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现之湖

牛金刚

壹

在湖边。遇见一只受伤的小兽

它拖着沾血的脚印，从幽密的松针下穿过

在万物进入黄昏之前，发出恐惧与忏悔的声音

而湖水清澈，千荷宁静

可以安顿一切的草甸中，响着千年的虫鸣

这现实的世相，仿佛应答一场人间之事

风过湖岸。风熟知每一个善和恶的巢穴

有多少虫子在隐秘处忙于食欲或蜕变

就有多少濒死之物，被潮水和花香所隐蔽

而湖泊，不为一切视物昏花所撼动

继续酝酿这尘世潮汐。继续在墨色斑斓的

堤岸之上，铺排无尽的死，与不竭的生

贰

午后转身。此时我刚好抵达湖岸

莲藕还在黑暗中孕育，生发

每一支荷，分别坐在自己的黑暗之上

湖泊不语。盛满盛大的美丽和孤独

风在荷叶之上，放任独自行走的读心术

我坐在时间的藤蔓上，打坐，修习

尘世疲惫不堪，脉象凌乱

诸多的心跳，妄想拥有荷的文身

蜜蜂背着今世的蜜囊，在身外坠落

或者，在荷花里遇见前生

并不断在移动和转身间重构自己

一只蜻蜓刚刚掠过人间的灼热

在一支荷的影子下找到自己的位置

它在风中纹丝不动的即景，类似归于永恒

我试图窥视荷叶背面隐藏的真相

大鱼的脊背，将捕食的水鸟和我的影子

拖入湖底。水鸟和我，一起敛起斑驳的翅膀

众荷颔首并静默。露珠是彼此之间的暗语

这是优雅的哲学，和古老的宗教。

一切浮现和降临，洇入浩渺镜水中

叁

在湖边，我不止一次地遇见

一些渴死的昆虫和植被

在呼啸而过的风中，湖泊的优雅和从容

让百草战栗。湖水包容一切

也将黑暗隐匿在自己的发须里

水鸭在黑暗里鸣叫，众鸟分食落霞和死亡

翠鸟用突如其来的俯冲和疾飞

解析着我们的世界。有人在湖边酩酊大醉

加重的身体脱离自我，并一直

坠落下去。有人走过湖岸

他爱上这温和、安静、开阔的随物赋形

并撒下盐粒，泪水，和草药的种子

一只蝉飞落水中。它小小的身体

正在卸下悲悯的诵声。那被点亮的声音

越来越远，类似昨夜梦的一部分

在迢遥的对岸，黄昏原谅了黑暗和死亡

草木掩蔽峥嵘。落日下

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形同虚设

肆

傍晚，阵雨一一清退白天在湖边疾走

和垂钓的人。他们一去不回的背影

在岸上遗落无数根会吟恸的骨头

雨水渐行渐远。夜色如巨幕

除了保持固有的沉寂，万物愈加本真

有归巢的乌鸫沿此岸延伸至辽阔

撞开了夜空的悲怆之心

长夜静水流深。西风自扰。草木无事

浮萍和菱角像少年一样无罪相爱

树叶和坚果落在地上。回声洪亮

有深切、悠长的鸣啭割裂了夜色

一部分事物的真相被裸露

“寒塘渡鹤影”———我仿佛窥到了被湖泊隐匿起来的

那些起落：那灵光一样的滑翔和消逝

不疾不徐，不惊不惧。如湖心岛上明灭的灯火

存于刹那。最终归于虚无和自由

伍

村庄近湖。湖中有鱼

它们居于荷间，无拘无忧

有人泛舟湖上，凌波看荷

倾斜的倒柳是他们顾影自怜的模样

有人在湖边垂钓，须发俱白。只待愿者上钩

有人站立成一只鹭鸟，甘做一个悲观的旁观者

遥望湖心或水际，雾霭浓淡，聚散有时

炊烟和白云在对岸升起来。此时芦苇正盛

压倒了岸上诸多的过客和各自为营者

清风和雨滴不紧不慢地吹打着它们（他们）

岸上有少年试图用长长的竹竿

在草莽深处打探湖泊的深度和性格

他深陷于人间，像芰荷深陷于淤泥

他动用无妄的偏执，从一场雨到另一场雨

以慢慢消耗这片光阴的渊薮

他的身前长满灌木，被时间挂满果实

又被时间一枚又一枚淹没

湖面之上是硕大无朋的空

一切飞翔和鸣啭在刹那里發生

那些突然飞临的事物，从静置的空里

洞穿一切。最终消弭成一阵清风或雨水

陆

大雨总是不期而至。我们被放逐于湖心岛上

慌乱的骤雨通常只落于一时

天空重新呈现出缺失的空白

鱼群开始在清浅处出没，把湖面解成细致的鳞波

它们好像忘记了之前的昏暗之梦

一支残荷用宽大的掌，刚刚救起一只溺水之虫

它对于尘世纷乱的心思，被湖水所困

头顶之上，有树枝弯下身体，缀着几串空乏的蝉鸣

它们自我感觉良好，面无表情

类似于迁延不愈的疾患

有人急于离岛。沿窄而长的索桥鱼贯而行

水雾中时间几度倾斜，有疾飞的雨燕骤然反身

一只长尾松鼠在草木间一闪，便消失于无端的困局

那惊艳的美，呈现于闪电一般的湮灭

天空下风放牧着乌云。鲜艳的马匹化成了蝴蝶

翅膀布列着星阵，重新回到苍耳上

并把整个湖泊当作自己的一面铜镜

雨过之后，尘世薄凉

这潮湿的湖泽，绝望而温暖

万物生息的声音，暗伏大悲咒的余音

古老的太阳在西岸重新浮现，即将落幕，渐趋圆满

柒

午后。有人从湖水中爬出，上岸

绕开湖泊。类似变成一个孩子

误入丛林的歧途。不断撞落果实和树叶

撞落星辰和黄昏。或者

类似一条鱼，星宿般的鳞片被风尘剥落

无法返回渐凉的湖中

几枚头顶上的果实，在雨水中凝望片刻

迅即走向各自的深秋，和古老的事物内部

之后，他在坠落的松果旁

捡到一只横行的螃蟹

他仿佛捡起一个湖泊，或一面镜子

黑夜立刻注入天空。这让他

和那只同样绕开湖泊，只身赴死的螃蟹

成为湖畔走失的两个对峙的象征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