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应、运动、正确
2020-07-14晏嘉欢
摘 要:作为我国第一部手工艺技术汇编,《考工记》是一部记录古代科学技术与手工艺的重要作品,其中蕴含着丰富的工艺学和器物思想。《考工记》中记录了朴素的工艺技巧,分析东周“百工居肆”时期物质文化生产生活中所体现的“中和之美”,而“中和之美”对于“百家争鸣”这上层建筑的哲学抽象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考工记;中和之美;百工居肆;顺应、运动;正确
作为我国第一部手工艺技术汇编,《考工记》是一部记录古代科学技术与手工艺的重要作品,其中蕴含着丰富的工艺学和器物思想。有學者这样评价说,这部著作对中国文化的意义“超出了纯工艺美学器物设计的范围,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了哲学文化的品味”[1],体现了科学和人文精神的完美融合。
《考工记》的作者佚名,成书年代也未有明确定论,曾有许多说法①,本文采取学者闻人军的说法,大约成书于战国时期且在当时已经流传开来。在整个物质文明发展过程中,《考工记》上承我国古代奴隶社会青铜文化,下开封建时代手工业技术,是记录我国物质生产技术发展的重要见证。而经过秦灭六国以及而后的焚书之劫,《考工记》一度散佚,直至西汉时期才跻身经书之列。
考工考工,考察百工。本书《总叙》开篇首先就对“百工”下了明确的功能性定义:“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谓之百工。”[2]1审查五材曲直方向形势,是对器物总体设计的构思;整理抉择金、木、水、火、土这“五材”,是要选择最为合适的材料再进行创作;最后则是对所制器物进行分辨和评定。承担上述工作的即为“百工”:“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②
在《考工记》诞生并流行的时期,精神文化领域出现了“百家争鸣”的现象,与物质生产方面的“百工居肆”交相辉映。本文聚焦于《考工记》中呈现的各种手工艺,通过考察“百工”制物遵循的原则,以“中和之美”为中心,分析《考工记》中呈现的在器物生产过程中的“中和之美”。这种“美”也是一种较为朴素的器物智慧,这与同时期出现的“百家争鸣”的精神繁荣也有紧密的联系。
要分析《考工记》中的“中和之美”,首先要对“中和之美”这个范畴进行梳理,再将两者结合,分析出《考工记》独具特色的“中和之美”。有学者称“中和之美”为我国古代艺术追求的最高境界。一般认为的“中和之美”指内部和谐、温柔敦厚的艺术风格,例如“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温柔敦厚,诗教也”(《礼记·经解》)以及“发乎情,止乎礼义”(《诗大序》),以儒家的中庸之道作为其哲学基础。学者张国庆认为,在中国思想史上并不存在一种统一的“儒家的中庸之道”,因为中庸的内涵在不同的表述中存在实质性的落差[3]。本文分析的“中和之美”即采取张国庆“以《乐记》为代表的中和之美”的说法,因为这种“中和之美”比上述的特定艺术风格的内涵更为广阔和包容,而《考工记》这部作品本身并非单纯的文学艺术作品。所以,分析《考工记》以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艺术和谐观加以分析和考察更为合理。
一、天时与人和:强调顺应
顺应天时与人的主观能动性的配合是“和”原则的重要体现。“和”强调普遍的和谐,统一体内各种不同以至相反的因素相互对立、斗争乃至转化、平衡最终达到和谐的状态。“天时”和“人和”正是这样一对对立联结的双方。在《考工记》开篇即有:“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2]4顺应天时、适应地气、材料上佳、工艺精巧,这四个条件加起来,才可以得到精良的器物,这是中国古代技术传统中的一个深刻造物原则或价值标准。“天时”“地气”包括地理、地质、生态环境等多种客观因素,是来自大自然客观因素的制约。文中举的例子“橘逾淮而北为枳”就是受到了地气的影响。“天有时以生,有时以杀;草木有时以生,有时以死;石有时以泐,水有时以凝,有时以泽;此天时也。”[2]4天有时助万物生长,有时使万物凋零,这些都是“天时”,这里清楚地表明了对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规律的认识。而“材美”“工巧”则是来自主体方面主观因素的作用,这两方面因素的决定性直接体现在器物制作过程中。“材美”指要从自然界中取材,取得当适合的材料;“工巧”则是对人的创造性的肯定。“合此四者”说明人在发挥主观能动性的时候不能不顺应天时,否则无法达到器物制作的最高水准,“天时”和“人和”相互关联,共同制约着器物的生产。
伐取和使用木材也需要按照阴阳的大自然之理。“反斩榖之道,必矩其阴阳。阳也者,稹理而坚;阴也者,疏理而柔。是故以火养其阴,而齐诸其阳,则榖虽敝不。”[2]21木材向阳的部分,文理致密而坚实;木材背阴的部分,文理疏松而柔弱,所以在使用的时候,要用火烘烤背阴的部分,使其与向阳的部分性能一致才能够制作出良榖。这里涉及到的则是材料与用途的和合,在判断使用材料时要对其性质和性能进行考察,顺其性而用之才能发挥材料的最大效用。《轮人》中“轮人为轮。斩三材必以其时。三材既具,巧者和之”[2]17也是一样的道理,“三材”指的是做毂、辐、牙三者的材料,三种工作状态不同、用材各异,砍伐取材都应该顺应天时,三种材料都具备之后,再用精巧的工艺进行加工。这个思想在《弓人》篇中也有类似的阐述:“弓人为弓。取六材必以其时,六材既聚,巧者和之。”[2]134制作弓的六种材料也必须在合适的时机去取才会足够得当。
由此看来,“和”在《考工记》中更强调“顺”之顺应的内涵。选取制作器物的材料需要顺应天时地理环境,将材料放到最适合它的位置,需要顺应材料的性质以发挥最大的效用,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发挥首先就被天时所制约。只有以“顺应”为先才能够避免天与人的冲撞,才能够达到最大程度的“和合”。再如《匠人》篇中说:“凡天下之地势,两山之间,必有川焉;大川之上,必有涂焉。凡沟逆地阞,谓之不行。水属不理孙,谓之不行。”[2]120考察天下的地势,两山之间必定有川,大川之旁必定有路,所以建造沟渠不得违逆地的脉理,否则水无法畅流,也就无法为人类所用。
二、配合与妥协:强调运动
而由上述分析,我们还可以看到“和”的另外一个侧重点,即“运动”。中国美学强调的“和”并非永恒的静止,而是一种动态的和谐,表现于对立双方在互相作用中所达到的协调。《周易》中所言“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也”[4]706正是在永恒的变化和运动中始终保持着自身的平衡与和谐,这就有赖于整体内部的各个要素之间的配合与协调。在整个大宇宙中,天时变化无常,人就要顺应天时,取材得当,发挥主观能动性,达成天与人的和谐统一。由此可见,“和”不是凝固不变的、僵死无生命的静止,而是激荡着生生不已的动态平衡。“没有运动就没有和谐,没有和谐不会有美。”[5]
《辀人》③篇中说,辀要弯曲适度而没有断纹,顺木理而无裂纹,需要配合人马进退自如。这里强调的是车与驾马之人的配合:“辀欲弧而无折,经而无绝,进则与马谋,退则与人谋。”[2]34人与马的相互配合是一个微观的运动变化过程,平衡的达成有赖于两者之间的相互配合,然而由于人和马都并非固定不变的因素,因为他们的和谐也处于对立双方不断磨合妥协的状态之中(如图1)。
在《轮人》篇中则提到了器物之间的有效配合。“凡为轮,行泽者欲杼,行山者欲侔。杼以行泽,则是刀以割涂也,是故涂不附。侔以行山,则是抟以行石也,是故论虽敝不于凿。”[2]23制作车轮的时候强调车轮和地面的配合,根据地面情况的不同,车轮具有不同的性质:行驶于泽地的,车轮的边缘要削薄;行驶于山地的,牙厚上下要相等。轮缘削薄了,在泽地中行驶,就像刀子割泥一样,所以泥就不会粘附。轮子牙厚上下相等,行驶于山地,因圆厚的轮牙滚在山石上,这样的话虽然轮子用得破旧了,也不会影响车轮的使用(如图2)。此则放到上文“顺应”也十分在理。这里要说的是,虽然地面和车轮都并非第一个例子中人、马此类活动的生物,但是其中体现了器物的运动和变化思想。
三、适度的原则:强调正确性的标准
“中和”所说的“中”,字面理解就是指一个位置的确定,在这个位置能够达到彼此平衡的最佳状态。但是同样需要强调的是,这个位置不是固定静止的,而是处于不断变化的。
《辀人》篇中说:“……是故辀欲颀典。辀深则折,浅则负。辀注则利,准则久,和则安。”[2]34此处“注”是指良辀所具备的不深不浅而适中的弧曲。辀要坚韧的话,弧曲需要适度,如果辀的弯曲过分,容易折断;弯曲不足,车体必上仰。只有当辀具备了不深不浅适中的弧度时,车驾才能够行驶利落。曲直相互协调,才能够达到一个比较平稳的状态。这个“不深不浅适中的弧度”就是“中”所追求的状态。
不仅如此,此处的“中”更是强调了正确性的原则,只有依据此度才是正确的做法。而衡量“中”则需要有一个普遍标准,可称之为“义”。如在《庐人》篇中,强调“凡兵无过三其身”[2]106,即兵器长度不能超过身长的三倍,“过三其身,弗能用也,而无已,又以害人”[2]106。如果超过这个限度,不但使用不便,不能用来杀敌,反而会害了自己。那么这个限度则超越了泛泛而谈的“适度”中的“度”,而成为更加明确的具有正确性原则的、代表“中”的内涵的“义”。在《栗氏、段氏》篇中“其铭曰:‘时文思索,允臻其极。嘉量既成,以观四国。永启厥后,兹器维则”[2]55中出现的“量器”在笔者看来也是君主为民之生计、为国家统治所创制的规范和标准,而遵行此器、守为法则的也正是国家和社会的中的标准。
当然,不同事物或事物的不同方面的“中”的具体标准是不同的,并非所有的标准都能够以明确的形式表现出来,更多时候是以模糊的说辞强调“过犹则不及”。《凫氏》篇中言:“钟已厚则石头,已薄则播,侈则柞,弇则郁,长甬则震。”[2]49-50编钟的制作,如果钟壁过厚,则犹如击石,声音不易发出;如果钟壁太薄,众生响而散播;钟口过大,那么声音太过喧哗;钟口太小,声音就会抑郁不扬。所以,钟壁不厚不薄、钟口不大不小最为适合。
所以“中”是一个正确点,而达到“中”之后,两边最佳的关系形态就是“和”,于是“中”与“和”难分难解、浑然为一。但是两端的绝对均等并不是“中和”所追求的,而是反对一方完全离开另一方而发展到不恰当的地方,主张以一方作为另一方的对立和补充,从而使双方始终不超过正确的极限。如《鲍人》篇中所说:“信之而直,则取材正也;信之而枉,则是一方缓、一方急也。若苟一方缓、一方急,则及其用之页,必自其急者先裂。”[2]63就是说,加工皮革的工匠在制作时要注意皮革两边的力道均衡,把皮革拉伸开来要平直,如果伸展开来歪斜而不平直,必定是一边太松、一边太紧。如果一边太松、一边太紧,那么到了使用的时候,一定会从绷得太紧的地方先发生断裂。双方力量不平衡,“中”的原则没有达到,那么“和”的效果也难以维持,双方的长久发展都不可能得到保证。
四、“百家争鸣”与“百工居肆”
《考工记》中的“中和之美”是一种内涵丰富的辨证美学思想,是从整个宇宙的平衡出发来思考工艺技巧的“大美”,“顺应天时”是工艺技巧发挥效用的前提条件。“运动变化”是天人之间相互配合的内在要求,而“中”代表的“正确性”则是达成最终和谐效果的保证与必要条件。《考工记》中的“中和之美”从极为朴素的物质生产过程中体现出来,颇有“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品质。
而我们所熟知的春秋战国时期,精神文化生产方面出现了“百家争鸣”,这与物质文化生产方面呈现的“百工居肆”景象紧密相关。《周易》将其概括为“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4]726(《系辞上传》)。“形而上者谓之道”的理论成果是诸子百家的思想,而“形而下者谓之器”的理论成果则指《考工记》中蕴含的器物思想。“制器”更是被列为四大“圣人之道”之一:“《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4]715-716(《系辞上传》)。
诸子百家的学说中许多都是源于对“百工居肆”器物生产实践的观察、总结进而进行的哲学抽象,百家的“道”需要建立在百工的“器”的实践基础上。工艺技术与设计技术向前发展离不开理论建设,“百工”们对其所作进行了理论总结,形成《考工记》。“道”与“器”构成中华文明的两大文化传统,两者相辅相成,交相辉映。
注释:
①郭沫若先生的“春秋末年成书说”曾在海内外产生过较大的影响;但不少领域的专家学者认为它是战国时期的著作。学者闻人军认为“《考工记》的内容绝大部分是战国初年所作”,有些材料属于春秋早期或更早,编者间或引用周制遗文;在流传过程中,已有所增益或修订。上述来自:闻人军译注.考工记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前言3.
②見:闻人军.考工记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另,“工”是指周代主管营建制造的职官名,也可以指称各种工匠。《考工记》中分述当时官营手工业和家庭小手工业的主要工种:“攻木之工”七(轮、舆、弓、庐、匠、车、梓);“攻金之工”六(筑、冶、凫、栗、段、桃);“攻皮之工”五(函、鲍、、韦、裘);“设色之工”五(画、缋、钟、筐、);“刮摩之工”五(玉、楖、雕、矢、磬);“搏埴之工”二(陶、旊)。凡三十工。
③曲辕称辀,即车辕。牛车称辕,马车称辀。
参考文献:
[1]森文.《考工记》工艺美学思想探析[J].云南艺术学院学报,2011(2):58-62.
[2]闻人军.考工记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3]张国庆.论中和之美[J]. 文艺研究,1988(3):18-29.
[4]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5]刘刚纪,李泽厚.中国美学史(第一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297.
作者简介:晏嘉欢,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2018级文艺学硕士研究生。
编辑:宋国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