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八十八级台阶

2020-07-14龚明

青春 2020年6期
关键词:琴房宇航吉他

龚明

“右手抬高,跳音不要拖泥带水。”

“爬升?别忘了指法。”

“停——反复——又忘了?”

“实话告诉我,你在家练了琴吗?”

我把手缩回腿上,手指抠着裤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琴键。这八十八个黑白琴键,就是通向妈妈想要的那个未来的阶梯。但我并不知道我能走向哪里。

“再这样偷懒,我真不知道你能不能过特长生自招。回家加紧练琴!”

一下课,我飞似地逃离了琴房。这间囚禁我的琴房,大概只有三个平方,除去一架星海牌旧钢琴和两张凳子外,还有一排小柜子,横躺在地上,妈妈来听课就会坐在后面。琴房与外面的走廊隔着一道厚厚的玻璃墙。

空气酸酸的,风里掺着工地上的粉尘,肆虐著路上的一切,也让我喘不过气来。马路对面的田汉大剧院快要竣工了,绿色安全网下的机器在运转着。我把棉袄裹紧,戴上耳机,听着肖邦的《夜曲》,汇入了行人中。

站在公交站台上,我眯着眼看向车来的方向,却提不起什么劲回家。从家里得到的,除了钱,就是一次次的暴力和冲突。136路公交车终于驶近站台,赶着回家做饭的大妈们一手提着菜,一手举起红皮的老年乘车证。我自觉退后,等所有人都挤上了车我才迈上前去,刚好还够上一个人。

道路两侧栽满了高大的梧桐。一到夏天,整条路都会被肥大的梧桐叶罩住,阳光从叶缝渗到路面,如白键与黑键交错,刻板单调的基础和弦加了花,变得活泼、欢快。可是在十一月的深秋,零落的树枝显得张牙舞爪,一片萧瑟。

下了车,一首巴赫正好可以用来结束我的一整天,节奏弱,无抒情,像意识流小说般,不知所终,但又头头是道,这种感觉与我一无所获的一天十分般配。

家在藩后街上,住了十年。站台离家不远,走三分钟就能到家。我拉好外衣的拉链,整个人缩进外套里,今天我想用这三分钟好好发个呆,指挥我双腿走回家的是肌肉记忆。曲子结束,我到了。

扒了几口就着糊辣椒的饭,我马上挪到了琴凳上磨屁股——我知道,一吃完饭,妈妈肯定会叫我去弹琴的。我本来很享受弹钢琴的时刻,只是总被她撞见我正在做别的事。她就觉得我不愿学琴,学琴的钱都掉进了无底洞,学不出个名堂。这就是她的逻辑。她一旦想到我浪费了这笔钱,就把我一顿好打。

我拿出了《哈农练习曲》,书很厚,又皱又破,几乎每一页都被折过,页脚卷了很多边,要是被强迫症看到,这卷边多到能让他发疯。我把书靠在谱架上,每次我练习哈农都是随手翻开,翻到哪首,就弹哪首。无论哪首,都是一帧帧回忆的碎片——从记事起到十七岁的喜怒哀乐,都被埋在了这些练习曲中。它是一本回忆录,以富有规律且枯燥乏味的手指练习为主,佐以我练习它时流过的泪和顺着指尖滑进键盘中的血,写就了这样一本卷着边皱皱巴巴的回忆录。这次练琴就从第一首练习曲开始吧。

我出生在人民银行职工大院里。我妈生我的时候已三十五岁,我爸四十。我听他们说,我生下来足足有八斤,是超重儿。现在看我妈怀孕时拍的照片,肚子鼓得离谱。对幼时生活印象最深的,是每天早晨驻扎在银行大院的武警们出操的口号声,他们的口号声就是我的起床铃,也是我最初接触的节奏——简单的2/4拍。

每天,我都由保姆刘姨领着去操场看官兵训练、打球,去小花园乘凉、晒太阳。小时候,我圆滚滚的,很是讨院里老人们的喜欢。听我爸说,刘姨让很多老头老太太抱我,挨个儿捧在怀里亲,被弄得臭烘烘的,为这个他还将刘姨训斥了一顿。我快一岁时,家里过年烧了鸡腿,我爸用筷子蘸了些肉汁来逗我,我因为第一次尝到了油烟味,就抱着筷子狂舔。儿时的生活,我从父母口中知道这两件事,他们忙,也就记得这两件事。

我有一个哥哥,长我十岁,是我爸年轻时冲动的产物,也是他从部队转业的原因——他做连长时,把一个女人肚子搞大了。我爸和这个女人算是日久生情,他们是高中同学。我的母亲则很平凡,她和我爸认识时她在饭店端盘子,后来托我爸的关系在银行当了柜员。我很纳闷:离婚后,我爸究竟看上了我妈哪一点?我觉得她没有什么能讨男人欢心,她的洁癖、较真、要强,让我爸抓狂了半辈子。我以后的老婆,一定不能像我妈。

不知何时,兴趣班、艺术班流行了起来,再受身边人撺掇,父母脑门一热,决定让我习琴。从五岁开始,我所有的事都与音乐有关。

“龙月可以没有我,但他没有音乐是会死的。”李欣婕曾这样煞有介事地说。

李欣婕和我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她父母也在银行工作,在银行大厦里卖黄金。我爸妈为帮他们租到店面费了不少劲,他们很感激我的父母,两家都有了孩子之后,孩子们自然也玩得不错。李欣婕比我小半个月,是在暮春繁花似锦之时出生的,这可能预示着她这辈子要享受荣华富贵吧,我觉得她有那个命。因为我父亲是再娶妻后再抱子,机关单位里同事的孩子们年龄都跟我哥相仿,只有李欣婕与我同龄。

我不愿意跟哥哥们玩,我和他们玩——实际上是被他们欺负,因为年龄小,气力不敌,只能忍气吞声。当大家一起玩老鹰捉小鸡时,当老鹰的永远是我;他们一个个排成列,警惕地盯着我。我个子比他们矮了不少,跑起步来也摇摇晃晃的,哪能捉得住他们。我一不小心绊倒在地,倒在碎了满地的笑声中,看大家这么高兴,我也会合群地笑起来。

李欣婕曾在宿舍楼下的竹林后面,把虎子哥打得屁滚尿流。最厉害的是,虎子都给她打得讲话不清,成了结巴。她一战成名,成了银行大院有名的“辣妹子”。她和我都被大伙排挤,我是没人想理,她是没人敢理——我们顺理成章地玩在了一起。她有时像毒药,能置我于死地无法动弹;有时又像一粒解药,把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只有她看见了我坐在钢琴边的另一个灵魂。

在我五岁生日时,妈妈说:“过两天我们一起去挑一份生日礼物。”父母很少陪伴我,只要他们能抽点时间来陪我,我就感到很高兴。后来他们把我带到离家不远的琴行,让我去挑一架钢琴。五花八门的钢琴让我觉得好玩,每台钢琴我都敲两下,装成自己听得出音色优劣,还要兼顾钢琴的颜值。那时,一架好一点的立式钢琴起码也几万,他们负担不起。

我玩累了,扶着三角钢琴坐了下来,准确地说我看中了这台雅马哈三角钢琴,八万。他们打算买一架公爵钢琴,九千四。她答应我,以后给我买更好的琴——我很不理解,那不等于给我买两台钢琴?为什么不现在就买我喜欢的大钢琴?

公爵钢琴被推到了纸箱子里,搬到小推车上,跟着我们一起回到了银行大院。父母指挥工人把琴推到了饭桌旁。一层层剥开纸箱子,漆黑亮光的立式钢琴在鸭黄色明灯下泛着光。就这样,花了九千多,父母给我买了一个难以预测的未来。

我飞奔到李欣婕家楼下,把她带到我家,邀请她和我的新朋友见面。

“从此以后,它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我要和我最好的朋友永远在一起。”

“我也是你的好朋友呀,你不能只和它玩!”

“你也是我好朋友,你们都是我好朋友!”

我和李欣婕坐在琴凳上,连脚都够不着地。我手舞足蹈、胡乱地敲着琴键,声音从指尖溢出,李欣婕低着头,我让她也一起来弹,她将两手呆呆地搭在琴键上敲着黑白键。她的手指比我更长,指尖更加圆润,我和她就像在一架琴上同时演奏《波西米亚狂想曲》和《G小调夜曲》一样煞有介事,就这样,我们完成了一次“四手联弹”。

那一天,她欲言又止,空洞的悲伤写在了脸上。她吃了音乐的醋。

哈农练习曲已经弹了好一会儿,手指终于活动开了。我的手不算是适合弹琴的手,好在也不算短肥手,但它很“冷血”,冬天的时候,外面多少度,我的手就多少度,基本捂不热。手指僵硬,极难伸展。哈农起到了活动手指的作用。

妈妈在厨房洗碗。选择弹什么曲子,我犹豫了。今天受了气,不想弹为中学自招的考试曲子,那些曲子气势如虹、磅礴壮阔,尽是些达官显贵爱听的空荡荡的东西。我想弹点自己喜欢的。

我想到了《海上钢琴师》的一首插曲《magic waltz》。电影里,1900(主人公)不顾外面的暴风雨,将钢琴脚的所有锁扣解开,随着剧烈摇晃的邮轮,钢琴也四处飘荡,他在大舞厅里忘我演奏,就好像整个舞厅只有他和钢琴一起在跳华尔兹,轻松又浪漫,与外面的风暴和雷雨隔绝。华尔兹的曲子基本不用踩延音板,就像跳舞时不能踩到舞伴的脚。整曲节奏3/4拍子,标准的圆舞曲拍子,前一拍重后两拍轻。

我闭上眼,深呼吸,将自己慢慢代入想象的世界,一个大海上暴风雨的氛围。睁开眼,外面是雷雨,我穿着燕尾服,眼前是一架大三角,我就是1900。我将双手轻轻搭在键盘上,先以柔板速度让主旋律缓缓进入,就好像刚刚从窗外的风暴中进入室内,需收起雨衣,脱掉湿透的鞋子,缓缓神。一遍主旋律过后,渐快渐强,左手的节奏型和旋从爬音换成了3/4拍节奏鼓点,右手的主旋律加了不少轻快的装饰音,整首歌的华尔兹舞曲感觉就要出来了。

绅士开始邀请小姐,两人面对着面,身体紧贴,小姐的左手搭着他的肩,绅士的右手礼貌地搂着她的腰,两人的另一只手相互执着,微弯高举,已经做好了起舞的准备。

第二段主旋律出来了,这段旋律比第一段律动感更强烈,没有谁听了不想跳舞的。我不会跳舞,李欣婕答应过要教我跳舞,照她那记性,她要记得这件事才怪了。乐曲进入了承上启下的间奏部分,右手的主旋律换作音阶琶音过度而左手不变,按照和弦走势,渐快至小行板速度。间奏结束两拍后,马上进高潮,主旋律升八度,左手变作更加轻快的跳音。我闭上眼,凭着手指对琴键的触觉,不会有一个错音,却又能自由地释放着情绪。

我的躯干随着旋律摇晃着,随着海浪摇晃着,灵魂随着摇晃的巨轮起伏着。浪漫的氤氲从我的每个毛孔中溢出,我感觉不到呼吸,好像没有呼吸,却也没觉得缺氧。我进入了神游的状态。

“啪!”一记耳光突然把我打醒。

“你乱弹些什么?”

我打了个哆嗦,慌张地回答,“为学校艺术节准备的一首曲子。”

放下抹布,妈妈摆出了一副要教育儿子的样子。“你都初二了,明年就考高中了,现在还顾着这些没意义的事情,浪费时间!自招的通知已经下来了,明年一月特长生自主招生报名,三月份考试,你自己看着办!”

她又去厨房忙活了,我松了口气,弹琴的时候实在太入戏了。

不得不暗赞我的机智,一下子就编出了一个有理有据,又让她无心追究的理由。学校的艺术节,其实我从不参加,所谓艺术节就是一群不懂艺术的人在台上吵吵嚷嚷。艺术节那天,我给自己放一天假,或跑去艺术学校,开一间琴房弹一弹自己喜欢的曲子,享受独处的宁静;或去太平老街开开荤,吃点大烤肠、糖油粑粑,再来一杯“茶颜悦色”。今年的艺术节又要开始了,班级要演话剧《美女与野兽》,我毫无兴趣。

最终我还是从了,从包里掏出了琴谱——原本老师给我选的是《胡桃夹子》,后来因为我无心练习啃不下这块硬骨头,她把我的曲子换成了一首我都没有认真听过的《贝多芬31号奏鸣曲》。她说贝多芬晚年的曲子更加震撼,容易“撼动”评委。可我只弹了不到两段,就觉得这首歌是要我在沉默中爆发,在狂风中嘶吼,如困兽之斗一般,我便无意再往下弹。这也是我不愿练习它的原因。

厨房里,音乐一停——妈妈就把筷子摔入手盆。我耳朵一竖,知道她这就要过来训斥我了。马上,我开始了弹奏,想用琴声与她对抗。用我讨厌的音乐去对抗我讨厌的人,以毒攻毒。我的手指在键盘上咆哮着,就像失明又失聪的贝多芬在琴凳上,疯魔般地演奏。

我听不到,也看不到,我只想用音符铸成高大的城墙,去守卫我深爱的音乐,我深爱的人,我深爱的一切。

说到李欣婕,又不得不提起另一个人,沈宇航。他学古典吉他,也是五六岁的时候开始的。他说,刚开始学的时候,吉他比他高,他的手臂太短了,用腿夹住琴之后,左手都够不着琴头,他只能站着,把吉他斜靠在肩上弹,那样子像极了——“弹”大提琴。每次他和我讲起来,我都笑到岔气。

十岁的那年,我们在琴房的长廊中,等着上课。一看他练琴的样子,我就知道,我们都是深得临时抱佛脚之术的鬼才,趁着上课前在外面等待的时间疯狂练习。他当时弹的曲子是《My Heart Will Go On》。直到现在,我仍旧记忆犹新,我们聊起初次见面的事情,他還是会弹起那首歌。为此,我还特地看了一场《泰坦尼克号》,爸妈觉得我在发神经,小小年纪看什么爱情片?几个星期后,我又遇见了他,正式交了朋友。

他学的是古典吉他,但很难在他身上嗅出一丝古典的气质。他的心脏是吉他电箱,血管是钢丝琴弦,在这钢丝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是啤酒。电吉他才是他的灵魂,拨片才是他最拿手的音乐武器。

初中刚入学,我们就成了难兄难弟。

“沈宇航,你咋也来这学校了?”

“嗨,还不是我爸妈给逼来的,他们说了要是我肯来这学校,就给我买大G!要不是他们开了这口,我现在指不定在哪儿潇洒呢!”

“大G?奔驰?”

“电吉他!不懂就算了,不过我可跟你说啊,古典的东西听多了,小心老得快哟!”

沈宇航像是个北方人。论唠嗑,长沙城没有谁能赛得过他,讨女孩子欢喜这种事情,自然也是手到擒来。他是年级的风流人物,往操场看台上一坐,吉他一弹,女孩子们三五成群地拥来,像看到了“爱豆”,又激动又羞涩。他不为所动,故作高冷,疯狂炫技,招惹仇恨。在课间,他们班窗外也常常一围就是几圈人,都是慕名来看他的。有人还寻到了商机:沈宇航的QQ卖十元,帮递纸条饮料零食五块。他很是享受这种被追捧的感觉。我也因为和沈宇航交情不浅,沾他的光,捞过不少外快。

一天,李欣婕也来和我讨他的QQ号。“你可别胡思乱想啊,我可不是惦记这小伙子,我只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大魔力,把我姐妹们的心抓得死死的。”我便说,“念你往日与我的交情,我今天放学便可带你会会他。”

我把他约到了校门口的奶茶店,沈宇航这小子穿着朋克外套,胸前全是铆钉,卷着裤腿,倒扣着帽子,斜背着书包,迈着海步,老远就大声吆喝着:“哟,这不是我龙哥吗?来来来,我请我请!”李欣婕被他吓了一跳,打了个哆嗦,躲在我背后。

“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咱班的同学,也是跟我一起长大的姐妹,李欣婕。”我踢了踢李欣婕,她慌忙地从嘴里吐出了两个字“你好”,就又把头缩了回去。

“哎呦,美女,以前我就听我龙哥夸过你不少啊,久仰久仰!”

李欣婕完全没有当年巾帼的样子,就像个娘们儿般杵在后边,低着头,眼睛却不停地瞟着沈宇航。像极了古时候女子拨起珠帘,从内房窥视前堂的公子哥,羞涩却又极具欲望,还生怕对上眼,强作镇定的样子。

油腔滑调的混混形象!这是第一次见面,李欣婕给他打上的标签。很久之后,李欣婕才告诉我。

周末去音乐学校,沈宇航逮到我说:“你那个妹子俺印象挺不错的,倒也不是喜欢她,就觉得爷们儿味足,够兄弟。你心里也别有啥过节,哥也是个有分寸的明白人。我以后待她如待你,谁欺负她了你和我说,咱们一起去揍他去。”

“就凭你?到时候别缩在女孩子家背后咧!”

铁三角算凑齐了,三个原本平行的世界,就此有了交集。我希望当我回望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时,永远只会用大调式的情绪,以及罗曼蒂克的和弦。

在学校的日子,每天都像是对昨天的复制粘贴,到了夜幕降临,盖上被子蒙上眼睛,这一天就被丢进了回收站。转眼,一年就过去了。

唯一提得起劲的,就是逃课。我和沈宇航搭档逃课,可谓天衣无缝。我和他逃课出去,不是到黑网吧通宵,而是到音乐学校去弹琴——老师们恐怕都无法想象。有时候,我们一起弹些时下流行的歌,搞点他喜欢的摇滚乐,或者合奏几首高雅、深沉的古典。也可能什么都不干,光扯淡吹牛。

逮着了艺术节的机会,他要带我去看他的大G,他把大G放在琴房了。我老早就好奇了啥是大G,他向我保密,要我眼见为实。

上了两节课后,我们要到操场上跑操。说到跑操,我也觉得奇怪,这种事情是怎么做到全国统一的,就像全中国的校服都像是一个娘生出来的娃,大同小异。跑操的时候,我和李欣婕说了说我要和沈宇航逃课的事,她很想去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

我知道,她是怕班上女生说闲话,嚼她舌根子。我和她从小就关系好,在班上也不免亲近,背后议论我们的声音可不少。我倒是很习惯这种被人竖起墙隔开的感觉。音乐,对于我,最佳的环境就是孤独;她和我不一样,很想打破和别人的僵局,但又不想因此与我疏远,总把握不好两者之间的分寸。

艺术节就在下午,全校都到剧场看演出。听上去特吸引人,实际上,一个下午全校的人像蜜蜂一样满满当当闷在剧场里,看那些毫无水准的、专门拍学校领导马屁的节目,属实遭罪。我和沈宇航打算中午动身,那个时候会有大批放学回家的人,溜出去没有难度。按照计划,沈宇航和我朝着公交车站的方向狂奔。十一月的北风不仅冷,而且很湿,凉凉的风粘在脸上脖子上,水汽也凝在毛孔外面,风越吹,越感觉冷。

我和他跑到了公交车站,一摸口袋,公交卡没带。车来了,我正准备投币。

“走啊,愣着干啥啊,我抢着位置就别想着我会给你让座了啊。”我到车后面的双人座上给她占了个位置,沈宇航自己坐到了前面。

十一二月的湘江,水很矮,矮到可以看到一块块的小河床。如果夏天的水是在狂奔,到了冬天,那些水就是在无病呻吟地缓慢匍匐。江面上十分空旷,常有玩航模的年轻人,站在干河床上开飞机。也有玩模型船的,人站在裸露的河床上,船则放上江面,可以开得很远。河西岸是渔人码头,沿着江岸一公里多,各式欧式风情小镇建筑,美食汇聚之所。前些年,沿线全是民国时裕湘纱厂的老厂房,残缺得连块完整的窗子都不剩。河心的橘子洲因为水位下降,显得特别广阔。洲头的石像意气风发,毛泽东立于橘子洲头作《沁园春·长沙》时,也是在这样的冬天、这样的湘江、这样的橘子洲,可能这般萧瑟的景象更能使人立下逆天立业的决心吧。东岸河堤的老码头上,游轮、渔船、运沙船东倒西歪地拴在岸上,孩子们在快活地赶风筝。

过了桥,马上到了长沙城的中心地段,就快到音乐学校了。我动了动胳膊肘,“还有三站就到了。”见没反应,扭过头,李欣婕在椅子上睡着了。

下了车,沈宇航走在前面。电梯上到七楼,沈宇航把校服外套脱下揉进了书包,把校服里穿着的洋基队棒球服,好好地整理了一番。李欣婕揉了揉眼睛,一臉嫌弃地朝他翻白眼。门开了,沈宇航像个嬉皮士一样踏着阔步,管琴房钥匙的马大爷一看是他来了,也摆出一副老摇滚的架子。

“Whats up uncle Ma ”

“臭小子又来我这儿作妖作兽了?”

“哪儿有啊!您快把我琴房的钥匙给我找找,我急着去练琴呢!这不,龙月也跟我一块儿来了。”

“小龙也来啦?哎呀,好呀好呀。哟!还有个小美女,你这臭小子,看我不告诉你爸爸说你带女孩儿到琴房来拍拖!”说完大爷就笑着打开抽屉,把钥匙递给了他。

马大爷和沈宇航,关系特别铁。有时沈宇航被他父亲打了、骂了、赶出家了,他要么会把我约到琴房来倾诉;要么就到琴房来找马大爷聊天,一老一少,一瓶可乐一瓶白酒,一聊就是一个通宵,听沈宇航说他有时还会教马大爷弹吉他。而我是个擅长把天聊死的高手,要我和陌生人套近乎、唠嗑,绝对做不到。

“对了,小沈啊,我早上玩了会儿你的琴,我给调了个DADGAD的弦,忘给你调回去了,你待会儿自己弄一下啊。”

李欣婕看着那些琴房的长廊,好奇地打探着。中午来练琴的人不多,来练琴的大多也是些准备艺考的高三生。对艺术学校的一切,她都充满了好奇,每个琴房长廊她都想进去一探究竟。她喜欢蹲在每一间有人的琴房外,听里面的人演奏。

我和沈宇航先去了他的琴房,他的琴房里也有一架钢琴,但多了个吉他支架,上面放着他的古典吉他。“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啥是大G呢。”“你看我这记性!这给忘了!嘿嘿,瞅这儿,这儿呢!这么大个儿!”

他小心翼翼地把琴盒搬上桌,打开琴盒锁:“吉普森电吉他,Les Paul,这可是电吉他中的Nike!”

这电吉他跟古典吉他就是不一样,从外观上来看,一个是穿着高叉旗袍的民国小姐,另一个是穿着汉服的古装美人;音色上一个野,一个柔。他眼中闪着光,微笑着,轻轻地抚着吉他。我想,也只有这把大G,能把这个疯子驯服得这么温顺。连他学了八九年的古典吉他都没能如此地打動过他,古典根本没有让他变得沉稳,倒唤醒了他反抗传统的逆反基因。这把吉他,就是他的初恋。

李欣婕找到了我们。我示意她坐在小柜子上,沈宇航已经背上了电吉他,在调试音箱和效果器。我坐在钢琴前,依旧是《哈农》热身,活动手指。确切地说,这是李欣婕第二次看我弹琴,第一次就是我五岁刚买钢琴那会儿,这一晃就十年了。

吉他调好了。“咱们来弹点什么呢?”说完,沈宇航兴奋地来了俩闷弦。我一脸嫌弃:“先来两首华语流行热热身吧,别一上来就搞硬摇啊、朋克的。你把音箱声音也调小点咯,别惹得琴房又来投诉。”沈宇航看看李欣婕,没说什么,调了调音量,弹了几个音,示意我可以开始了。

“《黑色柳丁》。”我冲口而出。

今天我心情有一点怪怪 / 可是说不出到底为什么

好像有一些悲伤的症兆 / 可是病因不知道

头上有橘色的加州阳光 / 我的口袋只有黑色的柳丁

我只有一个蓝色的感觉 / 不要问我为什么

很想说 但又觉得没有话好说 / 我只恨我自己 逃不出这监狱

或许我 是个没有出息的小虫 / 不该一直做梦 / 你不是个英雄

说来奇怪,这首歌让我仿佛听见了一片破碎的声音。

有一天,在单元楼下迟迟没有上楼,我听见了一声尖锐的叫声。那是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声,然后是夫妻两人的咆哮,地道的“长沙方言”,伴奏着坛坛罐罐破碎的声音、物品跌落的声音。

我听得一清二楚,甚至看见了屋内发生的一切,这样的场景——我已看过太多回。小时候,我弄不懂他们争吵的原因,如今却无心弄懂了。这甚至形成了一种潜意识:所有成了家的女人,都会斤斤计较。坛坛罐罐破碎的伴奏,让我以为:关系不断恶化的夫妻关系,才是正常的关系。每次,我打开单元门,走上二楼,推开门就像闯入了战场,需要穿越双方阵地前的“无人区”,进入自己的“防空洞”。有时我会被误伤,但并不害怕,也不会去责怪谁。我穿过一次次屋檐下的战争,走到我的“防空洞”门口,却发现我的手抬不起来,甚至够不着房门的把手,两只脚像嵌进地板里,像一头四肢被麻绳捆实了、动弹不得的待宰的牛。

在这手足麻木的时刻,我需要一点音乐。

不不不,我不需要莫扎特。此时此刻,我对俏皮欢愉的舞曲提不起劲。陶喆的《蝴蝶》,也不对味……我滑走了很多歌,没有一首是我想要听的。直到一首叫《November Rain》的歌被推荐给了我——十一月的雨,还挺应景。系统第一次给我推荐摇滚乐。我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往下听。渐渐地,抗拒的心绪消散,我稍稍调高了音量,打开了歌词。在咆哮的电吉他和金属质感的歌声中,找到了共鸣。深沉醇厚的贝斯震撼着我的耳膜,强劲有力的点鼓如针般扎进我的心。

眼下,沈宇航的大G像一艘军舰那样,整装待发。这是他的主场,我慢慢把主旋律让给电吉他,我开始弹和弦和根音,给他伴奏。

前奏过后,我开始弹唱。闭着眼,模仿陶喆慵懒的Rhythm and Blues唱腔,“头上有橘色的加州阳光,我的口袋只有黑色的柳丁。”我想象出一种陶醉的歌声,就像在万人体育场的大舞台上。

歌曲逐渐进入副歌,他踩了一下效果器,将吉他音色调到和弦音色,他的右手捏着拨片往下一划,强力和弦进场。键盘也从分解和弦变成了正拍的琶音和弦,极有力度。我已经融化在了音乐世界里,我和他建立了某种通感,他下一步要弹什么,换哪个和弦,该赋予什么样的情感,该怎样配合,我和他都不用言说,甚至不需要眼神,两个人直接找到共通之感。这是属于我和他无比默契的音乐时刻。

但我更期待一个人的掌声。

我也知道,随着沈宇航的揉弦,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全曲终了之后,那个假小子的掌声会伴随着欢呼而洒落在我的心上。

猜你喜欢

琴房宇航吉他
试论“智慧琴房”对新时代高校音乐教育的促进作用
狼蛛
自制吉他唱摇滚
中式琴房设计方案
自己做吉他
利用“互联网+”思维优化琴房管理模式探索
音乐教育琴房智能化管理系统的设计与实现
我的吉他学习之路
我的宇航梦
我的宇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