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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人生的镜像投射
——论张爱玲《传奇》中金钱书写的缘起

2020-07-14董汶倩中山大学广东珠海519000

名作欣赏 2020年23期
关键词:传奇张爱玲金钱

⊙董汶倩 [中山大学,广东 珠海 519000]

一、物价飞涨与惶惑不安

从表现形式来看,《传奇》中的金钱书写常以精确的数字直接显现,为人物活动提供了背景,但是这背景着重呈现的是1937 年上海沦陷后,普通人所遭遇的物价飞涨和经济紧张的困窘局面。比如《留情》中,敦凤给杨老太太说如今“栗子论颗卖”;《桂花蒸·阿小悲秋》中丁阿小在沦陷区的上海做保姆“三千块钱一个月,光是吃也不够”;相比普通人,1943 年底已经成为上海滩最红作家的张爱玲即使稿费丰厚,但在飞涨的物价面前也不值一提。上海的物价“以1936 年为基期,从1937 年6 月的115.0 上涨至1945 年8 月的9740247.7,即上涨约84800 倍,其中以米价而论,从1937 年6 月的11.3 元涨至1945 年8 月的150 万元,即上涨约132700 倍,比物价指数还要高出50%以上”。笔名为啼红的作者在小报上发表文章,“《天地》月刊与贵族血统之女作家一人有约,月致酬五千金,而女作家供给《天地》之稿,则平均每期总不出五千字(闻《天地》稿挤而篇幅有限,编者不欲多刊长稿),是千字之酬已逾千金”。若将稿费与物价对比,千金之酬也难抵万元米价。飞涨的物价给张爱玲的实际生活也造成了困扰,1943 年12 月的《天地》月刊第三期刊载了她的一篇文章《公寓生活记趣》,此文开篇便说:“……自从煤贵了之后,热水汀早成了纯粹的装饰品。”

张爱玲在《传奇》中书写的金钱形式多次指向高物价不仅因为她在沦陷区的确遭受了物价飞涨,降低了生活质量。在返沪之前经历过港战的张爱玲,也敏锐地觉察到物价飞涨导致了普通人的惶惑不安。《桂花蒸阿小悲秋》中的丁阿小难以承受孩子的教育支出,“学费加得不得了,此外这样那样许多花头,单只做手工,红绿纸金纸买起来就吓人”。《等》一文中童太太费尽心思花钱将丈夫从监狱救出,但是她的丈夫却说:“谁叫你救我出来?拿钱不当钱,花了这么些,我在里面蛮好的。”社会的经济状况是政治现状的直接反应,飞涨的物价之下涌动的是时局动乱的暗流,时人愿意待在监狱,都比在这世道快活。张爱玲之所以对社会的失序感和潜藏的危机感有敏锐的直觉,这与她于1941 年在香港中文大学就读时,恰好经历了港战不无关系,宋明炜曾论:“至于这场战争在她心理上的影响,整整一本《传奇》,哪一篇小说都脱不掉它的影响。”张爱玲在《烬余录》一篇中记叙了自己在“围城”十几日的遭遇:防空洞总挤满了人,历史教授佛朗士被枪杀,各处的防空机关只忙着争柴争米来喂养手下,而她“接连两天什么都没吃,飘飘然去上工”。在经历过朝不保夕的恐惧后,张爱玲选择从充满烟火气的日常生活中寻求慰藉,“我记得香港陷落后我们怎样满街的找寻冰淇淋和嘴唇膏。我们撞进每一家吃食店去问可有冰淇淋……”丰盈的物质生活是人们精神生活的保障,是在乱世中的踏实之物,能抚慰心灵的创伤。而彼时上海虽未发生激烈的炮火,但世道早已混乱不堪。《传奇》中具象的金钱数字显示的物价飞涨只是表象的能指(signifier),以此角度投射乱世中的人心才是真正的所指(signified),这也是张爱玲日常叙述的技巧。她并不似大多数写实小说将沦陷区上海的背景大肆渲染,甚至变成前景,她只是强调这背景中的物价,由此建构一个历史背景下普通人的“传奇”。

二、自私双亲与内心创伤

从具体作用来看,《传奇》中人物鲜明的形象离不开金钱话语的塑造和推动。金钱的力量常作用于主人公的双亲,对于金钱的算计暴露了他们自私自利的本质,与其光鲜的表面截然相反,丑父恶母形象跃然纸上。《茉莉香片》中聂传庆的父亲聂介臣整日与后母卧在烟榻前抽大烟,在烟榻上询问儿子有没有交学费后,与后母一唱一和,不仅说“没那个闲钱”给传庆请家庭教师补习英文,还用金钱对传庆进行精神打击;《花凋》中川嫦的父亲郑先生表面上是一个“带点名士派”的人,但是他不愿给女儿上学投资,自己却过着体面、有鸦片有女人的生活。张爱玲笔下父亲的形象与其父张志沂有高度重合之处,张志沂是晚清遗少,原本依靠祖上的遗产可衣食无忧,但由于喝花酒抽大烟导致经济紧张。张爱玲与张志沂因金钱所起的冲突与文本中父亲与子女因金钱所起的矛盾也有众多契合之处。张爱玲向张志沂要学费得不到回应,产生冲突时打女儿,在张爱玲病重时父亲也不管不顾,这些往事都被张爱玲记录在《童言无忌》《私语》两篇散文中,内容翔实,细节明晰。《童言无忌》中张爱玲直言不讳地表示自己对于金钱的喜爱以及享受金钱自给自足的乐趣,她解释这其中的原因:“也许因为这于我还是新鲜的事,我不能够忘记小时候怎样向父亲要钱去付钢琴教师的薪水。我立在烟铺眼前,许久,许久,得不到回答。”张爱玲使用了“我不能够忘记”这样的字眼来描绘向父亲要钱却许久得不到回应的尴尬场面,可见这件事对自尊敏感的张爱玲来说影响之深。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的回忆录写道:“坚持我姐姐日后的教育问题——要进什么学校——都需先征求她的同意,教育费用则仍由我父亲承担。”但张爱玲在1937 年从圣玛利亚毕业后提出想要出国留学的想法被父亲拒绝了,再加上继母的挑拨,引得张父对其大打出手。关于被打的前后经过张爱玲在《私语》里详细描述过,她被父亲囚禁在家,准备逃跑时却生了严重的痢疾,张父也不肯为她请医生。张父之所以拒绝让张爱玲出国留学,根本原因还是经济拮据,“父亲那时的经济状况还没有转坏,但他和后母日常吸鸦片的开支太多,舍不得拿出一大笔钱让姐姐出国”。

《传奇》文本中母亲丑陋自私的形象不亚于父亲。《花凋》中郑太太劝丈夫拿钱救川嫦被拒后,害怕暴露自己的私房钱眼看着生命垂危的女儿走入绝路;《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完全被金钱异化,毁了一双儿女的幸福。将目光由艺术文本转向到真实人生,便会发现金钱也是导致张爱玲与母亲黄逸梵关系转变的重要原因。张爱玲在《私语》里回忆了幼时与母亲生活的细节,“《小说月报》上正登着老舍的《二马》,杂志每月寄到了,我母亲坐在抽水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读出来,我靠在门框上笑。所以到现在我还是喜欢《二马》,虽然老舍后来的《离婚》《火车》全比《二马》好得多。”爱屋及乌,由此可见张爱玲虽与母亲相处时间不长,但对其仍有感情。但是当张爱玲逃离父亲家,与母亲共同生活后,金钱的介入让这段关系发生了变化。张爱玲回忆道:“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因为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试验。”这样的变化是由于张爱玲的到来给黄逸梵增添了经济负担,张子静回忆母亲为姐姐请教师补习数学,让她参加伦敦大学的考试,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在长时间的相处中,张爱玲也透过金钱发现了母亲性格中自私冷漠、多疑敏感的一面,这与她印象中积极阳光的母亲形象大相径庭。《小团圆》《雷峰塔》《易经》已经被公认为是张爱玲自传体的小说,张爱玲与母亲相处的细节相比散文也被更多地呈现出来。张爱玲与黄逸梵在《小团圆》中化身为盛九莉和卞蕊秋,在其他两部作品中化身为沈琵琶和杨露。九莉在香港读书时一位好心的历史老师知晓她没有得到那年的奖学金,便送了她八百港元,但蕊秋转头就把女儿的奖金输在牌桌上。从《易经》中暴露了另一个细节,杨露怀疑这八百港元是女儿和历史老师私通获得的“劳务费”,她一边催促琵琶向老师道谢,另一边当女儿洗澡时闯入浴室,检查她是不是处女。张爱玲与母亲的关系就这样因金钱所起的件件事情而分崩离析。

金钱在张爱玲与父母的关系变化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它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地割断了张爱玲与父亲的联系,又像一把钝刀慢慢地消磨掉她对母亲的倾慕之情。因此以张爱玲真实人生为视点再观察文本,也就理解了她笔下的丑父恶母为何都因金钱暴露自私本性。

三、情迷都市与个人追求

除过对人物形象的作用外,金钱在《传奇》文本中作为频繁出现的叙事元素,对女性主人公的行动也起到重要甚至决定性功用,主导了她们在情感上的选择。因为金钱不只能保障她们基本的生存需求,更带来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物质充盈的都市生活。亨利·列斐伏尔在《论都市形式》一文中将都市形式的精神性定义为:事件、感知以及一个“真实”整体的诸种因素的同时性;将都市形式的社会性定义为:周遭存在之间的遭遇和汇聚,在这样一种环境(资产与产品行为与活动、财富)里,都市社会因而是一个享有特权的社会场所,是生产意义和消费活动的场所,也是劳动和产品交遇的场所。现代都市是现代社会的产物,是工业文明高度发达和市场经济飞速发展所带来的空间重组。《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初到姑妈家时见到这样的景象: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薇龙上楼的时候,底下正入席吃饭,无线电里乐声悠扬;姑妈为她特地准备了各类衣服,色色俱全。葛薇龙找姑妈的目的本是要学费,但她被这种纸醉金迷的都市生活所吸引,“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她得了许多穿衣服的机会:晚宴,茶会,音乐会,牌局”。在与乔琪发生感情危机后她回到上海的传统家庭,但是再三纠结下还是决定返回香港。张爱玲这样描述葛薇龙在去留之间的心理活动:已经习惯繁华都市生活的葛薇龙是不愿再回到“家庭狭小的范围”。《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费尽心机地想要嫁给范柳原,终究是想求得物质上的保障。白家是一个传统没落的大家族,当上海所有家庭的时钟都拨快了一个时,白公馆用的还是老钟,白流苏作为一个经济拮据的寡妇在这样的家庭中备受冷眼。而英国长大的范柳原所接受的是新潮的现代文明,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内容就是看电影、跳舞,随后在香港的生活方式也是全新的现代都市生活,比如看广东戏、逛赌场、喝咖啡。张爱玲曾自言:“我为上海人写了一本香港传奇,包括《沉香屑》《一炉香》《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琉璃瓦》《封锁》《倾城之恋》七篇。写它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到上海人,因为我是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够懂得我的文不达意的地方。”《传奇》中物质发达的香港可以看作是上海的映射。葛薇龙与白流苏皆选择从上海到香港,选择乔琪和范柳原,实际也选择了不同于传统生活的一种物质发达的都市生活。张爱玲本人同她笔下的主人公相似,都对物质有所追求。与同时代的女作家,如丁玲、萧红、苏青等人相比,长时间流于沪港的张爱玲接受都市文明浸染的时间不仅最长,被浸染的程度也最深,她在《童言无忌》中回忆道自己画漫画所赚到人生的第一笔钱用来买了丹琪唇膏,“在前进的一方面我有海阔天穷的计划,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有一个时期我想学画卡通影片,尽量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从张爱玲的自叙和生活细节中足以见得她对都市生活的喜爱。以商业经济为本位的都市生活不仅成为她的一种生活方式,俨然成了其人生追求,张爱玲也将这种特质赋予了笔下的女性主人公。

四、总结

张爱玲的写作主题不同于五四时期严肃主题的书写,她只写日常都市中“男女间的事情”,本人对金钱的爽直态度也有异于传统较为清高的知识分子。若比对张爱玲真实人生与艺术创作之间的契合处,不仅能明了《传奇》文本中金钱书写的缘起,也可窥视出她对日常和都市书写偏爱的原因。张爱玲出身名门,从物质生活优渥到因金钱与父亲决裂,在艺术创作中频繁书写金钱以及重视金钱的力量,这一转变也为《传奇》中的金钱书写蒙上无奈苍凉的面纱。

①②⑥⑦⑰张爱玲:《传奇》,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列出页码)

③中国科学院上海经济研究所,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编:《上海解放前后物价资料汇编:1921年—1957年》,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18页。

④啼红:《女作家一字一金》,《海报》1944年9月11日,见肖进:《另类镜像:上海小报视域中的张爱玲》,《文艺争鸣》2011年第5期。

⑤⑨⑩⑪⑭⑮⑱⑲张爱玲:《张爱玲散文全编》,来凤仪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列出页码)

⑧宋明炜:《浮世的悲哀——张爱玲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 年版,第101 页。

⑫⑬张子静,季季:《我的姐姐张爱玲》,吉林出版有限公司2009年版,第50页,第71页。

⑯包亚明:《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74—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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