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小说中异化的母亲形象探析
2020-07-14宫秀丽
摘 要: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沦陷区文坛,作家张爱玲以童年创伤来书写的方式,刻画了一个又一个扭曲的病态的甚至不惜牺牲子女来满足自我私欲的异化的母亲形象,并揭示了造成她们悲剧的命运、性格等方面的原因。张爱玲小说中这些病态的、冷漠的、懦弱的、异化的母亲,深深地伤害了那些呼唤母爱的孩子,也因此导致了一幕幕悲剧的发生。追溯原因,这是时代导致的命运悲剧,女性自身懦弱导致的性格悲剧。
关键词:异化的母亲;命运悲剧;性格悲剧;童年创伤
张爱玲小说中的母亲形象,大多不是寻常生活中温暖慈爱的母亲,而是扭曲异化了的母亲。《倾城之恋》里的母亲是病态的,无视亲生女儿白流苏的婚姻,只顾及自己的面子;《半生缘》里的母亲是冷漠的,小女儿被关在自己长女家中被女婿玷污,顾夫人却为了钱,能从容地站在门口让女儿的恋人沈世钧相信,顾曼桢嫁给了别人。《花凋》里郑夫人看似对女儿川嫦体贴照顾,可是当得知丈夫不肯继续出钱给女儿治病后,这位“心疼女儿”的顾夫人却捏紧手上的银钱一声不吭地看着女儿病死。这些母亲身上无不带着或多或少的自私病态,母爱让位于金钱利益,甚至有极端的母亲,为了金钱早已扭曲到母爱泯灭的地步,《金锁记》里背负着黄金枷锁,被困了一生的曹七巧就是如此。而《心经》里的许夫人是一个懦弱者,将“无事就好”奉为圣经,眼睁睁看着女儿痴恋丈夫已经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她除了避而不见,竟没有采取任何方法来改变眼前的状态,直到丈夫抽身出来移情他人,许夫人才站出来快刀斩乱麻地将女儿送走,来维持一个虚假的平静的家。
追溯原因,正是时代导致的命运悲剧,女性自身懦弱导致的性格悲剧。
一、时代导致的命运悲剧
张爱玲生于1920年,在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文坛一炮走红。当时的中国内忧外患、战火连天,虽然已有西学东渐,但是封建礼教仍然束缚着大多数人。对于这种违背人伦的封建礼教,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就有过生动描述,满纸“仁义道德”,却摆脱不了“吃人”的本质。封建礼教压迫下,民众集体无意识、不知反抗、愚昧麻木,尤其是时代重压之下的女性,被深深迫害了之后又去糟践自己的子女儿孙屡见不鲜。因此,也就有了张爱玲笔下这些“从天使变为巫婆,身穿黑衣,呲牙咧嘴,骑着扫帚,在子女们的天空上搅起阵阵血雨腥风,成为子女们摆脱不去的梦魇”[1]的母亲。
《创世纪》里潆珠的奶奶紫薇就是如此。紫薇出身显赫,却一纸婚约嫁给了比自己小好几岁的丈夫。她处处端着相府小姐的架子,一辈子也没有得到丈夫的真心,到老了只剩下相看两厌。曾经的她也渴望真正的爱情,所以年轻的时候喜欢听才子佳人的戏,老了爱看张恨水的书。本来这样的老太太应该最能明白相爱的可贵,可是她却处处贬低儿媳,使得儿子对儿媳弃之如敝履,反而在外面花天酒地,等到孙女谈了恋爱,她又几番冷嘲热讽。
《金锁记》里的曹七巧是被封建社会的传统陋俗和落后思想所迫害的大不幸之人,她本是麻油店里泼辣大方的美丽姑娘,却因为兄嫂贪图姜家的钱财声望,不顾七巧的意愿便将她嫁入姜家。而七巧的丈夫姜二少爷则是一个瘫痪在床不能挪动的废人,姜家的主人们都瞧不起七巧,连丫环们也能随便在背后嘲讽议论她。亲情、友情、爱情,七巧一个也没能得到,一颗心也在这阴森森的大宅子里腐烂了,最后守着黄金做的枷锁,彻底扭曲了心性,逼死了儿媳妇,将儿子调教成了废人,又破坏了女儿的婚事。
二、女性懦弱的性格悲剧
当时的中国,女性主义思想只是在少数青年女性知识分子中得到传播,更多的女孩虽然也和男孩一样上过学堂,却大多数都只能够认识几个字,就被家人嫁了出去,和古代学习刺绣女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从思想到意识,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们柔顺乖巧,嫁了人便一心扑在相夫教子和孝顺公婆的事情上,又因为没有真正学到待人接物、持家做事的本领,导致自身软弱无能,在婆家任人拿捏。《创世纪》里的全少奶奶,永远是苍白无措的,她不懂得反抗无理的婆婆,受了气也只能默默地隐忍,一辈子就绕着灶台大小的世界被支使得团团转。对于女儿的婚事,她没有任何控制力可言,自己从未反抗过,所以连带着劝女儿也不要反抗。
张爱玲的母亲希望把自己的女儿塑造成西方名媛一类的女孩,于是,母亲教张爱玲如何察言观色、装扮自己,如何一言一行都有规矩,可惜这并不是张爱玲想要的。传统的中国父母还不懂得尊重子女,要么完全不在乎子女的想法,强迫他们变成自己希望的人;要么就一味纵容子女,放任自流不去管理。《沉香屑·第一炉香》里,葛薇龙的母亲出場不多,表面上看她似乎是一个爱女儿的母亲,帮着女儿劝服丈夫,使薇龙能够留在香港继续读书。可是在那之后,葛母如同隐身一般,没有继续关注女儿在香港的学习生活。在薇龙第一次决定离开香港时,如果家人能及时出现并接走她,后来她也就不会沦为周旋于众多男人之间的交际花了,可惜葛母太过放纵忽略自己的女儿,最终使事情发展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张爱玲的写作并非漫无目的地抒发撰写,而是一种有目的、有动机的创作,所以她的作品里并没有什么可歌可泣悲壮的英雄人物,大多都是一些平凡的女子为了金钱、名分之类的普通欲望和男子之间你来我往争夺控制对方的权力。家庭的纷杂和俗世的目光都融入到了这两个人的战斗里,使本来略有些诗意的爱情故事变得庸俗真实。“快乐这东西是缺乏兴味的”,本着这样的写作认知,张爱玲笔下描绘的故事几乎都是悲剧。
张爱玲笔下的母亲要么是扭曲病态的,要么是软弱无能的,除了曹七巧之外,张爱玲小说里大多数的母亲在女儿和自己之间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似乎都是愿意表现自己对孩子的爱的。《花凋》里为了留住私房钱而眼睁睁看着女儿病死的郑夫人也曾在女儿病榻前温声宽慰,默默陪伴的慈母;《心经》里看着被丈夫抛弃的女儿,许夫人的内心也唤回了母爱的本能,开始认真为女儿谋划打算;《半生缘》里数着柔软银钱就出卖了自己女儿的顾夫人,曾经也是在饭桌上和子女有说有笑的开明母亲。可是利益当前,这些母爱便异化了。张爱玲这样的写作目的是用一种参差对照的手法来“描写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下来的记忆,而以此给予周围的现实一个启示”。文学的意义是让人理解一个时代,看清一个时代的本质,从而渴望一种符合人性的生活,这也是作家创作的意义所在。
三、童年创伤的影响
张爱玲认为,作家不应该写自己陌生的事物,即使一个地方你待过几个月也不应该轻易下笔去描摹,否则很容易就会写出观光客的水平。“文人只须老老实实生活着,然后,如果他是个文人,他自然会把他想到的一切写出来。他写所能够写的,无所谓应当。”[2]她认为作家必须先认真地生活,再从生活里汲取力量,在作品中表达出来。因此,张爱玲的小说里大多都有她自己和亲友之间的生活影子。
毫无疑问,被母亲抛弃又失去父爱的张爱玲,这样不幸的童年,在她成长的过程中给她带来了浓浓的不安全感和危机感。所谓的没有安全感,就是指“个体对可能出现的对身体或心理的危险或风险有明确的预感,但在应对处置时表现为无力感、不确定感和不可控感”[3]。因此,张爱玲唯一能抒发自我的方式,便是借笔书写内心。
张爱玲的父亲曾经鼓励张爱玲进行古典小说创作,深受张爱玲的孺慕,可是张爱玲和后母相处并不愉快,而父亲偏袒后母,甚至强行关闭过张爱玲一段时间,后来张爱玲从家里逃脱,投奔亲生母亲。这段经历使得张爱玲的小说里不仅对男性总是抱着嘲讽的态度,更是瓦解了男权和父权的权威,淋漓尽致地揭露了男性的卑鄙懦弱、圆滑多变,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就是《红玫瑰和白玫瑰》。
然而当张爱玲投奔母亲后,想象中的救赎并没有到来。一开始的浪漫幻想褪去后,现实的庸俗和丑陋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因为童年里母亲的缺席导致母女二人感情并不亲密,向母亲要钱在张爱玲看来是件难以启齿的事情,而在要钱过程中听到母亲冷言冷语的数落,对于张爱玲来说,是对她自尊心的极大刺激,也造成了张爱玲后来对金钱的态度极度敏感,所以,张爱玲的作品里多次提到了钱的重要性。比如《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从一个普通上进的女学生为了金钱和欲望最后沦为了交际花,薇龙在小说结尾凄凉地说出“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这样自暴自弃的话。
从最初的渴望母爱,到得到母爱后的短暂欢欣愉悦,到维护母爱的小心翼翼,到最終身疲力竭,张爱玲带着对母亲的幽怨与恨意抽身而去,甚至“本能地背离了她母亲的道路、文化和人生追求”。直到晚年,张爱玲才开始重新改变了对母亲的看法,可在那之前,这些不愉快的经历让张爱玲对母亲这个形象失望透顶。因此,她的小说里描述的都是冷酷无情、病态苍白的母亲形象。
正如西蒙·德·波伏娃所说:20世纪40年代,张爱玲游离在大众经验、大众话语之外,以极端的内心体验,书写出了那失常的、脱序的多少还有些心理变态的即非良母贤妻的女性,为我们的文坛留下了不可多得的文学形象。
参考文献:
[1]曾琪.走下神坛的母亲——论张爱玲对传统母亲形象的颠覆[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6):58-61.
[2]张爱玲.流言·写什么[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3]刘俊.论张爱玲及其小说中的“不安全感”[J].扬子江评论,2006(1):82-88.
作者简介:宫秀丽,佳木斯大学人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副教授。
实习编辑:牛旭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