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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诗让草族在荒谬中有容身之地

2020-07-14江苏王珂

名作欣赏 2020年28期
关键词:夹缝全诗官场

江苏 王珂

近年中国诗坛出现了官员(公务员)热衷于写现代汉诗(新诗)的现象,以在公安系统任职的优秀诗人侯马为例,伊沙很早就这样评介侯马:“他从容不迫地写下了生存的窘境与尴尬,那份累。”侯马出版过《金别针》《随便吻一下》《精神病院的花园》等,尤其是诗集《他手记》影响颇大。存在主义哲学家加缪认为:“荒谬产生于人的需要与世界无理的沉默之间的冲突。”诗是人的需要与世界无理的沉默之间的一座彩虹桥,能够驱逐荒谬,诗家语为人的现实存在和精神存在提供了无数可能和有效手段,满足了人的现实需要和理想需要。加缪在《西西弗斯神话》开篇语的第一段这样写道:“真正的哲学问题是自杀问题。决定是否活着是首先问题。世界究竟是三维的或思想究竟有九个还是有十二个范畴等,都是次要的问题。”王立世生活在中国的“中部”太原,在公务员阶层中,他的“职位”也处在“中部”,是“处级”,所以他的诗更关注“生存”。

把王立世三首诗的题目串联起来,就可以呈现出他的“中部”。生存境遇:让《这倒霉的梯子》在《夹缝》中成为《永恒之物》。《这倒霉的梯子》全诗如下:“上天堂时/有人把它撤走/下地狱时/有人又把它搬回”。《夹缝》全诗如下:“夹缝里的草弯着腰/夹缝里的花低着头/夹缝里的空气异常稀薄/夹缝里的鸟鸣已变调/夹缝里的阳光都被折射过/夹缝里的风如箭/夹缝里的雨像子弹/夹缝,夹缝/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安身之地”。《永恒之物》全诗如下:“花落了/花枝还在//鸟飞了/天空还在//水流走了/河还在//我辞世时/容身之地还在”。三首诗揭示出了特定时期“官场”的“真相”及“官员”的“处境”。伊沙评价《夹缝》说:“我的同龄人王立世先生是那种身在体制内的诗人,这让本诗的阅读变得更有意思,作者能够意识到自己身处‘夹缝’之中,并对此‘夹缝’有了一组具体、生动、鲜活、形象的描述,貌似大彻大悟了,然而,笔锋并未一转,继续顺势向前,结语是‘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安身之地’——一个大降调的结尾,完全出乎意料,大实话说得令人无语。”

王立世的“官场生态写作”让人尤其是有“官本位”思想的局外人知道了“当官”,特别是“文化人”当官的“酸甜苦辣”,更让官员读者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这是一种“身份感”的确定,这种写作源自人的“身份感的需要”。“人可以被定义为一种能说‘我’的动物,能够意识到作为一个独立存在的自身……‘我怎么知道我就是我’这是一个以一种哲学的方式表达出来的问题,是由笛卡尔提出来的,他是这样回答了这一身份感的问题的。他说:‘我疑故我思;我思故我在。’”

我“诗”故我在,通过写诗,王立世满足了自己的身份感需要,寻找到文人如何在政治化的官场中保持文人的艺术化操守的技巧。邹容在《革命军》总结出“中国古代文人官员”的十大“标配”:“中国士人,又有一种岸然道貌,根器特异,别树一帜,以号于众者,曰汉学、曰词章、曰名士。……名士者流,用其一团和气,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声通律,六品官阶,七言诗句,八面张罗,九流通透,十分应酬之大本领,钻营奔竞,无所不至。”“三斤酒量”“五声通律”“六品官阶”“七言诗句”更是“中下层官员”的“标配”。一些率先觉醒的清朝官员意识到格律诗和楷书的“无用”。如冯桂芬说:“聪明智巧之士穷老尽气,消磨于时文试帖楷书无用之事。又优劣得失无定数,而莫肯徙业者,以上之重之也。”李鸿章也说:“中国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武规悍卒,又多粗蠢而不加细心。以致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无事则嗤外国之利器为奇技淫巧,以为不可必学;有事则惊外国之利器为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不知洋人视火器为身心性命之学者数百年。”会格律诗和楷书仍然是清末民初文人的“标配”。这些“标配”可以帮助当事人解决“身份感问题”,减少人的,尤其是特殊人群,如官员的“身份焦虑”。这是近年官员写作流行的重要原因。

“身份感的问题,并不像人们通常所理解的那样,仅仅是一个哲学的问题,或者是一个与我们的头脑和思维有关的问题。了解身份感的需要源于人类存在的状况……人们冒着生命危险,放弃自己的爱,舍弃自己的自由,牺牲自己的思想,为的就是成为群体的一员,与群体协调一致,并由此获得一种哪怕是想象的身份感,这样的事实难道不是再明显不过了吗?”世界卫生组织把人的健康标准分为身体健康、精神健康和有无良好的社会适应能力,现代行政管理制度下的公务员(官员)需要这三方面的,尤其是社会适应能力方面的健康。

王立世的很多诗都在探讨身为官员的自己“是否有容身之地”及“如何容身”。他的《草族》是在为像他这样的“中下层官员”“命名”,在探讨这一阶层的生存策略。这个阶层的成员更多是官场中的“文人”,更准确点说是官场中的“诗人”。《草族》全诗如下:“我不沾花/但惹草/春天里/我不在花下/而在草里/多少年了/我与花保持足够的距离/而与草不分你我/我与草像兄弟/更像情人”。这里的“我”有文人的操守和诗人的个性。《孤独之一》也写出了“草族”的特立独行。全诗如下:“人们都朝北/我却朝南/我没有话可说/我有话也不知和谁说/我根本就不想说话/这是我短期内走不出的孤独/这也好,没人和我争氧气/没人和我抢空间/天地间独来独往/唯我独尊”。如果把官场比作“花族”,正是因为有强调独立人格的“草族”的存在,官场生态才更健康。或者说正是因为“草族”中有“现代意识”和“现代精神”的现代国人,准确点说是现代文人,“花族”才能承担起建设现代国家的历史重任。但是,不得不指出的是,如同世界卫生组织结论说的人有三个指标:身体健康、精神健康和社会协调能力。“独来独往”“唯我独尊”的文人生存方式并不是现代健康人,尤其是优秀人的生存方式,并不适应现代社会。建设现代国家更需要健康人和优秀人,像《草族》《孤独之一》这样的诗作既是在提醒自己,也是在警醒别人,具有特殊的现实意义,说明诗人坚持了正确的写作伦理。

王立世还通过写乡土诗来确定自己省城公务员的身份,并以此来获得诗歌治疗的效果。他越写乡土诗心理越健康的一大原因是他不像很多来自乡村的都市诗人那样怀旧,那样时时宣称“我是从村里出来的”,以此证明自己的“纯洁”。他热爱生养他的素朴乡村,也不会轻易否定繁华都市的现代工业文明带给人的幸福。他说:“我出生在乡村,最初的生命记忆是关于乡土的,那里也有矛盾,相对于城市的激烈和复杂,更接近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纯净温暖平和静谧人性。我写乡土诗有对城市灯红酒绿、物欲横流、道德滑坡、人性沦落无声的反拨和批判,但不是对现代文明的否定。在城市享受着很多乡村没有的公共服务,但也有被城市病折磨的迷惘和困惑。如果真正让我们返乡,恐怕已经无法适应。……乡土诗确实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危险倾向,就是有意营造一个敌对和扼制现代文明、麻痹人精神和意志的温柔梦乡,让你沉浸其中乐不思蜀,不思进取。如果我们都逃避一个公民应尽的责任,城市谁来建设?现代化如何实现?我们既要看到乡土诗纯净的一面,也要看到它的副作用,应该用现代眼光观照乡村的发展变化,用现代观念和精神改良缺钙的乡土诗。……我的《井》《毛毛虫》以及《小麦如是说》表面上看是乡土诗,实质上是写人性的压抑和人的异化。”

近年他喜欢用现代眼光观照都市“官场”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千变万化,记录“草族”们的日常生活来反映“文人官员”或“诗人官员”的现代心态,写出他们的敏感与焦虑。官员每年都要体检,他的《体检报告》全诗如下:“我胆小、怕事/上帝悄悄放了几块小石头/为我壮胆/我多愁善感/上帝怕我受伤/又在肝上包了一层薄薄的脂肪/我多嘴,看见不平事就想多说两句/上帝怕我祸从口出/在右侧甲状腺安了一个节结/遇事,我爱激动/常常热血澎湃/上帝,让的心跳放慢了速度/上帝都是为我好/要不,他一狠心/就会让我痛不欲生,或者早早完蛋”。喝酒是官员的日常生活,甚至是常规工作中的重要内容。《酒局》写出了“文人官场”酒局的真相:有“局”(阴谋)更有“情”(真情),有“文人相轻”更有“惺惺相惜”。今日官场的良性生态如同诗中所写的“酒局”,有竞争更有协作。全诗如下:“没有酒的局不能叫局/太一本正经,语言的水分和杂质/毁了语言,逢场作戏/戏里只有道具,没有内涵/落幕与开场一样无聊//酒长着手,探身摘掉/众多虚伪的面具,露出/最初的原形。酒是好东西/能使我们放下重重顾虑/倒出胸中积郁的块垒,卸下/压迫身心的顽石,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感,说不上/是痛苦,还是幸福/是成熟,还是幼稚/是看破红尘,还是被红尘淹没/这当中,总要牵涉那些/让我们耿耿于怀的伪君子/像魔术师,一心想着/把我们的白天变成黑夜/这是成长的背景,有时/又化成排山倒海的气势//酒像雨一样,淅淅沥沥/下了一个晚上,谁也没淋湿/反而感到内心从未有过的晴朗/因为,我们用看不见的阳光/驱散了窗外的黑,人生的冷/用白天覆盖了夜晚/用友情填补了无情”。《给张三的诀别诗》写出了官场反腐败斗争中官场同僚的真实心态,全诗如下:“张三姓张没有错/张三名三也没有错/错就错在他既姓张又名三/这姓与这名一勾结越来/就坏了大事//我绝对不学张三那叼样/也不跟他走一条道/冤家路窄,也只是点点头/一笑而过,最多说半句不疼不痒的话/另半句要害得使劲往肚里咽//果然不出所料/张三出事了,进去了/一下蔫了,硬不起来了/这时我真想见见他/看看他在里面与外面有啥区别/还是算了吧/免得别人误认为我幸灾乐祸/其实,他进去了/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早该进去了/晚进去几年,又干了很多坏事/也坏了我的好事/现在他进去了/我也不计较他什么了/计较也没什么用了/就当世上没这个人/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当我们不认识”。

尽管倡导官员生活的艺术化,但是毕竟隔行如隔山,官员过的当然是“政治生活”而不是“艺术生活”,官员关心的自然是“政治”而不是“艺术”。近年诗歌界流行的官员写作证明了卡西尔的结论颇有道理:“政治生活并不就是公共人类存在的唯一形式。”在“文人官员”王立世身上,既有政治生活浸染出的举子文人的保守特点,也有艺术生活陶冶出的才子文人的开放优点。

2019 年3 月16 日,为了完成我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课题“新诗的现实功能及现代性建设研究”,我专程去山西太原,采访了董耀章、梁志宏、毕福堂、潞潞等任过文学刊物诗歌编辑的“专业诗人”。为了弄清近年新诗坛客观存在的官员写作,完成我的“中国新诗生态调查”课题中的子课题“官场生态诗调查”,我特地在山西省人大会议中心采访了在省委编办任职的“业余诗人”王立世。请他谈谈他的人生经历,并问他有哪些重要事件,尤其是他的公务员职业对他创作的影响。他告诉我说:“我的经历比较简单,1966 年出生于山西省山阴县一个干部家庭,15 岁初中毕业后考上了朔州师范,18 岁就成了一名中学教师。后来因为发表过一些文章,调入山西省残联机关工作,为残疾人这个最困难的特殊群体服务,这期间对人性、人道、人际有了更深刻的理解。30 岁时被山西省人事厅录用为公务员,分配到编办工作,多次参与行政体制和事业单位改革,转眼已经二十多年。我的理想本来是当一名记者或编辑,阴差阳错地搞了行政管理,不论在哪个岗位上我都非常敬业,也为我的诗歌创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有些评论家把我定位为批判现实主义诗人或新现实主义诗人不无道理。”这段话有助于理解“处级诗人”王立世的“官场生态诗”的价值。

①伊沙:《一个都不放过》,青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50 页。

②〔英〕莱恩·多亚尔、伊恩·高夫:《人的需要理论》,汪淳波、张宝莹译,商务印书馆2008 年版,扉页。

③〔美〕理查德·坎伯:《加缪》,马振涛、杨贤学译,中华书局2014 年版,第65 页。

④⑩⑫ 王立世:《为灵魂而写作——在线作家》,http://m.chinawriteronline.com/show.8346/htmf?from=timeline.

⑤〔美〕埃里希·弗罗姆:《健全的社会》,王大庆、许旭虹、李延文、蒋重跃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 年版,第58 页。

⑥邹容:《革命军》,华夏出版社2002 年版,第18 页。

⑦⑧郭廷以、刘广京:《自强运动:寻求西方的技术》,〔美〕费正清:《剑桥中国晚清史1800—1911 年》上卷,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译室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 年版,第544—556 页,第551 页。

⑨〔美〕E·弗洛姆:《健全的社会》,孙恺详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年版,第57—58 页。

⑪〔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年版,第8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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