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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金庸小说中武术艺境的道德哲学形态(一)

2020-07-14安汝杰

少林与太极 2020年1期
关键词:剑法令狐冲招式

安汝杰

宗白华先生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一文中说:“道尤表象于‘艺。灿烂的‘艺赋予‘道以形象和生命,‘道给予‘艺以深度和灵魂。”“艺术意境之表现于作品,就是要透过秩序的网幕,使鸿蒙之理闪闪发光。”“因为这意境是艺术家的独创,是从他最深的‘心源和‘造化接触时突然的领悟和震动中诞生的。”“在这时只有‘舞,这最紧密的律法和最热烈的旋动,能使这深不可测的玄冥的境界具象化、肉身化。”金庸小说中的“武”与其说是“武术”之武,倒不如说是“武舞”之武,因其小说中的“武”具足“武舞”的艺术境界。武术艺境生成于瞬间,与其相伴而来的美感也转瞬即逝,它融和于武者的内心世界,使武者于外部世界中倾听“道之呼唤”,于现象中透视本体,于艺术中养成灵性,于形而下的武技中启露武术艺境的道德哲学之思。道德哲学形态的文本基础是老子的《道德经》,“《道德经》是‘得道经…,“形态”即样态。而清代学者黄元吉《道德经讲义》所蕴含的“修身为基”等道德哲学形态同样可用于吸收道家思想营养的金庸小说中武术艺境的哲学诠释。笔者将以“修身为基…‘养德为本”“得道为务”和“悟空为要”的道德形态来诠释金庸小说中的武术艺境,以就教于方家学者。

一、“身存则道存,身亡则道亡”:修身为基

“虽然,主宰宇宙者此身,而主宰此身者惟道,道不能凭空而独立,必赖人以承之。故曰: ‘身存则道存,身亡则道亡。 ‘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惟有主归,所以能成其大也。子思谓君子之道费而隐,其即此一本散万殊,万殊归一之道也欤?”道在天下,在身;武技之道亦在身。“修身之道,不外性命。人欲尽心立命,必先存心养性,保命全形,于以修之炼之,积之累之,则本性长圆,天命在我矣。”武技一举一动不离修身养性;技以全形,武以保命;武技实乃“保命全形”之道。“所谓天关由我,地轴由心,宇宙在乎身,万化生于心,皆此时之灵觉,为之运用而主持也。”宇宙在吾身;吾身即宇宙;拳道修吾身;武技入于道。

练武修道之士“真有宇宙在手、万化生心之妙,然亦不过观天之道,执天之行,顺而取之,逆而施之,足矣。”武技之道在身、在拳,也在舞。《射雕英雄传》中“黄蓉道: ‘蓉儿,你还要什么?什么也不要啦!秀眉微扬,叫道: ‘若是再要什么,老天爷也不容我。长袖轻举,就在花树底下翩翩起舞。但见她转头时金环耀曰,起臂处白衣凌风,到后来越舞越急,挥动衣袖.拂向身边花树,树上花瓣乱落,红花、白花、黄花、紫花,如一只只蝴蝶般绕着她身子转动。她舞了一会,忽地纵起,跃到一株树上,随即跳到另一株树上,舞蹈中夹杂着‘逍遥游与‘桃花落英掌的身法,想见喜悦已极。”黄蓉以舞入武,在参差花树下,一收一放,顺逆往来,一招一式“活画”出武的技法;活画的武技不仅对于黄蓉,就是对于观者而言,也有一种神韵幽远、回味绵长的艺术境界,“此境只合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黄蓉的武功招式已经到了庄子所谓的“逍遥游”的艺境,武技在身,此身已无所碍,得道之身已成武技的“肉身”。

“人以此道修之一身,而形神俱妙,与道合真,道即身,身即道,是道是身,两无岐也,德何真乎!”“天地之生人也,赋之气以立命,即赋之理以成性,理气原来合一,性命两不相离,要皆清空一气,盘旋天地,盈虚消息,纯乎自然,造化往来,至于百代者也。”人有百代,皆因有情,情生男女,代不绝人。《碧血剑》中的袁承志发现了《金蛇秘笈》,其中记有名门正宗的武功秘密以及诸多破解之法,另记有金蛇郎君自创的武功,这些都是他生平所从未见过的奇门绝技。满腹疑问的他翻到后而十余页,“再读下去,只见许多招式的名称甚为古怪, ‘去年别君时 ‘忍泪佯低而‘含羞半敛眉‘柔肠百结‘粉泪千行 ‘半羞还半喜 ‘欲去又依依 ‘珠泪难寄 ‘旧欢如梦 ‘劝我早归家‘孤雁凄凉‘同生共死‘望君何日来等等,皆是男女欢爱之词,似是一个少女伤心情郎别去,苦思苦忆的心情。”“去年别君时”等招式无不是儿女情长的身体经验在武技之道上的“生动显影”,它“纯乎自然,造化往来”,又“自然而然,具身合道”,无不是道“性之情”“情之至”和“命之真”。袁承志当时对儿女之情不甚明白,加之又没有阅读过有关风花雪月题材的丽词佳句,更不知有什么“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的“情教真言”,因此只觉得这些招式“名虽动听”,而遇敌无用。

“修身立命,夺天地生杀之权,人之祥瑞莫大于此。炼神还虚,得长生不坏之道,强斯至矣,又何道之有哉?”“炼神还虚”的武术艺境在《侠客行》中的谢烟客身上有集中的体现。“谢烟客要试试自己数年来所勤修苦练的内功到了何等境界,不住催动内力,将松针越带越快,然后又扩大圈子,把绿色针圈逐步向外推移。圈子一大,内力照应有所不足,最外圈的松针便纷纷堕落。谢烟客吸一口气,内力疾吐,下坠的松针不再增多。他心下甚喜,不住催运内力,但觉举手抬足间说不出的舒适畅快,意与神会,渐渐到了物我两忘之境。”“意与神会”的武舞艺境近乎道,道得自然,故人我俱忘。“修士到此地位,一任天下事事物物,无不措之而咸宜,处之而恰当,所谓得一而万事毕,其信然耶?”心无二念,专注于一身,此为武技之“守一”之道。故日:“天下之大,自我而安。人物之繁,自我而育。古今之遥,自我而通。”

二、 “藏器以待时,安身以崇德”:养德为本

武技的一动一静,皆是修身养德。德自何来?自修身中出,自武技之一动一静中生发,相时而萌动。“知修身之道,端在性命,性命之工,须分安勉,不必强为分别,总在人神明其德行。如治国然,治则用文,乱则用武,相时而动,听天而行,庶乎左右逢原,无在不得其宜矣。”武技乃积德之修。“惟虚心访道,积德累仁,事事无愧,时时怀仁,以谦以柔,以忍以下,神依于气,气恋夫神,绵绵不绝,造到固蒂深根,决不时而忘之,纷纷驰逐,时而忆之,切切不已。”《雪山飞狐》中胡斐的“‘春蚕掌法招招全是守势,出手奇短,抬手踢足,全不出半尺之外,但招术绵密无比,周身始终不露半点破绽。”“绵绵不绝”而又“绵密无比”的“春蚕掌法”是胡斐日夜苦练所得的武林绝技,它若春蚕吐丝“似有还无”,却也“视之而可见,听之而可闻,搏之而可得”,因其还未进入至善的“无为之境”“这路掌法原本用于遭人围攻而大处劣势之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守得紧密,卻有一个极大不好处,一开头即是‘立于不胜之地,名目叫做‘春蚕掌法,确是作茧自缚,不能反击,不论敌人招数中露出如何重大破绽,若非改变掌法,永远难克敌制胜。”

养德就是要“为‘无为之道”“至于天下人物之繁,幽冥鬼神之奥,皆此无为之道为之,有伦而有要,成始以成终。所患者,拘于知觉,著于名象,功好矜持,心多见解,致令此志纷驰,不能一德,此心夹杂,不如太虚,所以道不成而德不就,无惑乎枉劳一世精神,终无所得也。”因“道成则德就”,“成道”则是“得大德”的前提,“大德”是“道”的显现和作用的结果。“德者,万物得天之理以成性,得地之气以成形,万物各得其所得,无稍欠缺者。故日大德。”“然皆自天而授,因物为缘,不待强为,天然中道,无事造作,自能合德,若或使之,莫或命之,而常常如是,无一勉强不归自然者。”《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真正学过的拳术,只父亲在木筏上所教而拆解过的三十二式‘武当长拳。他知此后除了继续参习九阳神功、更求精进之外,便是设法将已练成的上乘内功融入谢逊所授的武术之中,因之每见飞花落地,怪树撑天,以及鸟兽之动,风云之变,往往便想到武功招数上去。”张无忌所练的“法脉清晰”的拳法并不多,只有武当长拳和九阳神功等几种,而他之所以武艺超群,就在于他善为“无为之道”,在于他深谙武以养德之法门,将“上乘内功”融入“谢逊所授的武术之中”,则是在修炼一种“化博为约”的功夫,其情状如“剥蕉抽茧”,减之又减,以至于无,无则转而为有,此有为大有,如此即修得武技之道果,也因之能造至美至善的武之至境。

庄子曰:“天以无为为尊,人以有为为累。”“是以古之圣人,精修至道,妙顺天然,为而无为,功无败也,执而无执,德何失焉?”“修身之道,惟善为宝。为善之道,自治为先。盖道在内而不在外,修在己而不在人。”“如此损之又损,以至于无,则群阴凝闭之中,始有真阳发生,为吾身之益不少。倘或自恃其才,自多其智,心不虚而志自满,未有不为识神误事,邪焚身者。”《笑傲江湖》中令狐冲与黄钟公“再拆四十余招,令狐冲出招越来越得心应手,许多妙诣竟是风清扬也未曾指点过的,遇上了这敌手的精奇剑法,独孤九剑中自然而然地生出相应招数,与之抗御。他心中惧意尽去,也可说全心倾注于剑法之中,更无恐惧或欢喜的余暇。那人接连变换八门上乘剑法,有的攻势凌厉,有的招数连绵,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稳。但不论他如何变招,令狐冲总是对每一路剑法应付裕如,竞如这八门剑法每一门他都是从小便拆解纯熟一般。”令狐冲的功夫蕴含着一种自由、无为的大构架、大胸怀,这体现在空间表达上的自由性和随意性是他武功的重要特征。对于有着浓厚道家气质的令狐冲而言,他的武功已经不再局限于一种攻防招法,一种用力方向,而是从德之本性和艺术审美出发,流动地、多方面地、回环往复地演绎武技之道,在空间意识上形成了一种多视点、多时空的组合拳法,在拆招中出现的武术招式,经过他自己随心所欲的创造,已经成为心灵化、艺术化和审美化的养德法门。

“修炼大道,做一节,丢一节,不可自足自满,怠心起而骄心生,祸不旋踵而至矣。即无渗漏之患,然亦半途而废,无由登彼岸以进于神化之域焉。”“推之一物一事一动一静之间,无不头头是道。任人以事,惟期不负所能。虑善以动,只求动惟厥时。圣人之修身治世如此,此由止于至善,得其所安,而后发皆中节也。”《侠客行》中“石清是大开大合,端严稳重;闵柔却是随式而转,使剑如带。两夫妇所使的剑法招式并无不同,但一刚一柔、一阳一刚、一直一圆、一速一缓,运招使式的内劲全然相反,但一与白万剑长剑相遇,两夫妇的剑招又似相辅相成,凝为一体。他夫妇在上清观学艺时本是同门师兄妹,学艺时互生情愫,当时合使剑法之际便已有心心相印之意,其后结缡二十余载,从未有一日分离,也从未有一日停止练剑,早已到了心意相通、有若一人的地步。剑法阴阳离合的体会,武林中更无另外两人能与之相比。”石清夫妇“心意相通、有若一人”的情不似《天龙八部》中段誉、虚竹和《鹿鼎记》中韦小宝之多情、滥情,其情是合乎情性的“性之情”,自然是“发而皆中节”,“情之约”化而为“武之力”和“剑之情”,因此夫妇二人的剑法阴阳相济、刚柔互补,有若天成,因此在武林中独树一帜。然而,“人未造虚无之境、平常之域,只觉其盈,不见其缺,只觉其优,不見其绌,所以太上云:少则得,多则惑。”

(未完待续)

(编辑/周鏐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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