醒他记起往昔的屈辱。这让水善觉得分外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之中感觉有人窸窸窣窣摸上了炕。是秋山回来了。水善惊醒问,几点了?秋山说,三点多了。水善一下来了精神,黑暗里坐起身问,咋回来这么早?弄美了吗?

秋山说,弄什么弄,在她隔壁屋一直说话到现在。

水善不高兴了。你这人真不行,我打掩护让你去弄美事,你倒好,回来连句实话都没有,天亮我就告诉黑铁塔去。

秋山吓得赶紧求饶,好哥哥哩,我是有贼心没贼胆,怕出事,一直就干坐着说话。

水善鼻子哼了一声说,骗鬼去,说不定你去年早就把事弄了,这会儿倒装成正人君子来哄我。

秋山说,见了尹娣娣不想那事是假的,但借十个胆我也不敢,毕竟在人家地盘子上,万一出个事儿,黑铁塔不把我杀了才怪。见水善还是不信,秋山说,我要说一句假话,就是婊子养的。水善这才相信了一点儿。

秋山说,尹娣娣说早先她男人活著时黑铁塔就老打她的主意,明挑暗逗不是一回两回,这下她男人死了,就更肆无忌惮了,她阿公爸揣着明白装糊涂。其实老汉和家门户族的意思是叫她和黑铁塔搭伙过日子。

尹娣娣说,嫂子怎么死的她最清楚,挨打受气不说,人最终是跟着子宫上的病去了的。跟了黑铁塔绝对没她好日子过,她坚决不同意要走人,人家就要挟她不让带走孩子。秋山说尹娣娣在他怀里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是那样的可怜无助。

水善问,后来呢?

秋山说,后来尹娣娣说她爱我,说我是个好男人。

秋山黯然神伤地说,爱我顶什么用呢?我一没钱,二没权,三打不过黑铁塔,家里还有女人娃娃,除了说两句宽心话,一分钱的忙也帮不上。自从尹娣娣说了爱我之后,我更不敢想那事了,怕对不住尹娣娣的爱,因为还从没有一个女人对我这么好过。

水善在黑暗处冷笑了一声说,没看出来你还是这样的人,纯粹是个大瓜种。

王十九不胜酒力,第三听啤酒打开后脸红到脖子根上。王十九说有件事他一直卡在心里,贾伯病重他只回去看过一次,觉得特别对不起贾伯,老人家是他们家的恩人,多年来的帮助他一直记在心里。王十九又说贾一鸣今天来看他让他很感动,有些话没机会给贾伯说,那就说给贾一鸣听。

王十九的父亲王秋山去世那年,距离他跳崖整整过去了十二年。那十二年他是在旁人的冷嘲热讽和家人的嫌弃冷漠中度过的,更是在无尽的悔恨自责中熬到头的。王秋山跳崖摔断腰椎瘫痪在炕上后,本就对他不好的黄娥娥从此就很少踏进他的屋子了。

多年来,让黄娥娥最后悔的莫过于她当初中了邪似的毁婚嫁给秋山。秋山是个榆木脑袋,虽然外貌好,但他光知道侍弄那几亩薄地,尤其当她看到靠捣鼓小生意日子越过越滋润的贾水善家时,内心的天平渐渐失衡。黄娥娥长期积压的一腔委屈无处发泄,秋山跳崖后她更是怨气冲天,随时都像要爆炸似的,三天两头跟王秋山闹离婚。

黄娥娥的离婚闹剧,每次都是在贾伯语重心长的劝说下,在黄娥娥抱着王十九边哭边骂你个碎嫖客臭小偷中收场的。有一次黄娥娥闹着坚决要离婚,说她是守活寡。

贾伯将人在大门口拦下说,你心里的委屈和苦楚我都知道,可你能走到哪儿去呢?你怎么舍得扔下三个可怜的娃娃?

黄娥娥呜呜哭着说,三个娃娃我全带走。

贾伯说,你一个女人家带着三个娃娃去谁家受气?从秋山跳崖那年开始,一年的收种,我撂下自家的庄稼不管先紧着你家的。虽然秋山以前为那些闲事和我赌咒又发誓的,但不管怎么说是自小一处长大的兄弟,岂有不管的道理?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为了你家我也受尽了闲言碎语,我心里也有委屈。

最后王十九听见贾伯压低声音说,还有我呢,你什么也没差下,还闹腾什么呢。

想到这里,王十九突然想起父亲的味道,那浓烈的尿骚味曾长久地占据着他的记忆。奶奶在世时,父亲的换洗全是奶奶的活儿,两个妹妹跟母亲一路,嫌脏怕臭死活不到父亲跟前去。王十九爱父亲,他忍着难闻给父亲端饭送水。十来岁的他常站在炕头和父亲说话,借小人书给他看,每每看到父亲终年不见阳光苍白瘦削的脸和深陷的眼窝时,心里总会生出深深的悲伤。他觉得父亲那么可怜,虽然人人把父亲说得不如一堆臭狗屎,说他嫖风把自己嫖成了瘫子,父亲的事也让家人长久地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可王十九不这么想,虽然他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但凭直觉他觉得父亲是被人陷害的。

王十九说,我爹活着时说过,他这辈子活得实在冤屈,冤屈到没法说。我爹要我记住两件事:第一,他是好人,不是嫖风浪荡鬼,他从没干过一件亏人的事。第二,我爹说他不该怀疑贾伯偷了眼镜,觉得对不起他。我爹去世前叮嘱我说,贾伯的恩情要永远记得,他一母同胞三兄弟,可他瘫在炕上后他们都绕道走,没有贾伯拉扯我们家就走不到今天。

泪水从王十九的眼里涌出。他说,腊八,我还是叫你腊八吧,前些年,我对贾伯确实有很多误解,我爹出事后我常想,不是贾伯从中作梗还有谁?阴险毒辣的“贾善人”就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后来我不这么想了,特别是我爹过世后,我觉得再这么想我王十九就不是人了,谁能几十年如一日拉扯着一家与自己不相干的人?就算这人阴险毒辣又如何?我对不起贾伯,也对不起你。其实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你对我还是那么好,是我心里的自卑和嫉妒在作怪……

贾一鸣在对面垂下了头,他简直不敢看王十九。

贾水善那天早上离开尹娣娣家时,王秋山正准备去地里割麦。

水善小声对秋山说,我试探过了,那女人对你绝对真心实意。我走后,你无论干什么事都要小心,千万不敢出差错。秋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红了脸说,没啥事,你放心走。

水善说,不要委屈自己,该干啥干啥,人一辈子能有几回遂心事。水善有礼数,拿了场钱又去老汉屋里告别,半道上碰上黑铁塔还和他说了一阵话。

水善到家三天后,村里赶场的人陆续回来了。眼见地里麦子要开镰,可就是不见秋山人影,黄娥娥着急不停地来问,水善也急,可没办法联系只能干等着。

这天下午,丁甲背着一个头青面肿不成样子的人回到鹑觚村。秋山的一条腿折了,吊在丁甲屁股上一甩一甩的,疼得叫唤连天脸都变了形,叫接骨匠来接了骨才消停下来。问起咋弄成这样,秋山和丁甲双双都哑了。

后来,鹑觚村人疯传秋山偷女人叫人给打了。

丁甲在蒋村割麦时,听人说麻花村有个陇山那边下来赶场的,什么长相穿什么衣服,半夜和寡妇女主偷情时让人堵到了屋里,还偷了人家的石头眼镜,让女主阿家哥打了个半死扔在路边。丁甲越听越像是秋山,晚上收了场跑了几里路去看,路壕里睡的果然是秋山。

村里人说,赶快把人弄走,尹娣娣让黑铁塔也打惨了,再不走连你也要挨打……丁甲背着秋山连夜逃走。

秋山睡了两天,缓过神来这才和丁甲搭班车回到家。秋山很感激丁甲出手搭救,回家的路上再三叮嘱丁甲替他保守秘密。丁甲本来是要严防死守的,可软耳朵的他经不住女人连哄带诈,很快沦陷了。

两天后黄娥娥去街上赶集,听到不少人在议论秋山的事情,又羞又气地压低草帽置办了东西匆匆赶回家。进门就骂,怪不得你两年赶场没拿回一分钱,原来都拿去跑骚了,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啊,嫁了你这个碎嫖客臭小偷!

秋山一连几天没吃饭,用被子蒙着头在炕上瑟瑟发抖。他打发王十九去找水善,水善做贼心虚死活不肯来。秋山又让王十九去找丁甲,丁甲更不敢来。

过些日子秋山终于能下地走路了,他拄着棍子单脚跳到了水善家。

水善有些怯场,他把门关上,屋里只有他俩。

明人不做暗事,我和尹娣娣的事是你捅给黑铁塔的?

关我什么事?我人都走了。

尹娣娣阿公爸的石头镜你拿了?

我没拿。

秋山长吁一声说,我把兄弟当人,兄弟原来是个小人。就咱两个,你没拿我没拿,那眼镜还能飞了?秋山利剑一样的目光,让水善低下了头。

咋就赖上我了?你怎么就不想想是人家在讹咱们?

尹娣娣家人不是讹人的人。我和尹娣娣的事先不说,你到底有没有拿人家的石头镜?

水善仰起头变了脸说,没拿就是没拿!你不要自己跌屎坑里了还要拉上我。

秋山死盯着水善的眼睛问,你敢跟我赌咒发誓?谁拿了石头镜谁死儿死女人。

水善心里顿时虚出一个大洞来,但仍不动神色地扔下狠话,赌就赌,谁拿石头镜谁死儿死女人。水善说完后盯着秋山反问,你和尹娣娣睡觉的事怎么不赌咒发誓?你敢说没那事?

我和尹娣娣没有睡觉,一次也没有。

水善冷笑一声说,别背着牛头不认赃,没睡能让人打成这样?

秋山急忙辩解说,你走后那天晚上,尹娣娣又叫我,我摸黑刚进屋,黑铁塔闯进来就是一顿暴打,原来人家老早就埋伏好的,当时我俩衣服都穿得整整齐齐的。我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接着,秋山低声下气地说,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你替我证明一下清白,就说我是被人栽赃陷害的。

水善哼了一声说,你也有求我的时候?睡没睡只有你最清楚,我证明不了!想起秋山刚才恶毒的咒语,水善心里隐隐不安起来。

秋山站起身来说,兄弟你这是要置我于死地。他抬头望了一眼幽暗的天空,嘴唇哆嗦了好一阵儿才说,好,我自己证明自己的清白。

漫无边际的黑夜里,风汹涌着从四面八方叫嚣而来,在悬崖峭壁间疯狂地碰撞、纠缠、涡旋。秋山听见鬼魅在山谷里阴森地冷笑着,反倒觉出一种神秘的快意来。他要乘风而去。

忆起往事,王十九又一次觉得心疼。贾一鸣反倒变得清醒而坚定,他知道了自己的去向。

父亲在弥留之际,叫照顾他的两个女儿出去,要贾一鸣留下说话。

父亲有个一尺见方的黑木箱,多少年来一直套在另一口大箱子里锁着,从未当着家人的面打开过。母亲活着时问起过这个黑木箱,父亲也是讳莫如深。

小箱子在父亲面前打开,除了几十块沉甸甸的银圆,再就是一块红布包裹的东西。父亲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用乞求无助的眼神望着儿子,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话。

在他看来,他的小儿子贾一鹿十一岁时突然得急病死亡,贾一鸣的母亲没有活过六十岁,这一切都应验了当年他和王秋山赌下的毒咒。贾一鸣娶了两个媳妇生了三个女孩,至今怀里没个儿子,这也让他到死心都不甘。越到后来他就越相信,这是报应,是他年轻时做下的亏心事遭了报应。

父亲艰难又痛苦地对贾一鸣讲述了那东西的来历。他说,亏心事做不得,做了到死心都放不到肚子里。之后,他平静下来,脸上涕泪横流。

贾一鸣内心的震惊不亚于台风海啸袭来,他感到极度尴尬和难以接受。父亲的大厦轰然倒塌,这是贾一鸣始料不及的,当父亲对那几万块钱做了交待时,贾一鸣在内心尽力说服自己,人非圣贤,谁能无过?同时他又憎恨起父亲来,觉得离开这个世界前父亲不该说这些话,哪怕是面对自己亲爱的儿子,他应该将这些秘密带到坟墓里去。贾一鸣知道,父亲的忏悔终究是自私的,他还是为自己的儿子着想才这么做的。

贾一鸣对王十九说,这次来有样东西交给你。说着从旅行箱里拿出一样东西。打开外面裹着的红布,王十九看到一副古旧的茶色眼镜。

贾一鸣鼓足勇气说,这是尹娣娣阿公爸的石头镜,我父亲活着时没勇气面对它,但他一辈子都在受良心的谴责和折磨,一生都在忏悔中度过。父亲说,当年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你们全家人的命运就不会那么悲惨。父亲让我把眼镜交给你,让你来做个了断……

贾一鸣讲得语无伦次,王十九听得瞠目结舌。

贾一鸣又说,我替父亲向你们全家道歉,我愿意给你们一些补偿。当然,我知道,任何补偿都无法弥补你们所遭受的伤害。贾一鸣说着把眼镜递了过去,王十九颤抖着接住了。紧接着,贾一鸣拿出一张银行卡对王十九说,这上面有我父亲攒的几万块钱,他让我把这些钱转交给你,另外还有我的一些钱,希望多少能替我父亲赎点罪。贾一鸣说,除了钱,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补偿方式。

王十九呼吸变得急促,心里翻江倒海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拿起眼镜看了看,的确是一副有些年代成色不错的古董石头镜。王十九毫不犹豫地将它狠狠地砸向地面。

贾一鸣没料到王十九会是这样的反应。他看到眼泪迅速漫过这个黑瘦的中年男人的眼眶。

王十九喘着气说,不是要做个了断吗?留它还有什么用?一个清白就足够了!

王十九抬头望向窗外。那是一个隔了雨幕或毛玻璃的世界,闪烁着五颜六色模糊的长光短芒。他竭力控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缓缓地说,其实你不用来找我,这事早就了断了。

父亲去世的前一天,正赶上王十九回家种麦子。那天傍晚,父亲要起来。王十九把父亲那两条细麻杆似的胳膊搭上自己的脖子,搂着腰将他吊起来半靠在被褥上。与父亲对视的瞬间,王十九嗅到了某种腐朽的气息。天窗射进来的光柱正好打在父亲脸上,那是一张霜杀过一般衰弱苍白的脸,遍布细黄的绒毛,高突的颧骨,呆滞幽蓝的眼睛,使得整张脸显得狰狞可怕。十余年生不如死的日子把父亲熬成了长毛野人,模样既惊悚又诡异。

父亲说,十九,答应爹一件事。

王十九点点头。

父亲说,不要怨恨你妈,是我害了她,她一个女人家也够可怜的。王十九愤愤地扭过头去。早上去地里种麦前,他和母亲还在院子里吵了一架。王十九那几年脾气随年龄渐长,尤其和强势的母亲说不到一块儿去。他自小就不服母亲管教,他对母亲一直抱有深重的偏见。在他眼里,母亲并不具备一个让人尊重的母亲的资格。他自小就不止一次地偷窥到母亲和旁人那些不堪入目的场面。这些也罢,哪怕母亲对父亲好一点儿,他都能够接受,可母亲对父亲的态度,简直还不如对家里那只老狗。

父亲接着说,十九,你有一个不争气的爹。以前我死活都不承认偷眼镜的事,是爹没脸跟你说。今天爹得跟你说实话,眼镜就是爹偷的,埋在那女人家路边的麦地里,没能拿回来。你要恨就恨爹,不要恨旁人。

父亲的话多少有点在王十九的意料之中,但他还是听得十二分震惊。父亲伸长脖子咽了口唾沫又說,你也不要恨你贾伯,这些年他为咱家也算仁至义尽了,即使有什么对不住你我的地方,我也早已原谅他了,一切早都扯平了。

王十九出去时,父亲欠起上半身奋力抓住他的手说,十九呀,你答应爹不恨人,不恨人你才能在世上活出个好人来。

那天夜里王十九做了一夜梦,梦见父亲笑盈盈要出门,院子里的梨花开了,又白又繁的一树,而自己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娃娃。

第二天刚起床,就听到母亲凄厉的尖叫声。父亲把当枕头使的一块砖头弄成两半,用一根线绳两头拴住,缠在脖子上把自己了结了。

王十九淡淡地说,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一切早都了结了,不存在谁对不起谁。

贾一鸣惭愧地不知如何应答,他竭力劝说王十九收下那张卡。他说,善恶就在一念间,好在我们都是人,还能回头去看走过的路。这点钱你无论如何得收下。王十九死活不肯收。

贾一鸣说你不收就等于不原谅我们。王十九只得收了。

两天后,贾一鸣在旅行箱里发现了一张宾馆的信笺纸裹着的银行卡。估计是那天他睡着后,王十九悄悄塞回去的。信笺上还留下一段话:

我爹说过,不恨人才能在世上活出个好人来。我选择原谅,原谅你们,也原谅我自己。

世上已无石头镜,从此兄弟两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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