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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影谜踪

2020-07-14戴柳郎

青春 2020年6期
关键词:大舅表妹

戴柳郎

夜,我和他静静对坐。四围不见人影。

“这里为什么这么冷清?”他问。

“不比从前啦,”我解释:“年轻人全都跑城里打工去了。”

他叹了口气。

作为作家,他以嗜酒著称,出过本小说集叫《狂酒徒》,且身体力行,终日走南闯北,以酒会友。我和他在南京结识,交往不深,但也不浅。至少知道,他逢酒必醉是表象,更深原因是怕寂寞。离婚一次、丧偶一次,被人骗婚一次,难免对人生充满怀疑,用酒精麻醉自我,拿热闹抵挡虚无。他长着一双充满惊恐的大眼睛,像饥饿多日的难民,像卡夫卡。今晚,他闯入我的家乡小镇,请我带他来逛夜市。结果来了,却看见破瓦残垣,清灰冷火的景象,难免有点失望。

我从住处带出一扎啤酒。啤酒瓶盖已纷纷打开,我们坐着,酒瓶撞酒瓶,干杯。

他说:“你就给我讲讲吧!”

我问:“讲什么?”

“为什么你会住这儿?”

“这儿是我家乡。”

“小年轻都往城里跑,你反倒落叶归根了?”

“我恋家吧。”

他又问:“就没有什么别的原因?”

我答:“没有。”

他问:“可你脸上写着故事呢。”

我回:“故事?能有你多么,你是大作家。”

他说:“大个屁。”

我笑了。

短暂沉默了一会,他攥起手中的酒瓶,大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迷离。

“有个事吧,我一直都很困惑。”

他开始讲起一个故事来……

两年前的一个夜晚

两年前的一个夜晚,作家去赴圈内饭局。该圈子局限于文艺工作者,彼此熟知。但那晚饭局,一入座,他看见一位陌生女子坐在身边。

她是谁带来的?他没有问。朋友们唧唧喳喳时,他与该女子单独攀谈起来。

第一次见面,两人竟聊得停不下来。

他渐渐了解她的概况。姓名:肖珊珊,家住南京市江宁区,平时爱读书、旅行、看电影。演员她喜欢梁朝伟,导演喜欢王家卫,作家喜欢村上春树。1984年生。

为了炫耀自己特出的文学鉴别力,作家跟她聊起了村上春树与奥威尔。聊《1Q84》与《1984》之间的异同。女子静默听着,频频点头,流露出赞赏的眼神。最后她告诉作家:自己蛮喜欢《1984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作家愣了一下,向她承认,这本书他没看过。

他其实并不在乎女子的文学鉴别力,他喜欢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明亮。还有她眼角那颗痣。

“那颗痣长在那里,漂亮极了。”作家说。

可他忘了,那晚是何时分开的。也忘了,后来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次日正午,作家从睡梦中惊醒,看见自己赤条条躺在床上,床底有堆呕吐物。

他起床,清理地板,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女子的脸来。

他打起了电话,问朋友甲:“那女的是你带来的么?”

朋友甲问:“你说哪个?”

“昨晚那个。”

“昨晚哪个?”

“就青岛路饭馆里那个呀!”

“昨晚饭馆清一色都是公的,哪有女的呀?”

“滾!”他以为朋友甲酒醉忘了,掐了电话。

他打电话问另一个朋友。

第二个接电话的朋友也诧异:“昨晚?没女的在场呀。”

“咦?”

作家不免狐疑起来。

接下来,他打了一圈电话,把每个在场的朋友问一遍。回答都一样:昨晚没女的。

作家翻看手机通讯录,发现这个女的也未留下号码或微信。可他却能记得女子的每一句话。

包括她的家庭住址。

“有空来江宁找我玩呀。”女子说,“直接过来,我通常都宅在家的。”

想到这里,他忽然心血来潮。凭着记忆,他查地图,坐公交车,转地铁,又转公交车,步行。

来到江宁南郊,一座小山下。

“民国时期那个戴笠的飞机,就是在我家后面那座小山头上失事的。”女子说。

他走啊走,终于走到该女子说的家门口。抬头一看,是一块公墓。

“我就赶紧回来了。”作家握着酒瓶说。

“没了?”我问。

“没了。”

“没去看看墓地?”

“看墓地做什么?”

“保不准墓碑上能看见女孩的照片呢。”

“你以为我是在跟你讲鬼故事呀,我说的可是真事!”

“听起来有点臆怪。”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短暂沉默了一会。

“会不会是你朋友们在集体搞你呢?”

“一开始我也这么想,可我那些朋友都是大嘴巴,藏不住话,无论我怎么诳他们,都没人承认有女的在场,我渐渐就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我们碰了一下酒瓶。

“好了,下面该你讲了。”

“为什么?”

“我讲了个自己的亲身经历,公平起见,你也要讲一个吧?”

“我口才不好。”

“能听懂就行,讲吧。”

“那好吧,我,讲一桩失踪案吧。”

一桩失踪案

“这件事发生在十多年前的一个夜里,那天夜里,我在家里睡觉的时候,大舅忽然跑来敲门,告诉我:晓霞不见了。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晓霞是我表妹,大舅的女儿,当时在南京读书。

“天一亮,我和大舅立刻去南京找人。一路上,我们心情沉重,恨不得马上飞到南京,找出晓霞的下落。可坐上大巴后,车在响古镇绕来绕去,想多拉点客。直到七点,大巴才开上高速。电视里播起着一部DVD,叫《举起手来》,是几个小品演员合演的闹剧。我不喜欢这部电影,周围的乘客却一边看一边笑,尤其是我后面的胖子,笑声奇大,我好几次掉头看他,他都假装没看到。我最后忍不住掉头问他:很好笑吗?胖子瞪了我一眼,恶狠狠地说:很好笑!我说:你能不能别笑了?他说:别人都笑,怎么我就不能笑?

“大舅在一旁说:朋友,你先坐下。胖子说,我为什么要坐?大舅说,我叫李大武,你给我个面子吧,我今天家里有事,不想你难看。胖子不屑,说:李大武?李大武是什么东西?大巴的司机听到对话,一个急刹车,从驾驶座那里小跑过来,朝大舅赔笑,然后对胖子耳语了一番。胖子立刻蔫了,坐了下来,说:好吧,我不笑了,行了吧?

“车继续往南京开。司机为了缓和气氛,换了张DVD,是一部文艺片,好像叫《任逍遥》,导演是贾什么科来着,车里的人全都看睡着了……”

“你等一下。”作家打断我的说话,皱起眉头,“你讲故事的方式不对。”

“怎么说?”

“故事最让人感兴趣的,是有效的冲突事件。听起来,你的开头是很有悬念的。可是接下来你花了很长时间讲你去南京路上的经历,这一段,和你表妹的失踪有什么直接或间接的关联性吗?”

“好像没有。”

“你要扣住故事主线讲才行。而且接下来,你要迅速把我带到情境里才行,你找到你的表妹了吗?她去哪了?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是这样的,我们一到南京,就去公安局了解情况。接待我们的警察问了一堆话,然后告诉我们,晓霞在校园附近一套公寓里和一个女生合租,却连续两晚夜不归宿,是她的室友报的案。警察问我们,表妹最后一次联系家里的时间,我回答是五月一号。当时已经是七月多了,警察就很疑惑,问我们:为什么她两个月没和家里联系?我就告诉警察,她和大舅吵嘴了。警察就问大舅,你们为什么吵呢?大舅愣了一会,叹口气,说:可能是代沟吧。”

“我还是得打断你一下。”作家放下酒瓶,涨红着脸说,“你看你看,你刚才又没有扣住主线讲了,警察问你话,你答话,你大舅不怎么说话,你表妹失踪前两个月没和家里联系,这些东西一句话就能带过,你不该纠缠于琐碎的场景描述。”

我说:“这不是细节么?”

“不不不,细节是细节,这和赘述还是有点区别的,”作家严肃地说,“好的细节,我是能听得出来的,你讲故事的时候,把主线给讲没了,那就不叫细节,叫废话。”

“按照你的意思,你是不是希望我立刻告诉你故事结尾呢?我这个故事,有点绕,我不从这里讲,就没法讲,而且我口才本来就不好,我又不像你,是个作家,讲话有条有理的,你这样不停打断我,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讲了……”

我放下酒瓶。

“对不起,是我太急了!”作家以为我要走,一把抓住我胳膊,激动地说,“我保证,接下来我绝不再打断你,请你继续讲吧。”

“好,下面,我要讲讲我大舅这个人。”

大舅

“30几年前,准确地说,是1983年10月22号,晓霞出生的同一天,大舅妈难产死了,大舅凭一己之力把表妹拉扯大,从此没有再娶。不少人后来给大舅介绍对象,没有一个成的,即便谈了,他也不领证,然后就把人家气走了。

“为什么不领证?是怕娶了后妈对晓霞不好。他把女儿拉扯大,很不容易,难免觉得女儿是私有物,不知不觉就产生了控制欲。所以他一面很爱晓霞,一面又希望晓霞什么都按照他的意愿来,可是,晓霞一迈进青春期,就不听大舅的話了。大舅讲东,她偏朝西。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大舅叫晓霞填报师范,晓霞偏要背个包去考艺术。考的是钢琴表演,还真的给考上了。大家都来给大舅道喜,可是大舅反应很冷淡,而且还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在晓霞五岁的时候买那架二手‘皇冠钢琴,更不该请县一中著名的音乐老师到家里来辅导。‘本来我只想提高一下她的综合素质,哪想到她将来要吃这碗饭呢?按照大舅的看法,搞音乐是没出息的。

“大舅也怪我。我迷摇滚,玩贝斯,早年向晓霞推荐过摇滚唱片。大舅觉得,晓霞叛逆,跟听我推荐的打口碟有关。不管大舅怎么想,2001年夏天一过,晓霞就像只笼里放出的小鸟一样,嗖一下,飞走了。大舅一人生活,很不适应,三天两头坐大巴去南京,在学院附近找招待所住,想陪读。表妹不乐意,劝大舅回去,两人就吵,然后打电话给我,叫我来评理,我当时人在南京,有事没事跑来做和事佬。最终,大舅不情愿地回了响古镇,但他电话还是经常打。晓霞特别烦他,一打电话,两人就吵。先是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后来上升到了人生观、价值观的问题。父女争执的一个焦点,是毕业后的去向问题。大舅要晓霞回家考公务员,找关系把她弄进县文化局,晓霞不同意,说打死她也不回响古……”

“我不是故意打断你哟,”作家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问:“容我插句嘴——你表妹的失踪,和你大舅有没有直接关系?”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刚才花这么长时间讲你大舅和你表妹的关系,是不是在铺垫你表妹的失踪,和你大舅有关?”

“你听我讲完再猜好吗?”

“好!”

晓霞

“晓霞吧,读大学之前很朴素,大学读了一年后,样子全变了。大二暑假,大舅去车站接她,差点没认出来。头发染成红的,裙子超短,戴对大耳环,踩着双高跟鞋。大舅一看见,就不高兴,说你怎么穿这鬼样呢!晓霞不高兴,说,爱怎么穿是我的自由。结果,一出站口就碰到麻烦。车站外栏杆上坐着几个本地小青年,其中一个染黄毛的小子看见晓霞就吹口哨,拦晓霞,要手机号码。大舅拖着行李走出来,看见这个场面,就走到那个黄毛小青年面前,一拳把他干倒。另外几个小青年就把大舅围住,想揍他,但其中一个小青年忽然认出大舅,就赔礼道歉,他们拖着昏倒的小青年走了。

“你一定好奇,大舅到底是什么人。他参加过自卫反击战,战场上立过功,本来是要提干的,碰到集体大裁军,就回家乡了。后来干了段时间民兵头子,结交过一些本地流氓。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严打,流氓们跑了不少,他暗中帮了一些人,后来混得有头有脸的人,都记念大舅的好。他不混黑的,但资历摆在那,红白喜事,地盘斗殴,很多人喜欢找他来主持和事。他就像是那个领域的一个标志人物。然后就会有传言,说他是黑恶势力头子,很多事的幕后推手,传多了,大家就以为是真的了,其实不是。

“1999年底,大舅在响古开了一个化工厂。表妹考上大学后,他独自生活,大部分时间就呆在厂房,接电话,派活,然后用一台奔三的破电脑网上下象棋。人们都发现他一夜之间退出江湖了。我看到他整天都坐在电脑前玩象棋,以为他是玩上瘾了,后来才发现,他真正原因是守着电脑,等表妹QQ留言。表妹从来不主动打电话给他,因为一打电话就吵,有什么需要就通过QQ给他留言。我有两次亲眼看见过表妹用QQ给大舅留言,一次是:‘把房间里那只蓝色背包寄过来。还有一次是‘钱用完了。言简意赅,但非常冷。有时候想想吧,她也挺不懂事的……嘿,你还在听吗?”

“啊,我在听,在听的。”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两人大吵一架,几乎决裂。说来可笑,导火索居然是因为一首诗。那天大舅和以往一样坐在厂里玩象棋,后来想打开QQ看表妹有没有留言,结果鼠标不小心滑了一下,点进表妹的QQ空间,看见一篇日志,上面写着:

你的儿女,其实不是你的儿女。

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

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世界,却非因你而来。

他们在你身旁,却并不属于你。

“大舅看完立刻就恼了,打电话给表妹,问:你写这个是什么意思?怎么女儿就不是女儿了?晓霞一开始有点懵,后来解释,那是个外国诗人写的,而且说的是儿女,不是单指女儿。大舅就骂:狗屁外国诗人,比咱们中国人孔孟思想差远了。然后两人就吵,吵得最厉害的一次。

“根据公安局问话,大舅原封不动把两人吵架的内容陈述出来。

“当时晓霞是这么说的:‘我不想跟你们这代人一样!只知道活着,根本不懂什么叫生活!只知道讨论房子、工作、一个月多少钱,除了这些,人生没有别的追求了么?

“大舅是这么说的:‘你懂什么,这些才最实际!我是过来人,以后你长大就知道了。

“晓霞说:‘算了吧,你们脑袋里考虑的那些东西,本质上是自私的。口口声声希望我回县城考公务员,不就是希望我按照你的想法过生活吗?当公务员会让你感觉很有面子是吧?吃官家饭,铁饭碗,让你感觉很踏实,跟朋友说出去了脸上有光,是吧?从来不觉得我搞音乐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吧?为什么总指望我按照你的想法走呢?

“大舅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当然希望你按照我的想法走!有错吗?

“晓霞说:‘我有我的自由!你闲得没事干,去游山玩水不好吗?再不行,就去找个女的谈恋爱不行么!我妈去世这么多年,你老大不小了,个人问题总是要解决的吧,到了晚年,总得有个伴吧?总不能指望我将来照顾你后半生吧?

“大舅听了气坏了,说:‘闭嘴,这个我用不着你管!

“晓霞说:‘那我就说最后一句了:你们老年人活着,应该潇洒一点,优雅一点,不要老是承担那么重的包袱,再说了,儿女的死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再见!说完她就挂了。

“当天下午我从南京回到响古,去大舅厂房找他,他说电脑坏了,晓霞的QQ头像找不到了,叫我给修修。我告诉大舅:‘电脑没坏,是晓霞把你拉黑名单了。

“‘把我黑名单?大舅气得脸都红了。他觉得拉黑名单就像删掉一个不讲义气的战友号码一样,是一种绝交行为。‘平时不打电话,不发短信,有事联系不上怎么办?大舅气咻咻说,‘这一次她不联系我,我就不联系她!结果,父女之间长达两个月,互相赌气、互不联系。直到2014年7月7日的晚上,大舅接到了南京公安局的来电,警察告诉他,晓霞失踪了……咦,你是不是困了?”

“我没困,”作家打了一个哈欠说:“虽然我不知道你絮絮叨叨讲你大舅和你表妹吵架的细节是为什么,但我现在只想听一听,你表妹的失踪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人找到了没有呢?”

“我们到了南京,没日没夜地找,所能掌握到的情况,主要来自警方。根据警方调查,晓霞失踪前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她暑期打工的地方,在西桥一家名叫‘火鸟的酒吧。老板姓蔡,雇了晓霞在酒吧伴奏。晓霞失踪当晚,外地一个叫‘电脑病毒的地下乐队来南京演出,地点就在‘火鸟酒吧。晓霞演出前一个小时,在酒吧里弹了几首曲子,后来去柜台那里见了一下蔡老板,从他手里拿走了上一周的劳务费,就背着包离开了。

“当时音乐学院规定,暑假期间,学生不准使用宿舍,所以晓霞和另一个女生在校门外租了两室一厅的短租房。2004年7月4日的晚上,按照正常情况,曉霞从酒吧出来之后,应该从西桥走到宁海路,乘11路公交车,到草场门桥下车,然后步行到石头城路,再走到音乐学院后门她短租的单室套公寓里。

“但是那晚,她没回家。

“和晓霞合租的女生叫刘菲菲,当晚九点的时候,打了个电话给晓霞,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晓霞的回答是:‘大概十一点吧。可到了夜里十二点半,晓霞还没有回来,刘菲菲再打电话给晓霞,发现她关机了,然后一夜未归。

“到了第二天晚上,晓霞还是没回家,电话也打不通。刘菲菲开始不安,想报警,但她犹豫了一整晚,到第三天上午,她跑去火鸟酒吧找晓霞,结果发现,酒吧的蔡老板也在找晓霞,也联系不上她。刘菲菲感觉到不妙,就报案了。警察很快通过技术侦测定位到晓霞的手机,被丢在玄武湖里,又在岸边找着晓霞的蓝色背包。

“连续好几天,警察在玄武湖里打捞,并在周边大面积搜查,只找到了沉在湖底的手机,却找不到晓霞的影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且错过了调查的黄金时间。警察告诉我们,从概率上来说,大部分年轻女子失踪超过72小时,不是死了,就是被人拐了,叫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

“我们不甘心,全城到处张贴寻人启事,大舅拿着晓霞的照片,见人就问,从2004年的7月到2005年的7月,整整一年时间,我们找遍了整个南京城、郊区,甚至连马鞍山、滁州这样的周边小城也跑了一遍,警方帮我们调查了晓霞周围所有可能的嫌疑人,可惜,始终没发现线索。

“那一年,大舅像是老了十岁,茶饭不思,骨瘦如柴。我怕他撑不住,就放下了手头所有的事,一直陪他找。后来,我感觉大舅如果再这么找下去会崩掉,就劝他回响古休息一阵子再说。

“回到响古后,我觉得希望渺茫,劝大舅不要再找了,他好像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我还记得,那是2005年的10月22日,晓霞生日的当天晚上,大舅忽然跑到我家,告诉我,他把厂子给卖了。

“他手里牵着一条大狼狗。那只狼狗叫大黑,是之前看厂子用的,他把狗交给我,请我照顾。我就问他:接下来什么打算?他回答说,要离开响古一段时间。

“临走前,大舅塞了张银行卡过来,说里面有五万块钱,我这一年陪他找曉霞,挺辛苦,这点钱给我将来结婚用。我不收,毕竟,晓霞就像是我的亲妹妹,找她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大舅还是把卡硬塞给我,临走前说了一句让我比较担心的话,说:我走了,可能不回来了。

“果然,大舅离开响古之后,手机一直关着。亲朋好友没有人能联系上他,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在哪生活,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

“故事大概就是这样了。”

我端起啤酒瓶,和作家的酒瓶碰了碰。

作家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怎么了?”我问。

“你这故事,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劲呢?”

“哪儿不对劲?”

“以你大舅的个性,他会这么轻易放弃吗?这个人当过兵,又是混过的。”

“那你觉得他应该怎样?”

“我在想,搞不好你大舅就是凶手,含辛茹苦养大你表妹,受不了女儿的叛逆。去南京看女儿的时候,发现她在酒吧打工,然后还跟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就想带她回家。结果你表妹不同意,在玄武湖附近吵架,你大舅一失手,把女儿弄死了,然后悄悄把尸体带回响古镇,制造了女儿失踪的假象,还完美利用了你,作了不在场的证明……”

“你算了吧,我大舅可不是这种人。”

“要不然呢?你跟我花这么大笔墨讲你大舅和你表妹的关系,一点用意都没有吗?还是说,你的故事真的讲完了?我觉得,你这只能算是半个故事呀,讲的是一个男人在女儿失踪一年之后也失踪的故事。没错,听起来的确很可悲,但不能算是一桩完整的失踪案呀。”

我说:“的确,我刚才只讲了一半。”

他问:“下一半呢?”

我答:“我还不想讲。”

他问:“为什么?”

我答:“因为你刚才的故事也只讲了一半。”

作家一怔,默默盯着我,忽然咧开嘴巴笑了起来。

作家故事的另一半

“好吧,既然被你看出来了,我只好把我的故事讲完了。

“我刚才说了,长达两年之久,我对那天晚上的那个陌生女子始终耿耿于怀。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我认为那是幻觉。所以这两年来,我故意喝醉无数次,梦想能醉了之后和那位女子重逢一次,可我每次醉得不省人事,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在书房收拾东西,无意间发现一本自己之前出版的小说,你知道,我的小说嘛,是纯文学,每次也就印个三五千册的样子,每次拿到出版社送的样书,都是第一时间就送人,而且很快就送光了。书房里的这本小说,在我看来,是多出来的,很新,我有些诧异,就打开扉页,结果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上面写着:祝肖珊珊青春常驻。

“肖珊珊,也就是我那晚喝酒时遇到的女子,底下的落款竟然是我名字,签名的日期是我遇见她的那晚!我当时腿都软了。

“饭局回来的那晚,我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如果从头到尾都算是幻觉的话,我怎么会在幻觉中给自己的书签个名,并赠送给幻觉中的一位女子呢?若是这样,我的朋友们该提起我这一系列不正常的举动才对,我开始怀疑,这件事并非如我之前想得那么简单。

“接下来,我又从这本书的夹缝里发现了一张小票,是来自先锋书店——我的书大多是在那里卖的。所以,应该是有人在那里买了这本书,然后顺便把小票夹在书里。

“我对照这张小票的日期,发现那天我人并不在南京,所以可以肯定,这本书不可能是我去买的。我立刻跑到书店查线索。

“我先是找售书员的女孩,可她毫无印象,毕竟每天那么多人买书,她不可能记住每个人。我就去找书店找老板想调当天的监控,可因为书店重新装修,之前监控的录像没有存档。

“找来找去,还是没个头绪,我就只好去找我几个朋友,把这本书拿给他们看,他们分析了笔迹之后,还是觉得这是幻觉一场。

“我的一个朋友居然说:你应该是先臆测有这么一个女人,又假设这个女人很崇拜你,当晚酒醉回家之后,决定送书给这个不存在的女人,然后从书柜里拿出书,自己写赠言给她。

“狗屁逻辑!我就问他们:那书的小票怎么解释呢!难道我会分身去书店买一本自己写的书,放在家里一个月之久,然后臆测有这么个女人,酒醉的那晚回来再写上这些话?这逻辑里的漏洞太多了!

“朋友的解释是:这本书应该是哪个朋友买的,阴差阳错落到我的手里,然后我喝多了,就在脑子里臆想了这么个女人是我的读者,故意写了这一段签名。

“我仍然认为这个分析太牵强。我脑子有没有病,我自己不知道么?没错,我是喝酒有点多,但也不至于出现这种妄想症吧。

“但是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看着扉页上的签名,开始茶饭不思了。我来到青岛路的饭馆,找服务员打听,当晚到底有哪几个人?但里面的服务员都没有印象了。我只好请人去网上发寻人启事,我的朋友们知道我的举动之后,都认为我的妄想症开始严重了,他们不停地一个一个来找我,陪我聊天,想要阻止我的行为。他们把我的举止都说得很严重,说我再这样疯疯癫癫下去,很可能会出大问题。

“我后来才知道,他们早就背着我,讨论过我的病况,一致认为我是婚姻上受了太多打击,产生了臆想症。这么多年过得不如意,才在脑子里捏造出一个完美的女人,然后自己当真了。他们觉得,我应该治疗一下脑袋,不然肯定废掉。于是,他们在没有和我商量的情况下,找到我姐姐,然后通过我姐姐以家属名义给我申请进入精神病院治疗,还骗我说去看望一个好朋友。

“等我发现他们把我送到随家仓精神病院已经为时已晚。无论我怎么解释,这里的医生和护理人员都认为我是个神经病,天天给我打针,绑着我,强制吃药。连续几个月,我活得简直生不如死。

“有一天晚上,我准备自杀。

“我瞄准了精神病院的西边有一栋废弃的大库房,如果我悄悄去那里自杀,不会被人发现。所以有天夜里,我带着一根绳子,一只电筒,悄悄闯了进去。等我进了库房,找到横梁后,借着电筒在角落找到了一張板凳。我搬过板凳,踩上去,把绳子缠绕在横梁上,就在我准备套脖子的时候,有个人从我对面走了出来。

“他开口说:你活得好好的,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我举起电筒,照了一下对面这个人,看到一个大胡子中年人。

“他说他叫老郭,是画画的。我用电筒照他的脸,他却露出微笑,我忽然感觉很温暖。

“原来这间废弃的仓库是他的画室,是精神病院特批给他的。他打开了灯,带我参观了他在库房画的几百幅画,画画的视角和一般人不太一样,是漂浮视角,半空中视角。这些画还被拿到国外参展过,给人传递出一个信息是:精神病人所看到的世界。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他本人虽然在接受精神治疗,可说话的逻辑非常严谨,思考问题很理智,根本就不像个神经病。

“我就问他:你看起来很正常,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呢?

“他笑了笑,说:住在这里的本来就是正常人,住在外面的才是疯子。

“我和他聊得很投缘,渐渐我们成了哥们。

“由于他的开导,我也逐步放弃了内心挣扎,决定享受在精神病院里的每个日子。我戒掉了酒,身体状况比以前好很多,心情也比之前愉快多了。

“就在这时,我遇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有天傍晚,我在精神病院的草坪上散步时,在路边的垃圾桶里看见一张旧报纸,报纸上有一则寻人启事,其中几个字露了出来。那几个字是:肖珊珊,女。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呢,可当我把报纸抽出来,随即看到底下一张黑白照片,吓我一大跳!竟和我那晚遇见的女子一模一样!眼睛、鼻子、嘴巴,而且眼角那颗痣也很清楚!这说明,这个女人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我脑子里臆想出来的!而且,寻人启事上显示她失踪的时间,正是我遇见她的那晚!

“我立刻意识到,那天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而我的朋友们一定向我隐瞒了什么。我决定弄清真相。

“我跟老郭说了这件事的前后过程,老郭听完,鼓励我出去,把事情弄清楚。

“有一天夜里,我在老郭的帮助下,悄悄翻过了精神病院的围墙,逃了出去。

“我出去之后,立刻去找一个朋友,我最信任的一个人,暂且叫他朋友甲吧,我遇到肖姗姗当晚,他也在场。我把这张旧报纸拿给他看。朋友甲看完报纸后非常吃惊,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我的精神可能没有问题。

“但朋友甲还是摇头告诉我,当晚,他的确不记得有这个女子出现。

“他疑惑了许久,决定打电话把其他几个在场的朋友通通约到家里,研究一下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

“当晚,我们五六个人就在朋友甲的家里,一起讨论这件事。我们从这件事渐渐聊到了弗洛伊德、阿德勒、森田正马,朋友们像是在研究一个心理学的现象一样。后来我们边喝酒边讨论,但奇怪的是,我喝得越多,脑子越清醒,然后,忽然我看见了真相!”

“什么?”

“我竟然看见,我的这些朋友们,都长着两张脸。一张在外面,一张在里面。外面那张脸,十分友好,笑嘻嘻的,可只是张皮。里面的那张脸,充满了憎恨和不满意。我害怕极了,问他们,你们是不是想杀掉我?

“他们集体愣了一下,面面相觑。随后,他们外面的面皮全都掉下来了,现出了里面的那张真脸!他们冲过来,集体动手,将我摁在桌上,有人摁住我的腿,有人摁住我的胳膊,有人抓着我的脑袋。最后朋友甲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绳子,勒着我脖子,用力地勒,死命地勒。

“我拼尽全力,才挣脱开朋友甲,然后又推开了他们所有人。他们其实都醉了,缺失了正常的分辨力,死死摁住桌子上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是谁呢?我也不知道,但显然,他们醉得谁是谁都分不清了。我悄悄溜出门,疯狂逃跑。一路从草场门跑到新街口,从新街口跑到中华门,最后跑到南站,乘坐火车逃出了南京。当火车开向北方的时候,我忽然之间想到了你,于是下了火车乘坐大巴,来到了响古镇找你。

“以上,就是我坐在这里的原因啦。”

我们对坐,沉默了一会。

“好了,该你啦。”他说,“赶快告诉我,你那个故事的另一半。”

我故事的另一半

“唔,好吧。我刚才说,到了2005年的秋天,大舅离开了响古镇,然后失踪,留下一栋带院子的两层小楼,还把钥匙留给了我母亲,说是让我结婚时用。这栋房子是坐落城乡交界,前面对着小镇马路,后面对着农田。那时候,响古镇的房价很低,几百块钱一平米,但是很可惜,我一直没遇到合适的结婚对象,所以这栋房子始终没能派上用场。

“2005年到2015年间,南方的大批化工厂搬到响古,生态变差,经济却飞速增长。四处盖起了大高楼,很多我们童年玩耍的地方,耸立起别墅和大卖场。走在县城的马路上,可以随意看见许多名牌豪车。我在南京也攒了点钱,回来后东拼西凑,在响古镇买了套两室一厅的新房。

“大舅留给我的那套房子慢慢老旧了,在他失踪的头几年,我还经常会去老房子打理,除除尘,检查一下水电。在老房子里,我常常会想到小时候。晓霞比我小三岁,我们经常楼上楼下玩捉迷藏。稍微大一点后,我们玩过家家,演电视剧,偷大舅的烟,演坏蛋,有模有样。我也亲眼看着晓霞从五岁那年开始学钢琴,勉强吃力地弹着《小星星》,到她成年流畅地弹奏巴赫、德彪西、施特劳斯的名曲。作为表哥,我都会触景生情,可想而知,大舅睹物思人,心情肯定不好。这栋老房子里,藏着太多记忆,会让他撕心裂肺。

“所以我开始理解大舅为什么会人间蒸发,跟亲朋好友全部失联。就算还有联系,彼此之间能聊些什么?想到他,人们只会叹息、扼腕。人们一想到他的遭遇,就会给他贴一张不幸的标签。就像我母亲,总会说:‘他是个好人啊,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家破人亡了。而以大舅那种强硬的个性来说,是绝对不愿意给人留下这种谈资的。他只能离开。

“后来,我也不再去打理老房子。因为我有了自己的新房,而大舅恐怕也不会再回来了,这栋老房子肯定会一直空下去,破下去,最后被拆掉。这些年来,房价一直上涨,母亲建议我把这栋老房子赶紧卖掉,我没同意。未经大舅授权卖房,虽然真正的原因是我们找不到他,但会给人感觉挺不道德的。况且,大舅走之前没说要把房子送给我,只说让我结婚用。可母亲认为,这就是送我了,因为房产证也放在她这了。我还是不同意,建议再等等。我的心里隐隐期待,大舅或许哪天还会再回来的。

“今年,我结婚了。我遇到了现在的老婆,段淼淼。她是从外地来的,在县报社当名小记者,跑生活新闻,为人很活泼。我们是在蹦迪的时候认识的,在舞池旁边我们聊了会天,然后交换了一下微信,第二天我们就开始约会了,没多久,我们就结婚了。我自己感觉快得有点不可思议,但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认为,她是我要等的那个人。

“结婚的那天,淼淼的老家来了不少亲戚。为了节约成本,我们把婚房腾出,让给淼淼的哥哥,也就是我小舅子一家子住。我和淼淼在响古酒店订了个套房。可是住了好几天后,小舅子一家都没有回去的意思,我打算去酒店前台续住,可淼淼不同意,她觉得这样很不划算,问我:你不是还有套房吗?

“见我有点疑惑,她解释,我母亲告诉她,大舅曾经送给我一套房子。

“我有些不高兴。母亲跟淼淼讲这房子,无非想炫耀。可老房子背后藏着一个叫人伤心的故事,拿出来炫耀不合适。我当时就向淼淼指出,房子不是我的,是大舅的,常年没人打理,也不知道现在成什么样子了。淼淼还是建议我们去老房子看看,或许可以暂时凑合几个晚上。我极力反对。我隐隐觉得,大舅那个家,出过那么大变故,搞得家破人亡,我们度蜜月跑到那里,有点怪。但淼淼觉得,临时住几天无碍,去看看再说。

“最终,她说服了我。

“我们从酒店退房的当天下午,拎着行李来到大舅的老房子。许久没来这里,我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看到了房子还是吓一跳。墙壁上已经长满爬山虎,几扇窗玻璃是破的。我担心小偷来过,打开门检视了一下,并未发现盗窃痕迹,但是气味扑鼻,墙壁结出许多蜘蛛网,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这里根本不能住人,我拉着淼淼要走,淼淼却要我跟她把房间大扫除一下。我觉得可笑,结婚不去度蜜月,却在这打扫房间,纯属是找罪受。可看到淼淼很坚持要打扫的样子,我也就接受了。

“我们从楼下开始打扫到楼上,一直到了二楼表妹的房间,淼淼一眼看见了钢琴上表妹的照片,立刻好奇起来,打听当年表妹失踪的事。

“我便从头至尾,把整个过程讲了一遍。

“淼淼听完很感慨,问:你表妹到底算是死了,还是算没死?

“我回答:听说失踪四年以上,法律上认定是自然死亡。十多年过去了,按照法律,应该算是死了吧。

“等我们把楼上下全部打扫完,已经是傍晚了,我们出去吃了点东西,买了扎啤酒回来。各自洗完澡,我们就坐在一楼的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机是大舅留下来的25寸老式熊猫彩电,只能收两三个频道,里面放着一部台湾电视剧,讲的是后母如何欺凌女儿夺财产的家族故事。我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小时候,大舅经常坐在这个沙发上看这类电视剧,剧里的后母形象一直很恶毒,这多少影响了大舅的观念。他会认为当后妈的,都会恶待女儿,以致于他未敢再娶。

“淼淼靠着我肩膀,有些好奇地问我,大舅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就起身在老房子里找照片,想给她看一看,可让我意外的是,找了半天,居然没找到任何一张大舅的照片。记忆中,老房子里大舅的照片很多,此时一张合影都找不到,显然,十年前他离开的时候,把所有的照片都销毁了。如此看来,大舅是在万念俱灰下离开响古的,他压根就没打算回来。

“我们在找的过程中,却在表妹的房间里看见了一张海报。那是一张日文海报,像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那是日本卡通片《Death Note》的男主角夜神月,手里举着杖,站在十字架前。背后站的是剧中人物——死神。淼淼也看过那个卡通片,就问:你表妹也喜欢这部卡通片啊?我点头说:是吧。

“‘不对!不对!淼淼忽然惊叫起来,‘我记得,这部动画片是2007年左右传到国内的,你表妹不是2004年失踪的么?她的房间里怎么会有这张海报呢?

“淼淼露出了惊恐的脸。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吓了一大跳。不过很快我就反应过来了,眼前这张海报是原版的平面漫画,比卡通片要早几年。我上前检查了一下,果然是原版《Jump周刊》的封面,是2004年发布的。而且我想起来这本杂志是我从别人那里借来,又送给表妹看的,说到这里,我们俩才都松了口气。

“后来,我们在大舅房间里看见一张女性照片,七寸的黑白照,用相框裱着,很明显,那是舅妈。照片里的舅妈笑得非常甜美,照片背面写着:摄于1982年冬。

“我从来没有见过舅妈,所以一看到照片后,吓了一跳,居然跟表妹长得一模一样……不,应该说,表妹跟她长得一模一样。所以你知道,为什么大舅对女儿有那么强的控制欲了吧,两人长得太像了!而表妹的失踪,对他的打擊肯定是双重的。

“当晚,我们就在大舅之前的房间里睡了下来。被子、枕头、褥子,都是我跑到外面大商场买回来的,整栋房子里仍然有一股霉味,但四围静悄悄的,安静得有点吓人。我睡不着,抬起头,却忽然看到桌子上照片里舅妈的脸。在月光照射下,那张脸竟然有点变形,看起来不像是甜美的笑,而是扭曲的一张脸在看我。尽管那是月光折射出来的效果,我还是感到有点毛骨悚然,赶紧起身,拿起她的相框,反盖在桌上。

“‘可是,当火车开到南京的时候,我就反悔了。

“‘我看着车窗外夜里的灯火,忽然觉得,我不能就这样走了,晓霞搞不好还活着呢,我该再拼它一次!而且我坚信,关于晓霞,这里肯定有什么蛛丝马迹是被警方忽略的,也是被我忽略的,所以鬼使神差的,我在火车门关上前一秒,跳下火车。

“‘接下来,我决定在南京先住一段时间。

“‘我先在草场门附近租了个房子,暗暗走访,调查关于晓霞失踪前生活的一切。

“‘我调查的第一个人,就是晓霞之前的室友,那个叫刘菲菲的女孩,晓霞失踪就是她报的案。你记得吗?我们在南京和她曾经见过一次的。

“‘是的,我记得。我说。

“‘刘菲菲当时已经考上音乐学院研究生了,在一家琴行兼职教人弹钢琴。我不想被她认出来,就把胡子给剃光了,还买套新衣服,又买了一副平光的眼镜,假扮成一个想学钢琴的城里人,到她打工的琴行报名学钢琴。

“‘琴行的老板看见我报名,就觉得很奇怪,毕竟我这么大年纪,连最基本的乐理知识都一窍不通,竟然想学谈钢琴,他一开始不太想收我,建议我去参加钢琴基础的辅导班。我给他双倍费用,他就勉强同意了。我的要求是,找个南京音乐学院的专业学生教我。他就果然安排刘菲菲来辅导我。

“‘大概因为我和她只见过一次,刘菲菲对我的印象不深,加上我有意改变了一下自己的外貌,所以她再次看到我,虽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但一直没认出我是晓霞她爸。

“‘我的真正目的,其实是透过刘菲菲,了解晓霞失踪前的生活状况,还原一些当时的情况,好找出可能被忽略的蛛絲马迹。但是这件事又不宜表现得太明显,所以我假装很喜欢弹钢琴,对她表现得非常热情,刘菲菲就每周定时定点来琴行教我。

“‘我从一窍不通,到慢慢认识五线谱,再到弹一些简单曲子,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

“‘这一年,我从来没问过刘菲菲任何关于晓霞的事,而是尽量去了解晓霞喜欢的音乐,从某种意义上,我一看见这些琴谱,就像是看见了晓霞本人。那毕竟是她的专业,她的兴趣,她的爱好。我当时就觉得,如果我不能了解晓霞热爱的音乐,恐怕没办法真正理解她当初为什么那么叛逆,为什么经常会和我吵架,为什么总不想回响古,非要坚持要搞她的音乐。如果我能多理解她一点,也许她就不会失踪了吧!所以之后的这些年,我晚上去琴行练琴,白天就在自己租的地方看书,看五线谱、音乐史、乐理知识,听各种世界名曲,还参加各种钢琴演奏音乐会,慢慢的,我也就熟悉了晓霞所研究的专业方向。

“‘刘菲菲也渐渐跟我熟了,我们变得无话不聊。偶尔一次,她跟我提到了她失踪的室友——虽然她没有讲出晓霞名字,但是我知道,她说的就是晓霞。我从她那里得到的讯息,她虽然对晓霞的私人生活一无所知,但有一句话给我提供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就是她认为晓霞那时候可能在跟谁谈恋爱。

“‘她告诉我:对方(就是晓霞)失踪前曾告诉她,她之所以去火鸟酒吧打工,是因为她喜欢的一个男生经常在那里出现。晓霞在说到这个男生的时候,脸上露出的表情很明显,她爱上那个男生了。

“‘这句话,刘菲菲当时并没有告诉警方。因为她自己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这件事,毕竟这只是她的猜测,以至于我一直没有注意到这条重要线索。所以在这之后,我开始暗中去晓霞失踪前打工的那个火鸟酒吧。

“‘火鸟酒吧里,都是些十几、二十来岁的小孩,气氛不太适合我,我根本没办法融入那个圈子,没办法展开调查。

“‘为了找到线索,我就开始听摇滚。我先是从电台开始听,有个电台夜里十一点有一档介绍摇滚的节目,叫《新乐天书》,主持人名叫宇清,每个晚上我都听他节目。想必大治你也应该听过。

“‘当然听过,我回答大舅,‘它每次节目的开场曲是《Sirius》,是亚伦派森实验乐团的曲子。

“‘没错,后来我就去买碟,在汉口西路认识一个专卖打口碟的尚老板。他比我小一点,和我熟悉之后,介绍我认识了那个叫宇清的主持人,宇清教我怎么听摇滚乐,又推荐我去各个酒吧听现场,还告诉我哪些乐队好,哪些乐队不好,好在哪,不好在哪……在他的熏陶下,我就渐渐开始入门了。为了融入搞摇滚的这个圈子,我还把自己的外形也改变了一下,就像你现在看见的我这样。你知道我正常体重是一百七十几斤不到,找晓霞那一年瘦了一圈,还有一百五。我为了改变自己形象,就每天绕着玄武湖跑,一边跑,一边想象着晓霞当晚在这里失踪的种种可能。我后来健身,锻炼肌肉,减到只有一百三十斤,我也模仿那些小屁孩打耳洞、染头发、穿一些带链子的衣服,让他们觉得我是个爱好摇滚的圈内人。

“‘前前后后,我用了五年时间和他们打成一片,就是为了找到晓霞的男朋友到底是谁。这个人隐藏得挺深的呐。在这期间,我的钢琴居然过了业余十级,我没事混各种酒吧,和那些搞摇滚的小青年混在一起,请他们喝酒、吃烧鸡公、玩杀人游戏,只要我在,买单的肯定是我,所以那些小屁孩都很喜欢我。我也真正喜欢上了听Guthrie、鲍勃·迪伦、Joy Division,我也听国内的PK14、万能青年旅馆,一首一首地听。后来,我混到他们乐队中间排练,给他们当键盘手,也许是我弹琴的悟性还不错吧,很快就融会贯通了。我还给乐队写过歌,譬如这一首。

“大舅说着,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一把吉他,当着我和淼淼的面,一边弹,一边用他粗厚的嗓音低吟起来:

你是国产血统,总爱打扮成披头士

一面自卑,一面骄傲,你没有办法做得更好

就把这些歌叫作民谣

我来这座城市,其实并不想听歌啊

一面困惑,一面心痛,我真希望你一切都好

最好躲在暗处偷偷笑

“‘等一下!你说这歌是你写的?作者不是叫老武么?我有点不敢相信。

“‘对啊,老武就是我。大舅冲我耸了耸肩。

“我感到意外。因为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我就跟人打听过作者是谁,听说是叫老武,生活在南京,为人比较低调。但我绝没有想过老武就是大舅,这和我记忆里失踪的大舅完全对不上号。

“我整个人恍如梦中,毕竟反差过大,有点反应不过来。一个开小工厂,土里土气的县城小老板,整天只知道看新闻关心民生的农民后代,怎么可能一转眼就成了摇滚大叔,弹钢琴,玩吉他,还写歌?

“一旁的淼淼见我和大舅聊得越来越投入,拎出我们傍晚刚买的啤酒,一瓶瓶打开在我们面前,我们边喝边聊,就像此刻你我一样。大舅抽出其中一瓶酒,递给我,要我把它喝完。我们碰了一下,仰头咕咚咕咚喝光。

“他抹了抹嘴,继续对我说道:在这期间,我通过尚老板结识了火鸟的蔡老板,没事就会到火鸟酒吧坐坐,假意是去听现场,其实是深入了解出入火鸟酒吧里的每一个人,包括蔡老板本人,在我眼里都是和晓霞失踪相关的嫌疑人。

“‘从2010年起,我和蔡老板以及那些摇滚小青年开始打成一片,我暗中调查了几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他们对晓霞的印象不深,只记得的确有这么一个女孩,是南京音乐学院大三的女生,在打工回去的路上失踪了。她当时有没有喜欢的男孩?没人知道。用蔡老板的话说:没发现这个女孩有男朋友,当时我有朋友想追她的,还没追呢,就失踪了。

“‘就这样,我又从2010年到2015年,调查了整整五年,列入怀疑名单里的每一个人,渐渐被我排除了,直到最后,已经无人可以怀疑了。我绝望极了,比晓霞失踪的头一年还要绝望。

“‘无数个晚上,我坐在火鸟里,一边喝酒,听着摇滚现场,一边脑子里模拟着晓霞失踪的那天晚上,也就是2004年7月4日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数个晚上,我十点从火鸟准时回家,那是晓霞当晚离开的准确时间。在她途经的路上,从西桥到宁海路,再到北京西路的草场门,模拟她可能经过的每个地方,商店、超市、可能遇见的每一个人,以及她的手机为什么会在玄武湖底,可是始终一无所获。

“‘直到2015年7月,峰回路转。

“‘那天晚上,我去一个熟悉的贝斯手家里玩,一进门,我发现他和他老婆两人正在网上看一个新出的日剧,我就陪着他们一起看。看到一半的时候,电视里忽然出现一张卡通的鬼脸形象,我立刻觉得这张鬼脸好像在哪儿见过,问他们夫妻名字。贝斯手的老婆告诉,这部剧叫《死亡笔记》,是十年前的卡通改的,那个鬼脸是剧中人物,叫死神琉克。

“‘我回去的路上,始终没想出来这张脸之前在哪见过,直到我回到家中,打开了晓霞失踪前使用过的物品箱,看见里面有本杂志,上面全部都是日文。封面是一个男的站在十字架前,背景里面正好有这个卡通形象。

“‘我立刻上网,把这个卡通片前前后后了解了一下。发现它最早是2004年前后开始在日本的平面漫画上连载,男主角的名字叫夜神月。这片子的卡通片是2007年前后流入中国的,而且因为不适合小孩子看,很快就被国家禁掉了。可是晓霞怎么会有这本纯日文杂志的呢?

“‘我拿着这本十年前的杂志,故意出现在了火鸟酒吧,一个人坐在吧台那里打开看着,想看看有没有人知道点什么。

“‘你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有多么巧么?有一个个子不高的鼓手,曾经在南京混过乐队,后来去了成都,那天刚巧回到南京,一看见这本杂志,就说这本杂志是他当年在日本买的。我一开始还不敢相信,问他:你是说你买了一本和这本一模一样的么?他摇头说,不是,這本就是我买的,你从哪搞来的?

“‘我那时候脑子里出现了四个字:老天开眼。你想,如果那天,那小子在成都,没回南京?或者回了南京,没来火鸟?或者来了火鸟,没见到我?或者即使见到了我,也没有看见我手里带的那本杂志?任何一环出问题,这个线索都不可能连上!而且他非常肯定的告诉我,这本叫《周刊少年JUMP》的杂志在国内没有卖的,是他本人2004年去东京看Dream Theater摇滚演唱会时,在路上用日元亲自买的。这本杂志在他们80后中间很有名,他买回来是想炫耀一番,结果后来被一个朋友给借走了。

“‘我掩盖住自己的激动,问他,那个朋友是谁?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不过,他隐约想起,他有过一个朋友网名叫夜神月,杂志应该就是借给他的,到底这个夜神月在现实中是哪位朋友?他也想不起来了,因为他这个人吧,脑子本来就跟浆糊一样,周围朋友又多,加上过去了十年,想了好久都想不出来。我就让他在QQ上找夜神月这个网名,结果也找不到。

“‘我根据他提供的这个情况,打开了晓霞失踪前使用的电脑,登陆QQ寻找夜神月,却也没有这个人。

“‘在我已经彻底绝望的时候,忽然看见晓霞电脑系统盘一个隐藏的MSN聊天记录文件夹,其中一个名字叫:《月》。我之前也看到过,一直觉得,那是女生的名字,而且打开后发现,里面是空的,没有聊天记录的文件。2004年那会MSN还没有被淘汰,晓霞除了用QQ,也用MSN和不少朋友对话。奇怪的是,她和别人的MSN聊天都会有记录,公安局也检查过,并没有发现可疑线索。可唯独这个叫《月》的文件夹是空的,所以当时没有引起注意。

“‘可我当时忽然灵光一闪:这里面的聊天记录会不会被人删了?

“‘我带着电脑去珠江路,找了摇滚圈内电脑行的朋友,请他帮恢复数据,结果你猜怎么着?晓霞果然和这个叫月的家伙有很多对话!

“‘两人的对话是从2001年一直聊到了2004年的7月4日,就连晓霞失踪的那天晚上,他们都还在对话。那天晚上他们约了见面!

“‘我百分之百锁定,晓霞的失踪,就和这个月有关。

“‘2005年到2015年,我用了整整十年时间,就是为了寻找这个线索,终于被我找到了!原来线索一直在我身边,就在晓霞的笔记本电脑里!我可真笨!可是仔细想想,我其实也没走什么弯路。如果,我没有经过前面的那一遭,就不能混进摇滚圈,不能听说那个日剧,更不会在火鸟里找到那本杂志的购买者,然后不会推想到这个文件夹。可见,我的努力没有白费!你说是吧,大治?

“大舅说到这里,整个人抑制不住的兴奋,盯着我问。”

“你大舅说的这个月,到底是谁呀?”作家也按捺不住了,盯着我问。

“就是我。”我说。

作家攥紧了酒瓶:“我早就怀疑是你啦,你这个凶手!”

凶手

“你说我是凶手?”我冲作家摇了摇头,“你误会了,我不是凶手,我没有杀我表妹。”

“那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作家一脸的激动。

“我那个时候已经意识到,大舅半夜回到这里的原因了。他的眼神充满着杀意,他和你一样,认定我是凶杀,害了表妹,所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淼淼先进到里面房间去。

“等淼淼进了房间,客厅里就只剩下了我和大舅了,我一口气喝光手里的啤酒,壮起胆来问大舅:‘大舅,愿意听我解释么?

“‘我给你时间,大舅冷冷说,‘不过你要先回答我三个问题,第一,从晓霞考上大学到失踪,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第二,2004年7月4号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第三,她现在是死是活?

“‘大舅,我现在就回答你第一个问题。

“‘晓霞考到南京之后,她经常来找我,你知道,我和晓霞就像亲生兄妹,所以我从来没有往那方向去想。不管从血缘、伦理,还是道德层面,还是从我个人层面,我都只把晓霞当自己的亲生妹妹。可是当我有一次发现她对我的感觉有点暧昧的时候,我就开始躲她。

“‘晓霞告诉我,她其实从高中时候就开始崇拜我,对我的感情已经不仅仅是表兄妹那么简单了,关于她这些冲昏头脑的话,我是非常克制的。我劝她,不要再往这个方向去想,尽早交个男朋友,可是我越是这样劝她,她越苦恼。大舅啊,你知道的,我跟她从小一起长大,这种事怎么可能呢?我就躲她,也就是因为这个,那段时间大舅你一打电话给她,她就觉得烦,你越出现,她就越会想起我和她是兄妹,她是宁愿希望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

“‘后来为了躲她,我有意交了个新女朋友,是她认识的一个女孩。一开始,她跟我女朋友的关系也不错,但是她暗中却故意做一些事拆散我们,甚至撒谎告诉人家,说她跟我已经发生了不伦的关系……我的女朋友就信以为真,跟我分手了。为这件事,我气得狠狠打了晓霞一巴掌。也许我不应该这样,但这件事过后,她不再来找我了。

“‘我以为她会冷静下来,结果后来,我发现她去了火鸟打工,是冲着我去的,因为我有段时间也喜欢去那里听现场。那大舅,我接下来就告诉你,2004年7月4日的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天白天,她在MSN上问我,晚上有现场,会不会去火鸟?我说我不去。这些聊天记录你应该都已经看到了吧,她对我说,她已经完全考虑清楚,之前自己是个很不成熟的姑娘,发生那么多事,她感到抱歉,不希望将来看到我难以启齿,希望我们还是可以做回兄妹,所以约我晚上在玄武湖附近谈一谈,心平气和跟我聊聊。

“‘所以那天晚上,我的确去见她了,可她却没来,我还纳闷呢,等了她那么久。更奇怪的是,我回来后,又在MSN上看到她,我问她怎么没有来,她告诉我说,她没有办法和我了断,她想明天去死,明天我不会再见到她了。

“‘我那个时候只以为她是心情不好,说一些冲动的话,可我没想到,她当晚就真的失踪了。

“‘所以大舅,您问的第三个问题,她是死是活,她现在在哪?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呀。那天没见到她,我第二天就回响古了,然后沒过两天,你就跑来告诉我,她失踪了。

“‘你的意思是,她的失踪和你无关?大舅问。

“‘确实跟我无关。我说。

“‘那为什么在晓霞失踪的第二天,你要急忙回响古?难道不是心里有鬼?

“‘我真没想到她会失踪!你跑来告诉我晓霞失踪的时候,我当时脑子就乱掉了,陪你去南京找。那一年,我不敢告诉你真实的原因,而且我心里觉得,她只是吓唬吓唬我,谁知道,从此她就真的不见了……

“‘那么按你的意思,你和晓霞之间,并没有发生任何可耻的事,按你的说法,是她爱上了你,你拒绝了她,以致于她无法接受,然后就失踪了,对吗?

“‘是这样的,大舅,请你相信我。

“‘好吧,喝酒吧。大舅沉默了一会,递来一瓶酒。

“我咕咚咕咚一口气就喝完了。你知道吗,我忽然觉得气顺了,这十年来,这件事一直积压在我的心头,我一直很不好过,如今当着大舅的面,能一口气讲完心里的故事,让我感觉到无比释放。

“‘那么,MSN的聊天记录,你是什么时候偷偷删掉的呢?大舅忽然问我。

“‘MSN的聊天记录?我不知道呀,我没删。我回答。

“‘你没删?难道是她失踪前自己删的么?警方拿到她笔记本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这段记录。

“‘大舅,我真的不知道。我解释。

“‘唉,你要我怎么说你呢,大舅重重叹了口气,说:‘大治啊,本来我还想给你一条生路的,可是你呢,撒个谎,有那么多漏洞,你真当大舅我还是从前不懂网络的那个傻瓜吗?你真以为,我看不懂你们那些聊天记录背后的意思么?你把我女儿说成一个疯狂追求自己表哥的女孩,却把自己说成一个正人君子,可我怎么从那些聊天记录里看到一个相反的事实呢?

“‘我看到的是一个不讲道德,毫无羞耻感的表哥,满口谎言,玷污了自己表妹的身体,却不愿意负责任,同时还脚踩两只船,你说,你是不是个渣男?而且,你眼睁睁看着自己近乎崩溃的大舅那么痛苦,长达一年之久,在他身边假惺惺陪他找人,却一字不提重要线索,在你心里,难道没鬼么?你说,你这种人是不是该死?

“‘我是该死,可是……我还想辩解一下,却忽然觉得自己的胃部一阵绞痛,痛得死去活来。疼痛中我的身体开始不听使唤,猛烈地抽搐起来。这时候,大舅蹲下身子,在我耳边说道,‘我把你当亲生儿子,把晓霞交给你照顾,我实在想不到,你连禽兽都不如,这样欺骗她,以为自己躲到老家,良心能好过一点么?你害得我生不如死,家破人亡,虽然你是我亲外甥,我也不会饶过你,你给我死去吧。

“大舅说完之后,我就感觉自己失去了意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没有死,而是躺在酒瓶堆里。大舅不见了,淼淼也不见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他们,老房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

“然后呢?”

“就没有然后了,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感觉像是梦一样。”

我举起酒瓶,跟作家碰了一下。

“所以,全部讲完了?”

“全部讲完了,我向你保证。”

“经你这么一讲,我想起一件事来。”作家露出为难的表情。

“你说。”

“我在南京的时候有一个哥们,他女朋友好像就叫刘菲菲,只是我不确定,和你表妹的那个室友刘菲菲是不是同一个人。”

“是音乐学院的么?”

“是。”

“废话!那肯定就是了。”

“万一是同名同姓呢?”

“年龄是不是跟我表妹差不多大?”

“对。”

“废话,那肯定就是了,还用想么?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没讲?”

“唔,其实有一次吧,也就是前不久,我们聚在一起喝酒的时候,那个刘菲菲讲了件事……你确定想要听吗?”

“确定,你讲。”

刘菲菲的故事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刘菲菲有点失神落魄地跑来青岛路找她男朋友,她男朋友当时和我们一起喝得正欢呢,大家看她表情不对,就问她发生什么事了,结果她‘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然后她告诉我们,她当年本科一个女同学的爸爸来找她,差一点就把她给杀了。

“我们就赶紧问她事情的原委呀,嗨,当时喝多了,记不太清了,我记得大概的情況是,她本科的时候交过一个男朋友,是她室友的表哥……唔,现在看来,说的就是你吧?”

“别问了,她到底说了什么?”

“她说,她和那个男的交往一段时间后才发现,他跟他表妹关系有点暧昧,就气得和他分手了。可是呢,每次看到她室友和渣男在网上聊,心里就气,有一天她趁室友不在,就打开她笔记本电脑,冒充室友跟渣男聊了一会,想引他晚上去玄武湖,然后找同乡会里一些男的把他殴一顿,解解气。同乡会的那个男的正好在追她,一口就答应了。结果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渣男倒是去了,同乡会的那个男的却去晚了,结果没碰上!蹊跷的是,那天晚上,她室友也一直没回宿舍,然后就失踪了,她越想越害怕,就报警,然后那个渣男跟他舅舅就从老家来了……”

“你能不能别一口一个渣男的?”

“对不起,刘菲菲原话,一时改不过来口。”

“接下来呢?”

“接下来吧,据说室友一直没找到,警方也没查出来,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这个室友的父亲,也就是你大舅啦,忽然跑来学音乐,指定让她来教,刘菲菲一眼就认出他了,心里面怕呀,也不知道你大舅想干什么。后来慢慢发现,他好像是真心实意想要学音乐的,就稳住心态教他了。

“据刘菲菲跟我说,他其实无数次想告诉你大舅,关于她室友和她表哥之间的事,结果每次都忍下来了,最后只透露给你大舅一个信号,他女儿失踪前有过一个男朋友,是摇滚圈的。然后没过多久你大舅就消失了。本来以为这件事就算完了,结果不久前吧,你大舅忽然又出现了。当时刘菲菲刚回到家,一开门,就发现你大舅站在那里,她吓得立刻尖叫起来,结果有一个女的从背后一把捂住她嘴,用一把刀架在脖子上,叫她不准出声。

“然后你大舅就站在刘菲菲面前逼问:‘刘菲菲同学,十年前你第二次看见我的时候,一眼就认出我是李晓霞的父亲了,是不是?

“刘菲菲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大舅说:‘别装了,我知道,你第一眼就认出我了,之所以那么多年假装不认识我,就是想混淆我的视线,证明你和晓霞的失踪没有任何关系,而你每周固定时间教我练琴的时候,渐渐有意向我透露出晓霞生前好像有喜欢的男孩,是想要错误地引导我的调查方向是吧?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姑娘。

“你大舅接着又说:‘虽然你表现出了对晓霞的同情,尤其在她面前,显得非常恨恶她的那个渣男表哥,但你更恨恶、嫉妒的人其实还是晓霞吧?你恨她介绍她的表哥给你认识,而那个渣男跟你在一起的同时,还和晓霞在一起藕断丝连,欺骗你的感情。所以,你表面上是同情晓霞,暗中设计了一个局,想要一箭双雕,把两个人都毁掉,是这样吧?

“刘菲菲没有辩解,只是害怕自己会被你大舅和那个女的杀了。

“你大舅接着又说:‘2004年7月4号的晚上,你趁晓霞不在,用晓霞的电脑,和她的渣男表哥MSN聊天,引诱他出来见面,让那个渣男表哥误以为晓霞那晚去了玄武湖。然后当夜,你又假扮晓霞和渣男聊天,然后悄悄地删去所有的聊天记录。其实,晓霞那天晚上从火鸟酒吧打完工以后就回家了,但是回家后,应该发生了什么,你现在就直截了当告诉我吧,晓霞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不知道。刘菲菲说。

“‘你到底把她怎么了?你大舅追问。

“‘我真不知道,她那天晚上一直没回来。

“‘你告诉我真相,我保证留你一条命。你大舅说。

“刘菲菲迟疑了一下,问:‘真的么?

“‘我还能改变什么事实吗?你大舅说,‘最该死的那个渣男我已经办过他了,我认为,你也是受害者之一。但现在,我最想知道我女儿的下落,我找了她十多年了,希望知道她到底是死是活,这对我就是最大的安慰。我跟你保证,只要你把那晚发生的一切告诉我,我会留你一命,如果你执意不说,我会杀了你。

“‘不论……我对她做过什么吗?

“‘不论你对她做过什么。

“‘我找了一个同乡会的男的,在学校后门教训了她一顿。

“‘说具体一点?

“‘我认识一个同乡会的男的,那段时间在南京出差,听说我的遭遇,就说要帮我解气,那天晚上堵着晓霞打了她几巴掌,然后晓霞就失踪了。

“‘是哪儿的同乡会?

“‘北京的。

“‘那个人叫什么?怎么联系他?

“刘菲菲想了一下,说:‘之前都是MSN上联系的,时间太远了,找不到了。

“然后刘菲菲打开桌上的电脑,找了半天,无奈地告诉你大舅,肯定找不到了。

“你大舅也就不再问了,决定离开。结果跟着你大舅来的那个女的忽然掏出刀,逼近刘菲菲,说:‘他不杀你,我可没这么说。

“刘菲菲快要吓死了,绝望地看着你大舅。

“你大舅可能心软了,一把抓住那个女的手臂说:‘还是算了吧。

“然后你大舅带着那个女的就走了。刘菲菲吓得腿都软了,哭着跑来找我,我哥们,也就是她的男朋友,把这个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他了。大概情况就是这样。”

“这件事是发生在你进精神病院之前,还是之后呢?”我问。

“好像是之前。”

“那你的那个哥们,也就是刘菲菲现在的男朋友,家乡是哪的?”

“北京的。”

“他现在人呢?”

“不知道,可能回北京了吧。”

“是吗?你刚才的故事里说,你遇到的那个肖姗姗,脸上长一颗痣?”

“是。”

“那颗痣长在哪里?”

“这儿。”作家指了指右脸颊。

“这个位置,倒是和淼淼一模一样。”

“淼淼是谁?”

“喝多了么?我老婆呀。”

“对不起,脑子有点不好使了。她去哪了?”

“不知道。”

“你也不想知道吗?”

“知道又能怎么样呢?人生很多事,本来就跟谜一样。”

“谜一样……”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两人都静静坐着,直到一阵风刮起身上的寒意。

作家攥紧着酒瓶,眼神越发迷离起来。

我盯着他问道:“刘菲菲后来的男朋友,应该就是你吧?”

“你说啥呢?”作家吃了一惊,瞪着我。

“根本就没有什么北京的哥们,刘菲菲那天来哭诉的人,就是你。你是他男朋友。”

“别,别乱说,”作家涨红了脸,“无凭无据的。”

“以我对我大舅的了解,他那天见过刘菲菲之后,应该会继续悄悄跟踪她,然后当刘菲菲失魂落魄跑来找你的时候,这一切都被他在暗中看见了。所以,你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

作家怔怔地看着我,忽然眼睛亮了起来。

“对啊,经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想起什么来了。我遇到肖姗姗的那晚,有一个中年男的也跟着出现在我家了。”

“然后呢?”

“哦,对!”作家猛击了一下双掌,“那个人可能就是你大舅了,他一进门就恶狠狠问我晓霞在哪?我当时酒还没醒,不过如果没记错,我应该把关于晓霞的一切都告诉他了。他临走前,操起板凳狠狠砸了我脑袋一下,我应该是被砸晕过去了,醒来之后还一直呕吐。那几天脑子一直不太好使,很多事想起来都有点错乱了。”

“你这是咎由自取吧。所以那天晚上,你在学校后门教训我表妹了?你打了她?”

“没有。”

“那你做什么了?”

作家短暂沉默了一会。

“我只是跟她聊一会天。”他说。

“聊什么?”

“她说她想离开南京,一刻也不想等,她要到一个她爸爸永远找不到她的地方,问我能不能做到,如果能,我对她提什么要求,她都答应。”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能做到。”

“然后呢?”

“然后我就送她去北京了。”

“再然后呢?”

“我給她在北京租了个套间,当时我人在南京采风,每次回北京的时候,就跟她处。后来我跟刘菲菲在一起之后,就跟她分手了。再后来听说她嫁人了,过几年又跟人家离了,听说还生了个孩子。”

“你最近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不久前吧,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来电显示竟然是内蒙古包头的。”

“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她爸忽然来找她了。”

“然后呢?”

“当时她在喂孩子,看见她爸站在小区里看她,眼泪一下子就喷出来了。不过她爸就站在门口看了她一会儿,扭头就走了。”

“扭头就走了?”

“对。”

“找这么多年了,什么话也没说么?”

“没说。”

“就这样了?没下文了么?”

“没下文了。后来不久,晓霞收到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老款的诺基亚手机,应该是2005年那会用的吧。晓霞打开手机之后,发现里面仅存的通讯录是她自己当年的手机号,里面还有一段录音,是她和她爸最后一次讲电话时录下来的,晓霞听完之后大哭。具体里面内容是什么,我是不知道了。”

“我知道是什么。”我不由放下酒瓶,“晓霞说那段话的时候,我就坐在她旁边。”

“她说的是什么?”

我冲着黑压压的夜空,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念道:“你们老年人活着,应该潇洒一点,优雅一点,不要老是承担那么重的包袱。再说了,儿女的死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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