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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中的片刻宁静

2020-07-14余笑忠

诗歌月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豆子母爱首诗

今年春节之前,应新华网客户端《诗人留声机》栏目之邀,自选一首诗并朗读。编辑告诉我说正月初一发布,于是我选了短诗《凝神》。这首诗只有七行,从朗读而言很不好处理, 这里不妨贡献一点经验之谈———因为我主持一个诗歌朗读栏目《遇见好诗歌》,也在多个场合登台为公众读诗———适于对公众朗读的作品除了带有叙事性之外,篇幅也在20行左右为宜。诗作太短的话,听众还没有被带入到诗歌的情境中朗读就结束了, 难以达到预期的效果。当然,朗读古诗是另外一回事,新旧诗之不同这里就不赘述了。之所以选择这首诗,是考虑到春节期间万家团圆,每个家庭都可以共享天伦之乐, 以母爱为题材的诗很应景。大约是在春节前一周,我将朗读音频发给了新华网《诗人留声机》栏目的主编,在录制开场白时我还特意说了“我在故乡蕲春给大家拜年”。正月初一(1月25日)发布时删除了这一句,众所周知,今年春节前两天武汉因新冠病毒疫情封城了,我没有回老家和母亲团聚。好在我的弟弟回到了母亲身边,他陪了母亲六十多天。

《诗歌月刊》编辑约我写一篇文章,命题是谈自己的一首诗,我向他坦陈,很少写文章,更羞于写文章谈自己的诗歌,自忖拿得出手的詩歌很少。他说这是新栏目,希望得到我的支持,被逼到这份上,我也只好应承下来,就《凝神》写写吧。写于2009年的这首短诗有幸得到过一些诗歌同道的认可甚至赞誉, 也有素昧平生的诗歌爱好者出于喜爱点评、朗读并作推介,由是之故,谈这首诗似乎还算有点底气。

这首小诗是在何种情境下写成的, 我已经没有具体印象了,只记得是一气呵成之作。而所谓的一气呵成,也并不是凭空而来,灵感乍现,真实的情形往往是在不经意间酝酿了许久,只是由于偶然的触发,写作者幸运地抓住了那个瞬间,没有错过那个奇妙的时刻,于是一首诗得以应运而生。这是很多诗人共通的秘密。具体到这首诗上,我可能在写作的那一天偶然想到了“摇篮”这个词,在我的故乡称“摇篮”为“摇窝”“摇窠”,当母亲摇晃摇篮时,一定有俯身的动作,伴以亲昵的称呼,摇篮的循环往复有一种安宁的、催眠的节奏,动中之静,当母亲俯身摇篮前,世界唯此为大。这首小诗模拟的就是那种情境、节奏与语调,这些都以细节呈现。

从我个人有限的阅读经验来看,鲜活的、可信的、传神的细节胜过千言万语,所以,我的诗歌写作中尽量选取记忆中最生动的细节。比如2019年我写下的这首《剥豆子》:

年成不好,夏天干旱,秋天多雨

从田边地头拔回的黄豆禾,有的

已经烂了。后面的几天

照天气预报说的,也没有一个

像样的日子

如果有好日头,那些豆荚会裂开

我和弟弟、外甥在母亲身边围坐

为微薄的收成

重复简单的劳作

我故意把手抬高一些,这样

从豆荚里剥出的每一粒豆子

落进筐里,显得掷地有声似的

这样,每一粒豆子

好像有了不一样的分量,就好像

不止是我们四个人,听到这声音

举这首诗为例,不是自得于它写得多好,而是借以说明好的细节能够让人记住,就像这首诗中呈现的一个动作“我故意把手抬高一些, 这样/从豆荚里剥出的每一粒豆子/落进筐里,显得掷地有声似的”,很多朋友对这个细节有印象,这个故意的、诙谐的举动,是对单调的,甚至略感心酸的劳作予以安慰,尽管在现实层面上它于事无补。

回到小诗《凝神》上,诗人西娃对此作有过美言:“在汉语诗歌里,母爱题材已经快被写尽了。就这个题材,要写出新意,要写出彩,十分不易。余笑忠以《凝神》为题,写出了‘凝神的一瞬对母亲美好而深刻的记忆。按逻辑,人在摇篮时代很难有记忆,而那虚构的部分将‘摇篮提升到了象征的高度。第二段,写出了我们熟悉的中国母亲的形象,也写出了这片土地上日常的景象。令人惊艳的是最后一段:形象,生动,具有画面感。以含蓄而敞开的结局,道出了包孕在母爱主题下的无限事。”

诚如西娃所言,人在摇篮时代很难有记忆,那么诗中展现的细节只能是由后来的观察而叠加上的。这首诗正是母亲留给儿时的“我”和成年后的“我”印象的叠影。写作时正是出于逻辑上的考虑,我好像有过片刻的迟疑,但后来还是顺着另一个不太明确的指引率性而为。诗成之后的自我解释是:好在诗有时可以不讲逻辑,诗的视角可以在时空间自由转换,———这也就是诗人、翻译家李以亮所言的“灵视的视角”。对《凝神》最早予以慷慨赞誉的正是我的老朋友李以亮:

一个细节成就一首诗,这细节接通的甚至不是经验,尤其不是直接经验———在这里,“诗是经验”的论断似乎遇到了挑战,应了“诗乃神授”之说;而如果不想如此神秘化,我只能说,这诗采取了一个灵视的视角,复原了一个摇篮的记忆。

行文至此,我应该供出这首小诗了,短短七行,每一行都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字句, 也许会让之前没有看过的读者朋友大失所望吧:

凝神

这一刻我想起我的母亲,我想起年轻的她

把我放进摇篮里

那是劳作的间隙

她轻轻摇晃我,她一遍遍哼着我的奶名

我看到

我的母亲对着那些兴冲冲喊她出去的人

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关于这首小诗值得一说的并不多, 一是它本身与我心目中的好诗是否对得上号就值得怀疑。我一直认为“有所思的诗,不如若有所思的诗,无名的天真状态的诗”,也就是说,我最推崇的是若有所思的诗,无名的天真状态的诗。二是有些知音对此作发表过见解,正所谓说的比写的还好。

不过最后还想补充一两句。这首诗写的是“母爱”这个永恒的主题,但个人觉得更重要的是:在永生难忘的细节中,我领悟到爱必是专注的,唯有专注才能达到忘我的境界,所以诗歌的标题“凝神”并非可有可无或可易名替代的。

庚子年春节我没能回家乡陪母亲。在长达76天的封城之后,武汉市于4月8日宣布打开出城通道,但因种种顾虑,还是打算观望一阵之后再回去看望母亲。一场席卷全球的疫情之后,世界不知道会发生多么巨大的变化。斯时斯世,诗歌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或许是动荡中的片刻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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