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吟
2020-07-14
爹妈都在生产队上工,我姐,弟弟,妹妹都上学去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屋子里静静的,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木头窗棂上过年时糊上的白纸,早已破碎——是被我暗中一次次戳破的。八岁的我,虽整天不说一句话,内心里却充满着破坏欲。新窗纸糊上后,我奶奶看得紧,谁敢用手指挨一下,我奶奶就用笤帚疙瘩敲谁的脑袋。但我总能找到奶奶不在的短暂机会,用手指在不起眼处戳个小窟窿。那种轻微的纸纤维的断裂声,让我十分着迷。窗纸破烂不堪了,天气也渐热了,我奶奶不再看护窗纸了,我就拿个小棍子,将那些没破碎的地方,一一划破。“哧”划破一道窗格,“哧”又划破一道,那声音,我听着是那么沉醉。
时令已是暮春,透过窗棂,院子里两棵大枣树上青嫩的叶子,阳光下有些映眼,看得久了,心神就融入在那绿色的海洋之中。蜜蜂们在米粒状的枣花上忙碌着。嫩叶子厚重的腥味儿,枣花质感黏稠的腥甜气息,从窄窄的窗棂涌入屋内,在室内又团结成一体。
枣子才有黄豆那么点儿大,我就摘了吃。吃进嘴里,木糟糟的,只有淡淡的幼果的腥味。我很喜欢这种淡淡的腥味。我爹说:“老话儿真没说错,一个人一个性儿,一个麦籽儿一道缝儿。”我爹的意思是说,我是个怪孩子。
我是从半夜开始发烧的。体温的急骤上升,使我如置身冰窑般的寒冷。我牙齿“嘚嘚”地打颤,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呻吟起来。起夜的爹听到了我异样的声音,爹撒下长长的一泡骚尿后,过来摸一下我的胸口,说:“哟,发烧了。天快明了,天明了去给你叫红全。”我爹说着,睡眼朦胧地往他的大床上倒去,一会儿,如雷般的酣声又起。
炊烟的味道涌进屋子时,我爹把背着药箱的红全请来了。红全是个瘸子,一条腿细,走路一仄歪一仄歪地。红全长得很俊气,长睫毛,大眼睛,说话时露着微微的笑意看着对方。每句话都能说到你心缝儿里。红全是我们村稀有的知识分子之一,他高中毕业后在村小学教书,我曾经是他的学生。
村里原来的赤脚医生是黑蛋。黑蛋在地区医院进修过,能做简单的手术。当年,他这一招在附近的村子很有名气。前年,我得了扁桃腺炎,打了几天针没治住,腮帮子肿得都张不开嘴了。黑蛋说服我爹同意,给我做了手术。他让我爹把我的脑袋按在木床床帮上,拿手术刀豁开了我肿胀的腮帮子,流了一地的脓血。敷上药,没几天就好了。我们这里习惯上把黑蛋这种手术叫做“豁疮”。黑蛋做的手术,其实大部分都是豁疮。
我是个话少的孩子,黑蛋拿刀割我的腮帮子时,疼得我咝咝地吸气,我仍是一声不出。我姐嘴巧,我姐是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骨干分子,会唱歌,念诗,还能背长长的大批判稿子。我姐在全公社的批林批孔大会上背诗,还得过奖。我姐得了百日咳,黑蛋给我姐打针时,打一回针我姐骂黑蛋一回。我姐是用批判稿里的词儿骂的:“黑蛋白蛋,你是坏蛋!你是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反动派!广大革命群众把你批倒批臭,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你永远不得翻身!”我姐骂得慷慨激昂,抑扬顿挫。黑蛋用玻璃针管往我姐瘦瘦的屁股上推着药水,禁不住地笑。黑蛋笑着吓唬我姐:“越骂越疼。”
黑蛋在三兄弟中排行老三,当年就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他与他大哥二哥家住一个大土院子里,二十多口人在一口大锅里吃饭——当年这种大家庭在乡村并不稀罕。那次黑蛋去外村给一个病人做手术,病人家属给了他一包点心,就是这包点心,要了黑蛋的命。黑蛋把点心拿给自己的孩子们吃了,没给他哥家的孩子。俩哥都在生产队挣工分,看他每天都有钱挣——虽然那钱是公家的,可自己花着总方便——这是黑蛋他俩哥的逻辑。还时常有病人家属送他点心、鸡蛋之类的好东西,俩哥嫉妒得眼里出血。那一天,俩哥都去娘那儿告状,说又没有分家,不论谁挣的东西都得交给娘。我俩都这岁数了,再没材料也不争竞一嘴吃的,他眼里是没有娘您啊!黑蛋他娘是个麦秸火脾气,一点就着。老太太在村街上转着,把黑蛋骂了一圈儿。黑蛋他娘这种骂法,在我们这里叫做“趟街骂”,就是要昭告全村人,黑蛋是个懒货——是骂人最狠毒的招数。黑蛋其实没少给家里做贡献,一向受人尊敬的黑蛋,却遭到自己母亲的趟街骂。他也明知是俩哥挑唆娘,可一头儿是哥,一头儿是娘,他能咋办?他一横心,喝了一瓶子敌敌畏。
红全得知村里要选一个有文化的人当赤脚医生,他动心了。可他和大队干部说不上话,聪明的红全就采用迂回战术,他找所有能在大队干部那里说得上话的人,让大家去给他争取。在县卫校经过三个月学习,红全就成为正式的赤脚医生了。
这一年,全国实行了免费的合作医疗。说免费也不是全免费,不论得的啥病,在赤脚医生那儿交五分钱的挂号费,就可以免费用药。不过,这次免费医疗很短命,持续不到一年,就散伙了。
红全给我开的药是安乃近。硬币那么大的大白药片儿。红全药箱里的药,我觉得都不会超过十种。我奶奶最怕红全的大白片儿。奶奶七十岁的人了,一吃大白片就呛,就干呕。我奶奶就骂:“龟孙红全,给我一拿药就是大白片儿!”
早上吃过大白片儿,我觉得好多了。几个小时的高烧,我由最初的难受渐渐地觉得身体虚飘飘的,好像一纵身就能飞起来,很奇怪,是一种很舒服惬意的感觉。
屋门没关严实——粗糙破旧的木门很难关严实。关严实了,停一瞬,门扇就自己松脱了。一只胆大的母鸡从门缝里进了屋子。我认得,这是我家的栗鸡,是一只三年的老鸡。我家共有八只鸡,八只鸡都各有名字,鸡们的名字多是根据它们的毛色取的,如白鸡,黑鸡,大红鸡。这只羽毛黄黑兼杂的鸡,名字叫栗鸡。每天早上,我妈放开鸡窝门,就要一只只检查鸡屁股,统计今天总共有几只鸡下蛋。有蛋的鸡,我妈抓着鸡的双趐,扔个高儿,有蛋的鸡就得了奖赏般咯咯叫着,欢快地跑走了。没蛋的鸡,我妈要给它一小巴掌,骂它一句,白吃的货!把白吃货往前一推,白吃货回头看一眼我妈,羞赧地走开。
栗鸡常常是个白吃货。
栗鸡是我们家的资深成员之一,它当然明白家里的一切规矩——鸡不允许进屋,这一点它比那些年轻鸡自然明白得多。但栗鸡在这个家庭年头长了,便深知一切内情。它清楚这时候家里没人——栗鸡虽然推定家里没人,但它进得屋来,依然走得小心翼翼。它清楚,自己的行为是违规,是僭越。栗鸡谨慎地往前迈一步,脑袋随着身体一耸。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四处警惕地逡巡着。走两步,尖喙在地下啄一口,然后再警觉地四处察看。
栗鸡终于发现了躺在床上的我。但栗鸡并未惊惶失措。它清楚这个家庭里谁惹不得,谁不会对它构成威胁。栗鸡对我大白天在床上躺着有些不解,它圆圆的眼睛看看我,调换一下身体方位,再看。栗鸡对我研判多时,不知是得出了合理的解释,还是失去了研判的兴趣,不再理我,自顾在屋里各个角落逡巡,察看。当然,它违规入室的目的,是偷嘴吃。
我也清楚栗鸡进屋的最终目的。别看它装模作样的,其实它是个贼。性命一般珍贵的粮食,都在缸里盛着,上边盖着木板,木板上还放置着杂物,栗鸡你再狡猾,也是吃不到嘴的。
栗鸡在屋里没找到食物,开始对条几下一堆老鼠扒出的虚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两只爪子扒扒,用尖嘴叨叨。忙个不停。
此时,我十分羡慕栗鸡。我几乎每年都会生病,生了病就得吃难以下咽的大白药片子,屁股上得挨针扎。做一只鸡多好!活得这么悠闲,惬意。不用吃药,更不会挨打针。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老天爷啊,让我变成一只鸡吧。
生产队半晌歇工时,我妈赶回家来看我。我妈摸摸我的额头,在我病床前弯下腰,问我,想吃点啥?我给你做。
我瓷着眼睛看着我妈,不答。我从小不爱说话,不到万不得已,我和我爹我妈说话也很少。病中的我,不愿说话,不想说话。而且,我觉得,我病了,更有不说话的理由了。
问了半天,我妈说:“你个龟孙!我快该上工了,你吃啥我赶紧给你做点,不说话我走了。”
我到底也没说一句话,我妈匆匆地上工走了。
中午,我妈让我姐来问我,想吃啥。我嘴里发干,发苦,什么都不想吃,想喝水。我给我姐说了,我姐给我倒了一碗水,水里放了白糖。我咕咕一饮而尽。
我爹在生产队赶马车。生产队要盖仓房,我爹一大早就赶车去西山里拉石头了,天黑才能回来。我妈和一群妇女在棉花地里拾掇棉花苗。我奶奶一直在菜园里劳动,每天拿个小板凳,坐在凳子上收拾菜苗瓜苗。我姐,我弟,我妹他们都上学。中午,大家都回到这个黄土院子里,吃罢饭,收拾好锅碗瓢盆,生产队的钟声一敲,上工的上工,上学的上学。这个黄土院子就像一个蜂巢,大家在巢里吃过饭,休整一刻,又立即飞出巢穴,四处采蜜去了。
家里又剩下我自己了。
尿憋得难受,我起身下床。站到地下,头晕乎乎的,全身发飘,身体像单薄的纸片,挺不起来。我努力往前跨一步,扶住了屋墙,走到外间屋,走到门口,扶着屋门歇歇,虚飘飘地走进厕所。厕所在院子一角,厕所墙连着院墙。这土墙很有年头了,土墙经多年的雨水冲淋,矮下去不少。墙基下,是一层经年落下的虚土。虚土里,刚出壳的绿豆蝇只露出一个晶亮的脑袋,在温暖的虚土里安然地睡眠。细看起来,密密分布的绿豆蝇像葵花盘上密实的葵花籽儿。我恶作剧地将一泡尿洒在了虚土上。尿水很黄,很骚气,还有一股安乃近的药味儿。尿水把绿豆蝇的家冲得七零八落,几只绿豆蝇在泥水中挣扎,更多的绿豆蝇疾冲而起,一飞冲天。一只蝼蛄在尿水中像喝醉了酒,头摇尾巴晃地,不知何处安身。
太阳落下去了。窗外,枣树的嫩叶不再发亮,变成了深绿。土房里光线很差,屋子里已是夜一般的暗。
枣花的甜腥味,更浓了。
上工的,上学的,都回来了,蜂巢里又是嗡嗡嘤嘤的热闹。
我奶奶说:“病是三分治,七分养。得吃饭,一天不吃饭能中,给孩儿煮个鸡蛋吧。”
病床上,我虽一声未出,可内心里却瞬时充满着幸福感。不仅是家人的关心,能吃一颗鸡蛋哪!
鸡蛋可不是随便能吃的,一大家子人,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哪一样不是鸡蛋换来的?怎么敢随便吃呢!
我妈拿来了煮好的鸡蛋。五瓦的昏黄电灯光照着这颗鸡蛋,白白的蛋壳泛着光。在我眼中,那是圣光。像自带光的神祇。
我嘴里已泛起了涎水,喉头不由自主地蠕动着,伸手去迎接这颗泛着圣光的鸡蛋。我妈把鸡蛋放在了我的手心里,我激动,加之一天没进食,体虚,手一哆嗦,鸡蛋掉在了地下。
我妈身后,我姐,我弟,我妹妹,几双贪婪的眼睛灼灼发亮,像发现了猎物的狼。我妈回身瞅一眼,骂:“一群饿死鬼!”
我妈从地下捡起鸡蛋,再次递给我,说:“快吃喽!”
就像经年后我学习过的那个哲学名句:“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再次拿到手中的鸡蛋,已不是原来那颗泛着圣光的鸡蛋——蛋壳儿上沾了尘土,且布满了细细的裂纹。圣光没有了,这颗鸡蛋变得普通,丑陋。我内心里对这颗鸡蛋的期望一落千丈。我其实已不想吃这颗鸡蛋了。但我清楚,不吃的话,会惹大人不满。我歪着身子,剥下蛋壳,将鸡蛋咬了一小口。这一口主要是蛋白,蛋白入口滑润,口感还好;我将剩下的大半颗鸡蛋一下子塞进了嘴里,嚼一下,蛋黄嚼碎了,感觉象是沙子般的干涩,嚼一会儿,又像粘湿的泥一般糊在口腔里。我下咽时,如泥般的蛋黄卡在了喉间,噎得我眼睛发黑。
清早,一觉醒来,我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很饿。我明白:我的病彻底好了。我套上衣服,敞着怀,连扣子都没顾得上系,就往厨屋跑去。我左手拿一个玉米面饼子,右手拿一根咸菜条,狼吞虎咽。
这时,大队院里的高音喇叭响了。高音喇叭里播放的,是我们前不久才学过的一首歌:《社员都是向阳花》。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藤儿越肥瓜越甜,藤儿越壮瓜越大……
我吞下嘴里的黄饼子,跟着高音喇叭里的歌唱起来:“公社的青藤连万家,齐心合力种庄稼;辛勤庄稼好,心齐力量大……”爹看着闷葫芦似的我今天突然放声唱歌,诧异,欣喜。我爹说:“日娘,红全的药真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