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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明代拟话本集《石点头》的心理描写艺术

2020-07-14程锦圆中央民族大学北京100081

名作欣赏 2020年23期
关键词:内心心理

⊙程锦圆[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

明代兴起的拟话本小说是文人模拟说书形式创作的短篇白话小说,标志着宋元时期兴盛的讲唱文学逐渐脱离了口头创作阶段,向案头文学转变,具有较高的文学性。《石点头》作为“三言”“二拍”之后一部重要的拟话本集,在继承前人“白描绘心”式人物描写的基础上,更直接深入地展现人物复杂化、个性化的心理状态和内心活动,力求“具象地写出人物一言一行的心理依据”,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中国古典小说在心理描写方面的匮乏。

韩南认为,《石点头》的作者天然痴叟是除兰陵笑笑生以外的白话小说作家中第一个充分注意描写内心世界的人。《中国通俗小说鉴赏辞典》也写道:“就具体的表现手法而言,大量的心理描写是这本短篇小说集首先可以称道的。”尽管研究者们已经注意到《石点头》在人物心理描写方面的突出表现,但就其心理描写艺术展开的专门论述还不够全面。本文将从技法、内容和价值三个方面对《石点头》的心理描写艺术进行系统、深入的分析研究。

一、心理描写的多种技法

《石点头》的心理描写以大量内心独白为主,综合运用丰富的技法,细腻传神地展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呈现出较高的艺术技巧。尽管这些心理描写相比同时期的西方小说仍显稚嫩,但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以往心理描写的困局,在中国白话小说人物描写心理化、细节描写向内转的发展道路上具有开拓意义。本文选取《石点头》最突出的三种心理描写技法进行分类研究。

(一)运用引语,展现人物内心独白

欧阳代发在《话本小说史》中指出,《石点头》“以大量人物内心独白的细致铺写取胜”。内心独白能够直接向读者袒示人物的所思所感,是《石点头》中最重要、最普遍的一种心理描写手段。而就叙述技巧而言,人物引语的巧妙组合有助于更灵活、自然地展现人物内心独白,《石点头》主要采用了以下三种类型的引语。

1.直接引语

直接引语是《石点头》最常用的展现内心独白的引语形式,需要借助程序化的引导词,如“自嗟自叹道”“想道”等,并在双引号的圈定下逐字逐句地叙述人物内心所想,人称和时态都以人物本身为基准。以第三卷《王本立天涯求父》中王珣的一段内心独白为例:

(王珣)左思右想……自嗟自叹道:“常言有子万事足,我虽则养得一个儿子,尚在襁褓,干得甚事。又道是田者累之头,我有多少田地,却当这般差役。况又不曾为非作歹,何辜受这般刑责,不如撇却故乡,别寻活计。只是割舍不得妻子,怎生是好?”又转一念头:“罢罢!抛妻弃子,也是命中注定。事已如此,也顾他不得了……”

直接引语有利于清楚地展示人物的思考过程,但也存在表达局限。其一,直接引语往往只能表现同一人物单一的心理活动从发生到结束的过程,一旦涉及相互抵触的内心冲突,就不得不中断话语,用“转一念头”等引导词实现转折和衔接,妨碍了人物思维的连贯性。其二,用直接引语逐字再现的心理活动总是明确清晰、逻辑严明,如有一个明确的交流对象。如上述引文不仅一字不差地记录了王珣内心的分析推理,还引入了语典和谚语,这种思想过程明显有悖于实际生活中人的心理活动状态。

2.自由直接引语

运用自由直接引语展现内心独白,可以省略引号和引导语句,使第三人称的叙述语流自由地“滑翔”进入第一人称的人物内心世界。就叙述功能而言,自由直接引语摆脱了程式化引导词的束缚,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直接引语的表达局限,将人物的凝想思维发展为联想与畅想思维,使读者不知不觉地游走于人物的外部描写与心理描写之间。如第九卷《玉箫女再世玉环缘》:

韦皋正反背着手在牡丹花下,团团的走来走去的,想着玉箫,恨不能一时到手。又想荆宝情况甚厚,恐看出诗句意味,恼我轻狂无赖。又怕玉箫嗔怪挑拨他,在荆宝面前,增添几句没根基的话。这场没趣,虽不致当面抢白,我却无此颜脸见他。

上述引文的画线部分为自由直接引语,基本实现了与正常叙述流之间的自然过渡,没有造成叙述层的明显断裂,显示出作者较高的写作技巧。在这种叙述模式下,人物外部描写可以自然转入内心活动的直抒,多种不同的心理亦可灵活地交叉进行,而不必受“转一念头道”等引导词的束缚。韦皋对玉箫春心荡漾却不得不顾及礼法,急于得手又自觉羞愧,复杂的内心活动在自由的语式变化中形成了跌宕起伏的层次感。自由直接引语的使用让人物能够在故事叙述流中解释自我,展现了心理活动的曲折性,提高了内心独白的自由度。

3.自由间接引语

通过自由间接引语展现人物内心独白,同样可以省略引号和引导语句,引语部分的时态与人称均与叙述语保持一致,是叙述者对人物内心进行的臆测性表达。这种引语形式如“双声道”一般,可以在人物的心理活动中不露痕迹地介入叙述者的评论,读者“听”到的则是人物与叙述者两个声音的合作表达。如第二卷《卢梦仙江上寻妻》中的两例:

(1)妙惠听了,明白公姑只贪着银子,不顾甚么礼义,说也徒然。想了一想,收了泪痕。

(2)此时妙惠已决意自尽,思量死路,无过三条:刀上死伤了父母遗礼,河里死尸骸飘荡,不如缢死倒得干净。

在上述两条例文中,作者以描述和解读的方式展现妙惠的内心独白,融入了带有评论性和揶揄色彩的语言,在表现妙惠的心理活动时揭露了公婆二人贪图钱财、不顾礼义的粗鄙劣性;三种自尽方式的取舍既是妙惠自己思量的结果,也是叙述者传统封建观念的表现。自由间接引语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剖析没有直接引语的可信度高,一定程度上拉大了读者和人物的距离,但可以在无形中融入作者的态度,使读者觉察出叙述者的介入,具有说书场合的叙事特色。

(二)结合韵文,间接刻画心灵世界

作为一部拟话本集,《石点头》仍然遵循话本小说“韵散结合”的文体特征,“韵”的部分普遍存在于叙述层和故事层中。作者安排故事中的人物在情绪爆发的情况下创作诗词,借助韵文传达内心感受,从而间接描写人物复杂的意识活动,这是在故事层使用韵文的一种常见手法。

在第二卷《卢梦仙江上寻妻》中,卢梦仙之妻李妙惠被逼无奈只能改嫁。自从当年闻听丈夫亡故,至今了无消息,而妙惠宁死也要为丈夫坚守贞洁,她在和新夫谢启的母亲艾氏外出游玩时,由于思念丈夫而迷茫恍惚、肝肠寸断,于是在金山寺壁上题诗一首,表达哀痛的情思:

一自当年折凤凰,至今消息两茫茫。盖棺不作横金妇,入地还从折桂郎。

彭泽晓烟归宿梦,潇湘夜雨断愁肠。新诗写向金山寺,高挂云帆过豫章。

这首诗是李妙惠心灵世界的外现,类似的情况在小说中多次出现。需要说明的是,这些诗词韵文通过人物“题”或“吟”的形式呈现,已经被故事中的其他人物“看到”或“听到”,不再是潜藏于内心未经表达的语言,严格意义上已不属于心理描写的范畴。但由于小说中“散”的部分采用了日常口语交流的白话,而韵文是经过了艺术加工的语言形式,与口语的直白表达之间存在一道无形的屏障。作者借助这道屏障将诗的真意隐藏在人物内心里,小说其他人物以及面对文本的读者都需要经过一番“细玩”才能体会这层真意。且韵文本身具有较强的抒情功能,古人常借以曲折地展现个人精神世界,“以诗言志”能够充分表达人物的思想感情。就这种阐释角度而言,韵文起到了间接刻画人物内心的作用,可以将其归为心理描写的技法之一。

(三)描写梦境,透露人物精神状态

韩南指出天然痴叟“在小说中把梦解释为思想紧张的产物,也就是心理状态的透露”。在《石点头》中,作者往往将梦境和梦醒后的内心独白结合起来,通过“梦”之虚幻折射“思”之真实。这是一种剖析人物精神状态和心理愿望的特殊技法。此处聊示一斑,以例其余。

第十三卷《唐玄宗恩赐纩衣缘》描写了一段桃夫人的梦境:桃夫人侥幸得到唐玄宗的召幸,却被杨贵妃赶来打断。桃夫人惊惧之下隐藏起来,不料竟被杨贵妃识破,桃夫人险些受死,玄宗不作理会。作者在文中具象化地叙述了这一梦境,使其具备相对完整的情节。桃夫人在深宫中虚度青春的愁闷和痛苦、对杨贵妃隆宠的恐惧和怀恨等精神创伤在梦境中不自觉地再现。“杨妃你好狠心也,便是梦中这点恩爱,尚不容人沾染,怎不教人恨着你”。这是桃夫人梦醒后的内心独白,暴露了她由于现实困境而产生的心理活动。从后续情节的发展可知,作者消解了梦境预示吉凶的象征意义,只是将其作为一种透露人物精神状态的艺术手段,将桃夫人清醒时不便暴露的隐秘心理揭示出来。

二、心理描写的丰富内容

在巧妙组合多种技法的基础上,《石点头》加大了对人物内心的刻画力度,逐渐从古典小说的心理描写困局里挣脱出来,呈现出某种“过渡性”的特征——既存在对单一心理活动的浅层次、模式化刻画,也有对人物丰富多变、细腻复杂的心灵世界相对成熟的展现。

(一)“行动-心理-行动”的固定格局及其突破

1.以解决问题为目的的思考过程

有相关研究指出,在《金瓶梅》《红楼梦》等明清时期的白话小说中,大部分人物描写遵循着“行动-心理-行动”的格局。《石点头》的很多心理描写也可以套入这个固定格局,是诠释人物行动、联系前后情节的重要一环。

如《石点头》第三卷《王本立天涯求父》中,张氏在丈夫避役远走后思考如何敷衍官府,并在心中筹划了一个具体可行的方案:“丈夫原说里长逃避,甲首代役。差人来时,只把这话与他讲说。拼得再打发个东道,攒在甲首身上便了……”两日之后,官府果然“差人来拘”,张氏依照既定计划,道出丈夫受比不过选择远避的原委,并送了差人一份酒钱,成功避免了麻烦。类似的“行动-心理-行动”结构在《石点头》中并不少见,人物往往为了解决某一具体问题而展开思考,在心里确定行动方案后依计施行。此类心理描写显得比较刻板,只是叙述者借助人物视角对其行为做出解释的工具,同时心理活动也代替了后续情节的交代,兼有预叙情节的作用。

2.与人物行动无直接关联的内心独白

《石点头》中存在一些突破了上述固定结构的心理描写,安排人物展开与行动无直接关联的内心独白。这类心理描写出现的频率并不高,但已不再需要具体事件的诱发,扩大了对人物内心世界的表现范围。例如,在第九卷《玉箫女再世玉环缘》中,韦皋在姜使君家里独坐无聊,尚不面临实际问题,却不由得忆起了往事:

人生在世,若非出将入相,这文经武略,从何处发挥?……怎得使这班眼孔浅的小人,做出那前倨后恭的丑态?……岳母苗夫人,这般看待,何日得扬眉吐气,拜将封侯,教他亲见我富贵,在丈人面前,还话一声。……淑芳小姐贤惠和柔,工容兼美。没来由成婚未久,一时间赌气出门,抛别下他,孤单悬望,我在此又挂肚牵肠……

这段内心独白充分展示出跳跃的思维和复杂的情绪,表达了韦皋壮志难酬的感慨、居于人下的不甘、对家人的愧疚和对妻子的思念,人物形象显得更加丰满。韦皋想到此处“忽见玉箫”,便自然转换到与玉箫的交流中,随后发生的事件与上述思索并无直接关联,即使删去这段内心独白也不会对情节的连贯产生实质影响。心理描写不再只是铺展情节的工具,作者的叙述重心由情节转向了人物。

(二)描写情绪的简单模式及其突破

1.因袭传统,用情绪概括词进行分类叙述

传统小说习惯用喜、怒、惊、哀、忧、惧等单字分类概括人物情绪,并以“又……又……”或“一……一……”的固定句式表现出来。《石点头》中也有大量的心理描写采用了这种模式,如第三卷《王本立天涯求父》中的两例:

(1)张氏此际,又悲又喜。悲的是丈夫流落远方,存亡未审;喜的是儿子小小年纪,却有孝心,想着不识面的父亲,后日必能成立。

(2)王原听了这话,一喜一惧。所喜者田横二字,已符所梦,或者于此地遇着父亲也未可知。所惧者资费已完,进退两难,或该命尽于此。

在上述两段引文中,作者注意到人物在某个瞬间不同情绪的同时流露,沿用“又……又……”或“一……一……”的句式进行总体概括,并将其分类细化,用“……的是”或“所……者”的句式(“……”的部分均为“喜、怒、惊、哀、忧、惧”等情绪词)分条叙述不同情绪的产生缘由。这种从细处落笔的写法超越了过去粗线条的描写,体现了作者对内在世界挖掘深度的加大,但仍没有摆脱句式的束缚,只能描写不同情绪同时存在的心理状态,无法呈现复杂多变的内心感受。

2.发展创新,刻画纷繁复杂的情绪变化

为了描写百感交集、不断变化的复杂情绪,作者突破了上述固定模式的束缚,在正常的叙述语流中,搭配外部形态的描写,综合运用情绪概括词、比喻等修辞、多种形式的引语等表现手法,让复杂情绪在不断变化中形成巨大的情感张力,使心理描写更加贴近人物内心活动的原貌。第二卷《卢梦仙江上寻妻》中有典型的一例,足见作者的心理描写功力已达到了较高水平:

(卢梦仙)行过方丈,抬头忽见壁间妙惠所题之诗,又惊又恨,却如万箭攒心。细玩诗中意味,知妙惠立志无他,方姨娘之言,果然不谬。但已落在人手,无从问觅,怎生奈何。……此时已无心玩景,急便下船。将诗句写出把玩,不忍释手,直至欷歔涕泣。虽则出使官府,威仪显赫,他心中却是丧家之狗,无投无奔一般。

作者先是沿用了传统小说的固定句式,用“又惊又喜”概括了卢梦仙看到妙惠之诗时的两重情绪,但后续的描写并没有落入俗套。“如万箭攒心”这一比喻形象地刻画出卢梦仙在“惊”“恨”之余的痛心。随后,叙述语流顺畅地滑入自由间接引语,表明卢梦仙在仔细体会诗意后明白了妙惠坚守贞洁的决心,打消了之前的怀疑,一个“果然不谬”传达出心中疑虑得到消解后的释然。可即便如此,妙惠已嫁作人妻、失去音信,卢梦仙又落入了一片无奈与茫然之中。如此复杂情绪郁结于心,早已失去了赏景的兴致。作者又通过“不忍释手”“欷歔涕泣”等外部形态的描写折射出卢梦仙心中感伤、思念、憾恨、自责等多种感受的交织,与表面的风光正相反的是他内心“如丧家之狗”一般的空虚、颓废和迷茫。

可见,作者对人物心理的描写已不再局限于用情绪概括词进行分类叙述的固有模式,而是运用自由的语式和多种表现手法拓展人物的联想与畅想空间,使人物的心理活动更贴近于现实生活,展现出纷繁复杂、瞬息万变的原生态状貌。

(三)对客观叙述对象的心理活动及其突出特征的呈现

由以上论述不难看出,《石点头》的作者善于把握人物心理活动的特点和规律,在创作实践中逐渐挣脱出古典小说心理描写的固有模式,以自由灵活的语句深入剖析了不同情况下的心理状态。人物内心的思想和情感在真正意义上得到了作者的关注,成为客观叙述对象,这是心理描写趋向成熟的重要标志。作者天然痴叟对内在世界的挖掘达到了一定的深度和广度,故事中人物的心理活动呈现出以下几个突出特征:

1.对话性与矛盾性

同一人物从多个角度考虑问题、进行多种行动方案的比较或在不利情况下进行自我安慰时,常如人格分裂一般展开相互抵触的内心独白,内心似有不同声音进行激烈的辩驳,呈现出明显的对话性与矛盾性。带有这种特征的心理活动在直接引语中需要通过“转一念头道”等引导词分为前后两段。如上文提到的王珣,一方面计划着离开故乡逃避刑责,另一方面又难以割舍妻儿,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转一念头”,便将抛妻弃子看作命中注定,内心如有另一声音提醒他事态紧迫、已无暇顾及妻儿。这样前后矛盾的心理实际起到了缓解负罪感的作用,帮助王珣在宽慰自己的同时顺利做出了远走避役的决定。

而运用自由引语则可将内心矛盾以交叉融合的方式展现出来。在第九卷《玉箫女再世玉环缘》中,作者通过自由的语式变化,描绘出韦皋的多重考虑互相冲击的情形,他既在意正人君子的形象,又急于得到玉箫;既期待玉箫看出情诗中的意味,又害怕显得轻狂无赖、丢了脸面……如此这般在多个相互抵触的想法间徘徊不定,生动地反映了实际生活中普遍存在的人的自我矛盾。

2.递进性与可转化性

随着情节的推进,作者不断观照人物内心的发展,突显了心理活动的递进性和可转化性。在第九卷《玉箫女再世玉环缘》中,韦皋离去后,玉箫的心理发展路径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1)(玉箫)不觉捶胸流泪道:“韦郎不第,眼见得三年相会之期,已成虚话了。”嗟叹一会,又自宽解一番,指望后科必中。

(2)五年来会的话,又不能矣。罢,罢!我也莫管他中不中,只守这七年之约便了……韦郎虽不中,如何音信也不寄一封与我?……真好狠心也,真好薄幸也。

(3)韦郎此际不至,莫非不来矣。

玉箫盼望韦皋“科名早遂”与之相会,于是春榜一放便急切地查看题名小录,却发现上面并没有爱人的名字,于是产生了上述引文(1)处的心理活动。面对韦皋的落榜,她的伤感失落之情顿生,却又在自我安抚中重新燃起希望。然而韦皋在后科仍未中榜,玉箫的内心随即发生变化〔见引文(2)〕。伤感与失望愈加浓烈,玉箫对韦皋科举及第已不抱期待,只求他遵守七年之约与她相见。思虑至此,玉箫对韦皋的失联产生了怀疑,思念的同时生出埋怨之意。直到七年已过,仍不见韦皋出现,玉箫的内心再次发生变化〔见引文(3)〕。至此,伤感、失望与思念之情已达到极致,玉箫对韦皋的归来彻底失去信心。作者敏锐地抓住人物心理的行进轨迹,有层次地描写出内心活动递进与转化的过程。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情节的发展,从热心期盼到失去信心,玉箫的负面情绪合乎逻辑地走向顶峰,精神支柱的倒塌最终导致她香消玉殒。

3.内在与外在的不一致性

古典小说常用的“白描绘心”只能暗示浅层的心理活动,人物的深层意识则无法通过肉眼可见的外部形态变化映现出来。当内心活动与外在表现不一致时,清楚直观的心理描写就显得尤为重要。如第三卷《卢梦仙江上寻妻》中,卢梦仙衣锦还乡,却得知父母已将妻子妙惠卖给了谢启。面对父母的再三道歉,他伪装了一种与内心真实想法截然相反的外部反应:

梦仙外貌佯言:“妻子如衣服,穿一层又一层,何足介意。”心中却想:“父母多大年纪,如何作事恁般苟且!这桩事体,倒贻笑乡里。”

卢梦仙内心瞧不起父母因为贪财而逼迫妙惠改嫁的苟且行径,但出于孝道、体面等原因不能坦然表达出来,只好佯装毫不介意以安抚父母。作者在此处运用了说书场合谐谑、揶揄的笔调,借人物视角揭露了卢梦仙父母贪图小利、见识短浅的粗鄙本质,通过人物的内外反差塑造了一个既明白事理又孝顺父母的人物形象,形成了讽刺艺术的张力。

三、心理描写的重要价值

大量的心理描写在《石点头》这部作品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其一,心理描写是人物描写的多种艺术手段之一,首先为刻画人物形象服务。与以往粗线条的外部素描不同,《石点头》更深入细致地展现了人物内心世界,丰满了心理活动主体的形象。其二,心理描写常常出现于故事的重要节点,具有诠释人物行动的重要意义。以第五卷《莽书生强图鸳侣》中的紫英为例,一个大家闺秀倾心于风流公子莫谁何,内心封建礼教的观念和对自由恋爱的向往形成了尖锐的冲突,这种心理既是动力,也是阻力,但阻力最终又转变为动力,对情节发展的辅助作用有曲折而微妙的显现。爱情一次次打败了礼教,封锁的心也逐渐开放,紫英的心理活动预示了故事的发展趋势,她与莫谁何的爱情终于开花结果。

此外,心理描写在《石点头》中还有黏合两条线索的特殊作用。《石点头》普遍采用两线交汇的叙事结构,当作者“话分两头”展开叙述时,分属于不同线索上的人物无法进行语言、行为等外部接触,但在精神层面仍然可以保持交流。心理描写既可以在一条线索的叙述中提醒读者另一条线索的存在,又可以将两条线索融合为一个整体,间接叙述不同线索中的人物发生的故事。以第三卷《王本立天涯求父》为例,王珣远走避役后,叙述分为两线,一线围绕妻子张氏和儿子王原在家中的生活展开,另一线讲述王珣奔走他乡并最终在寺庙中安身。

张氏在家独自抚养儿子,彻底失去了王珣的音讯,于是想道:“看起这个光景,果然立意不还了……却魆地里单身独往,不知飘零那处,安否若何……”通过这段内心独白,作者为另一条线索上的故事发展设置了悬念,王珣究竟“飘零那处”?“安否若何”?未知的情节吸引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勾起对另一条线索的牵挂。随后“话分两头”,叙述王珣从容愉悦的旅途生活,并描写了他在观赏美景时的心理活动:“我今脱了这苦累,乐得散诞几年,就死也做个逍遥鬼。难道不强似那苦恋妻子,混死在酒色财气内的几倍。”王珣的这段内心独白也提及了另一条线索中妻子和儿子“混死在酒色财气内”的留守生活,与他的潇洒自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里还有个故乡之想”呼应了前面妻子对他“立意不还”的推测。两个人物的肉体在时空中分离,心灵却能够产生交流。心理描写如同两条线索的黏合剂,在他们之间建立了微妙的联系。

相对成熟的心理描写是《石点头》在创作技巧方面的独特贡献之一,深入展现了人物的思想活动,为读者逐步打开纷繁复杂的精神世界,从内部塑造出了比宋元话本更加性格鲜明、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这表明拟话本的叙述重心正在由情节转向人物,逐步逸出了单纯的叙事和情节化的描写,是案头文学超越了讲唱文学、作家文学有别于民间文学的重要标志。纵观中国古代小说的发展历程,《石点头》不仅继承了话本文学的优良传统,还在心理描写艺术方面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有力推动了小说创作的人物描写心理化、细节描写向内转,是拟话本最后完成了从民间文学向作家文学飞跃的代表作品之一,也是古代小说文人化发展过程中的一个节点。

①“白描绘心”即通过语言、行为、神态等外部细节入手暗示人物内在的心理变化,与真正意义上的心理描写还存在一定差距。

②薛洪:《话说〈石点头〉》,见《明清小说论从(第四辑)》,春风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50—151页。

③⑫〔美〕P·韩南:《中国白话小说史》,尹慧珉译,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24页,第124页。

④㉓周钧韬、欧阳健、萧相恺:《中国通俗小说鉴赏辞典》,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66—267页,第266—267页。

⑤欧阳代发:《话本小说史》,武汉出版社1994年版,第295页。

⑥⑧⑩⑪⑬⑮⑯⑰⑱⑲⑳㉑㉒〔明〕天然痴叟:《〈石点头〉等三种》(中国话本大系),弦声等校点,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52页,第189页,第30—32页,第38页,第294页,第54页,第186页,第57-69页,第40页,第195页,第39页,第54页,第55页。

⑦凝想,指聚精会神地思考。联想,指由于某人或某物而想起其他相关的人或物。畅想,指敞开思路、毫无拘束地想象。由凝想思维发展为联想与畅想思维,强调作品中人物心理活动的内容丰富性与转换自由度得到提高。

⑨洪治刚:《自由直接引语与自由间接引语——小说叙述技巧漫谈之七》,《山花》1993年第2期,第74—77页。

⑭张蕾:《明清至20世纪四十年代长篇白话小说中人物心理描写的演进轨迹初探》,复旦大学2008年硕士论文,第66—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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