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御藏一件西周早期四足铜簋的图像学

□顾万发

《西清古鉴》曾经著录一件乾隆御藏的四足铜簋 （图1），在佳士得拍卖行等一些拍卖行拍卖过，价值不菲。 实际上，该件青铜器的图像也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

该铜簋的耳朵，是一般鼎、簋、 罍之耳或牺首所蕴含的常规而又经典的图像组合或构图形式，即神兽食神鸟纹样，虎食人卣或其他铜器以及陶器之虎食蹲踞式拟人化神祖①对于商文化而论，王者的文化中其实际是玄鸟神祖图腾的拟人化，郑州二里岗商城宫殿区发现的残陶簋之雷龙食神人即是典型案例。属于这类构图的代表。

该铜簋耳朵上的神兽，与一般的标准化饕餮比较， 没有特别表现额头， 所以应该是简易化饕餮。依照我们的认识，其依然是呼应雷的神兽。 耳朵构图中神兽面下的造型是神鸟， 只是其首位于呼应雷的神兽之嘴 （这是为了表现为其所食），所以看不到了。我们判断其为神鸟，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即整体耳朵的下端还有神鸟之尾巴的造型。

图1 乾隆御藏西周早期四足铜簋

从商文化看， 最为有名的神鸟是商人的图腾玄鸟鸮， 并且商人图腾神话具有同于中国早期诸多神人、 圣人神诞神话的雷泽文化背景， 商人表现其神祖雷泽神诞神话的图像一般就是神兽食神鸟构图（图2-1），或是基于与之属于同一构图逻辑的饕餮食神祖（图2-2）、虎食人造型②即是神祖或曰是图腾鸮的拟人化造型。、铜盘的虎·鸟·鱼或虎·鱼·鸟组合造型、 泉屋铜鼓的蹲踞式玄鸟神祖与鱼组合的造型、 虎食人卣器底的雷龙与鱼（象征简狄、建疵）组合等。 另，从姜嫄履巨人迹神话①巨人迹实际是隐喻表达雷神的，因为震卦的基本象征是足。 华胥氏履巨人迹生伏羲神话同样有雷泽生殖崇拜文化背景，即表现为伏羲生雷泽的神话叙事。可以知道， 周人始祖稷的诞生也是具有雷泽文化背景的，并且从周代诸多王者的青铜器耳朵中具有的神兽食神鸟造型看，其也是周王族用类似商人表现神祖神诞的构图形式之一来表现始祖神诞于雷泽这一神话背景的。 这样看，该铜簋耳朵之神兽食神鸟图像中的神鸟即表示神祖的图腾，具体是什么氏族的图腾，尚需具体论证。 印第安纳艺术博物馆藏有一件周早期铜钺上神鸟食人鱼图像即是雷泽生殖文化崇拜图像，与新石器时代以来的鱼鸟图一脉相承，与泉屋博古馆藏商代铜鼓之鸟形人形综合的神祖与鸟的组合也有文化关联。 从这些图像看，商周时期具有雷泽神诞神话背景的氏族， 著名的是玄鸟氏和周人部落，还有其时存在的其他一些始祖神诞具有雷泽文化背景的氏族。 同时也可能在商人主政的时代， 当时玄鸟氏始祖雷泽神诞图像广泛流行，这样的话，商代一般的神兽食神鸟图像可能即有玄鸟雷泽生商文化背景。 周代也是如此。

图2 弗利尔博物馆藏商代兕觥

该铜簋表面还有立体牺首，其实际位于地纹饕餮的鼻子上，本质意义上该神兽面应该像饕餮一样是雷兽、闪电神兽，基本都应该是龙身，性质很可能是雷龙。 这样的牺首学术界不是特别重视，林巳奈夫先生曾经认为其相对于主体饕餮而言是低一级别的神②[日]林巳奈夫：《神与兽的纹样学：中国古代诸神》，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 年。。 我们认为其是雷龙或闪电龙，位于饕餮的鼻子上，与位于饕餮额头、 鼻子中间或者鼻首的含义一样，都是表示雷电沿着饕餮鼻子融合的天柱升降的，符合雷电常见于高树、高柱的自然现象。 自然除了这一含义，其还应有一定的装饰性。

图3 花园庄东地54 号墓商代牛尊

图4 新乡市博物馆藏商代白陶象尊

该铜簋中的菱形花纹是一个时代特征，其意义不易于论证，有可能与图5 商人神祖上衣领的菱形纹含义有关，即与夏商周以来表示闪电的五步蛇花纹有联系。

一般青铜器腿足的图像，从二里岗文化以来，不少都是饕餮纹，有的腿足本身是龙纹和神鸟纹①有的龙纹本身又有火字形花纹，显然是雷龙，像大洋洲的一件圆鼎即是这样。 有的神鸟纹有火字形花纹，显然是呼应雷的神鸟，还有象纹的、人物纹样的，等等，其中象形也可确认是雷的象征。 至于人物形，则有俑人和神祖之别。。 这其中，动物纹样都是与雷有关的雷龙、雷鸟、雷象等。 人物纹样则更为特殊，像弗利尔博物馆一件商晚期兕觥的一只足为与雷有关的蹲踞式神祖（图2-2），西周时期也有少量铜器之腿足明显是奴隶或者佣人。战国时期还出现过鸟与人元素综合的神灵作为铜器腿足的器物。

商周时期一般青铜器腿足的动物纹样多为兽面纹，或曰饕餮纹，也有夔龙纹， 但是本身一般都是单独构图的，没有附属小的动物，而一般器物表面的饕餮纹，不少都是有附属小龙、小神鸟的。乾隆御藏的这件铜簋的腿足图像正是一个饕餮与两条附属的小雷龙，在器物腿足的图像中，这是少见的。 只是由于面积限制，两条小雷龙与饕餮的组合相对于常规组合构图形式略有变化。这一案例更确切地表明：

1.器物腿足的饕餮纹实际与器物表面的主体饕餮纹总体上没有本质区别，基本都属于呼应雷的神兽。可能也有呼应闪电或雷电的。

2.一般器物腿足的饕餮纹没有附属动物和神鸟，主要是由于其面积限制无法表现。

3.古人为何在诸多铜器的腿足表现饕餮或其他雷兽呢？ 我们认为一方面是为了装饰效果和艺术表现， 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原因还是与易理有关。 我们知道，依据《说卦传》，震为雷、为龙（饕餮多为龙身），同时震还为胥（华胥氏之胥，有呼应雷的意义）、为腿足，所以在器物的腿足表现饕餮等雷兽或闪电神兽，是符合易理的。

4.该铜簋的腿足显然是动物形的，并且可能是牛腿足。 神鸟翅膀和腿足有雷电图像（图2-1）与神兽四肢有雷电的图像（图3、图4）以及人的四肢有雷电图像（图5）的构图规则是一致的， 这是由于神鸟的翅膀及腿足实际即相当于动物和人的四肢。 在神鸟翅膀、 腿足有雷电图像①倗国墓地有两件铜器之神鸟爪子有一离火形符号，正是雷符。以及人和动物四肢有雷电图像，主要意义可能有以下两个方面：

（1）神鸟与神兽、神人获得雷电之助，飞翔、行走若乘雷驾电，以周行天下、沟通天地。从民族学有关占卜的过程看，淮阳平粮台以黄牛肩胛骨占卜即有肩胛骨为腿之主体并可以代表善走、沟通天地和传达讯息之功的原因，这一善走或者飞翔功能可以形容或者表现为乘雷驾电，这应是神鸟翅膀、腿足或者人及动物四肢有雷电图像的主体原因之一。

（2）神鸟或者神兽，四肢有雷电图像，有的甚至周身都有雷电图像，除了所述第一种情况外，另一种情况是，通过这样的装束，表现该神鸟或者神兽获得雷电这一宇宙第一生产力的能量，以之繁衍子孙。 这样的神鸟或者神兽则显然有的属于图腾的范畴了。图2、图5 是较为典型的反映商人神祖（图腾玄鸟鸮或其拟人化） 在雷泽生商人始祖卨的神话叙事图像，其中的神兽和雷虎为呼应雷的神兽，其食玄鸟图腾鸮的拟人化蹲踞式造型，就是以这一形式表示传递帝命雷电或雷赋予其神祖以雷电能量这一宇宙第一生产力，用于繁衍子孙，从而既遵循一般的雷震万物生之规律，又显示出其繁衍子孙的能量是获自帝命雷赋的， 从而神圣，自然与一般人不同，利于宣扬代天治天下。

图5 泉屋博古馆藏商代王族之雷虎食神祖卣之拟人化玄鸟神祖

图6 虢国墓地玉神祖

图5 拟人化的玄鸟鸮神祖像下肢是有菱形花纹的闪电龙，上肢是有鹿角柄的雷龙。 该神祖两耳还有小龙， 这样造型的小龙一般归为雷龙。 这样的造型与西周玉人四肢以及首有雷龙造型（图6）的意义非常相似，与春秋以来神人、巫师乘龙、执龙、腰龙、珥龙、践龙造型在意义和造型方面的联系少， 图6 一类玉器主题都与雷泽生殖崇拜文化有关②图6 这类人、龙以及其他的人、龙、虎或人、龙、鸮等元素综合的玉器中，龙一般是雷龙，虎为雷虎。 这类玉器中呈神鸟造型的独立者为图腾，人则是神祖，春秋战国以后的一些执蛇、珥蛇、践蛇、龙食人等图像中的人则一般是有关神灵（像大武避兵戈中的雨师）或巫师。 不过图6 与春秋战国以来的执蛇、珥蛇、践蛇、龙食人图像中的龙蛇性质是类似的，本质上与雷、电等有关联。。

5.有的器物把手神兽食神鸟构图中的神兽，一般不特别表现额头，但是其两侧有时也会有小的神兽面，像折觥。 这样的构图与本文铜簋之足的图像组合类似。 这表明这些神兽食神鸟造型的神兽与一般铜器表面之主体饕餮或者刻意表现额头的标准化饕餮具有基本一致的内涵。 换言之，饕餮是与雷电有关的神兽是无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