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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芦苇深处寻梦
——谈刘梦苇与他的诗

2020-07-14黄子琪武汉大学文学院武汉430000

名作欣赏 2020年23期
关键词:新诗爱情诗人

⊙黄子琪[武汉大学文学院,武汉 430000]

在中国新诗史上,有一位被遮蔽了的新月派诗人。当谈论起新诗时,人们鲜少提到他的名字,或仅作为徐志摩、闻一多等大家的陪衬,在提到新月诗派的缘起时一笔带过,将其作品辑入新月派诗集的选本更是寥寥无几。然而,这位诗人真的就那么无关紧要吗?近年来,随着学术研究对新诗史料的再发掘,刘梦苇这位被一再埋没的诗人获得了一定的关注。据解志熙先生考证:“《孤鸿集》的66 首诗,加上刘梦苇1926 年1 月之后发表的20 余首诗,以及1926 年之前发表而未收入《孤鸿集》的诗作,则他在短短四五年间的新诗创作总量,当在90 首左右。” 90 首在当时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刘梦苇可谓是早期写作白话新诗的一员大将。又从其同为诗人的好友朱湘、蹇先艾、于赓虞为他所作的回忆文章中,可以看出刘梦苇勤奋的写作姿态以及惊人的创造力使他的诗歌于早期新诗创作中产生了一定的影响,那时的他绝不是碌碌无为的无名之辈。可正是由于英年早逝,刘梦苇与新诗运动崛起的黄金时间擦肩而过,逝世后留下的遗作《孤鸿集》又几经辗转无法出版。他在新诗史上做过的贡献也就随着生命的消逝而湮没在历史的更迭之中了,真可叹是“飘零一孤鸿,负憾天地间”。本文从“镌诗之梦”“自由之梦”“爱情之梦”三个方面对刘梦苇的创作进行梳理,以期浸染着他艺术心血的诗歌能得到更多的关注。

一、镌诗之梦

自1917 年2 月《新青年》2 卷6 号刊出胡适的白话诗八首后,白话新诗就在中国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扎根发展。彼时,新诗毕竟还处于一个初创阶段,各种创作的问题接踵而来,“写什么”“怎么写”都亟待解决。众多有志之士为新诗的发展做出了不懈的探索,刘梦苇便是其中的一员。面对新诗早期创作呈现出的散文化、欧化等弊病,刘梦苇在《晨报副刊》1925 年第1409 号发表的诗论《中国诗底昨今明》中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要捉到文学革命激底的或比较圆满的成功,破坏自是要图,建设恐怕更是一肩重任。”“新诗不能摆脱了古人底束缚,重新入了洋人底圈套。”“我希望大家能够多从创造方面努力,创造新的音韵、新的形式与格调。”他认为诗歌创作“要有真实的情感、深富的想象、美丽的形式和音节、词句”,切中肯綮地指出了当时诗坛盲目模仿西洋、肆意破坏、不重视诗歌美感的极端倾向,指明要建设新的风格、新的音韵、新的意境和形式的“创造的、中国的新诗”,可谓是新月派诗歌理论的先声。1926 年刘梦苇载于《古城周刊》的长篇诗论《论诗底音韵》一文中,又进一步具体地就新诗的音韵问题发表了独到的意见:“我们既然在文字底意义的功用以外,还发见了文字底声音的价值,我们就得很自信地兼顾并用。在我们底艺术品里,为了美的理想,可以尽量地发展技巧,创新格律,番几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新声。”主张在注重意义的基础上,也要尽量地探索音韵、格律等形式上的诉求。正是怀着这样的诗学理想,刘梦苇在主编《飞鸟》《青年文艺》期刊的经验基础上,不遗余力地推动新月诗派实验阵地《晨报副刊·诗镌》的成立,积极组织一批具有同样诗学理想的诗人聚会,并一同探寻新诗的形式与格律道路。著名诗人闻一多、蹇先艾、朱湘、饶孟侃、于赓虞都是其中的成员。可以说,在《晨报副刊·诗镌》的创刊及新诗形式运动中,刘梦苇的确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刘梦苇对新诗形式的探索,不仅停留在理论上,而且还运用在了实践中。从《诗镌》1926 年4 月1 日创刊到1926 年6 月10 日停刊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内,刘梦苇在此发表的诗歌数量为十四首,居于所有诗人中的首位。整齐的诗行、鲜丽的辞藻、铿锵的韵律是他在创作中追求的目标,与闻一多先生后来发表的著名论文《诗的格律》中提出的“三美”(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理论交相呼应。1926 年4 月,刘梦苇于《诗镌》上发表的《万牲园底春》堪称其诗学理想的代表作:

碧绿底春水如青蛇条条,/蜿蜒地溜过了大桥小桥:/被多情的春风狂吻之后,/微波有如美女们底娇笑。//美丽的小鸟鼓舞着欢乐;/在阳光流金里对春颂歌;/说它们底音波比情人底/恋曲更动听,你可相信我?//悠长的流水畔绿草茸茸,/柳丝低垂宛如柔情的梦;/花蝶般随风飘送的香雨,/是春底心事,是点点落红//……

全诗共有四个诗节,每节四行,每行均为十个字,对仗整饬,富于建筑之美。每节一、二、四句尾字押韵,有如古典绝句一般,韵律自然,读起来朗朗上口,带有音乐之美。碰撞的颜色、动态十足的景物使得整首诗呈现出强烈的画面感,“柳丝低垂宛如柔情的梦”“花蝶般随风飘送的香雨”等诗句通过诗人的主观感受,将景物幻化成充满灵性的画幅,展现出了“绘画美”的特点。而整首诗在风格上体现出的细腻、柔情、明丽等特点,又颇具古典诗词的风韵。可以说,刘梦苇的这首诗糅合古典与现代,在提升新诗的美感上大下功夫,已经有着相当的艺术成就了。而后发表的《铁道行》《四行诗》《生辰哀歌》等作品更是在分行、音节、押韵等形式上进行了愈发深入的探索,使得新诗的形式发展达到了新的高度。此时的刘梦苇怀着镌诗之梦,切中诗坛时弊,希冀将白话新诗在原有基础上镌刻得更加富有美感,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新诗的艺术水平。这也难怪新月派诗人朱湘盛赞刘梦苇为“新诗形式运动的总先锋”。

二、自由之梦

1904 年出生的刘梦苇成长于新文化运动这一历史时期,无可避免地深受“五四”文学思潮的影响。作为一名爱好文学并且关心社会改造的新青年,他积极参与到反帝反封建的社会运动中去,以手中的笔为利器,发表了一系列以抗争、奋斗、“驱虎逐狼”为主题的新诗,想要“改换人心,创新世界”。早年的他深受无政府主义思潮的影响,追求自由平等,极力反对冷酷无情的旧社会,抗议军阀专政。在1922 年至1924 年期间,刘梦苇与一些受无政府主义思潮影响的青年一起创办了《飞鸟》(季刊、月刊)、《青年文艺》(旬刊、季刊)等期刊,并在其中发挥了骨干作用。《青年文艺》季刊创刊号上的卷首语很能代表刘梦苇的思想立场:“我们是哥们儿底血,/我们是哥儿们底爱,/我们是哥儿们底心。/我们要把世界/装潢得永远年青!”用洋溢着青春激情、充满着昂扬斗志的语言坚定地表达出愿意用自己的鲜血浇灌自由之花的决心。《飞鸟》《青年文艺》相继停刊后,刘梦苇转移了战斗的阵地。1925 年7 月在《晨报副刊·新少年旬刊》创刊号上发表的《我们底新歌——为新少年旬刊所作》一诗中,他充满希望地写出了“新青年”们的伟大志愿:“我们都是少年我们都是少年,/不似弱者怯懦畏葸不敢向前;/我们底前面躺着的道儿遥远,/道儿上虽则凶狞的虎狼布满;/我们都是少年我们都是少年,/驱虎逐狼是我们伟大的志愿!”激进地唱出了一代有志青年的心声,如口号般鼓舞人心。1925 年8 月在《晨报副刊·新少年旬刊》第6 期发表的《宝剑底悲痛》中,刘梦苇急切地呼吁:“起来呀不要长此酣睡了,/这不是时候呀我的英雄:/快把我从匣中取了出去,/快去撞向那自由底血钟!”发自肺腑地召唤人们为了自由平等而斗争,用淋漓的鲜血去溅染“自由之钟”。面对着“三一八”惨案对整个社会的激荡,刘梦苇用《写给玛利雅》中的“自古遭覆巢之下无完卵,/痛快的事儿是血染衣衫”表达出继续抗争的决心。刘梦苇在他的作品中,以壮志凌云的豪情与不怕牺牲的胆气鼓励一代青年为了自由之理想而奋勇斗争,与当时社会的反帝反封建运动同潮而动,真实地记录下了那一段腥风血雨的革命历史。

可以说,在刘梦苇的作品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围绕着“追求自由、奋起抗争”这一主题的。他是一位激越的“新少年”,当国家被黑暗政府吞噬时,他愿意用自己鲜活的生命去换取整个民族的自由;他也是一位革命的“新诗人”,他的作品与时代革命运动同步,期望用文学的力量呼唤更多人加入到爱国进步阵营中来。“新少年”和“新诗人”两个身份,使刘梦苇将少年壮怀激烈的爱国豪语融入新诗的创作中。怀着爱国之心和自由之梦,刘梦苇将他的诗歌定格在了少年勇敢而激越的模样。

三、爱情之梦

爱情诗是刘梦苇作品中占比最大的一部分,也是影响最深远的一部分。年少的刘梦苇既是用新诗播撒自由理想的革命斗士,也是一位深陷情网无可自拔的痴情郎。从小便失去父母之爱的刘梦苇饱经着生活的酸楚,因而也比一般人更渴望爱情的美好。在1923 年5 月发表于《创造季刊》第二卷第1 期的成名作《吻之三部曲》中,他写道:“人生既是一刹那一刹那地过去,/在个中你我可不要随意地辜负,/但只要一刹那之中有一个亲吻,/生之意义与价值呀——已经寻出。”可见对刘梦苇而言,爱情给予他生命以重大的意义与价值,一刹那的热吻就可以将有限的生命延长至万年,字里行间流露出对“爱”的极度渴望。除《吻之三部曲》外,刘梦苇前期还有诸如《一夜》《最后之梦》《微笑的女郎》《无果的花》《相思的网罗》《离别之前》《梦之祈祷》《惊梦》《我们俩底中间》这样炽热真挚的爱情诗。这些诗以极其坦率和大胆的作风写出了诗人对女郎的疯狂迷恋。同样发表在《创造季刊》第二卷第1 期的《一夜》中“用我们底腿儿手儿,/紧紧地双双拥抱呵!/贴着——贴着我们底躯体,/让被褥不知道是一个还是二个”,已经具有很明显的性暗示意味;《最后之梦》中“我已是一只小狗——/一只忠实而愚蠢的畜牲;/睡在我主人底身旁:/用尽了我底殷勤,/想博得她底欢心”,赤裸地表达出自己对“主人”的痴狂之爱,丝毫也不含蓄。正如朱自清曾说:“中国缺少情诗,有的只是‘忆内’‘寄内’,或曲喻隐指之作,坦率告白恋爱者绝少,为爱情而歌咏爱情的更没有。”在当时诗坛中,刘梦苇写作的这样露骨直白的爱情诗可以称得上是开天辟地了。那时只有“湖畔诗社”的几位青年在低吟一些羞涩而纤弱的短小情歌,刘梦苇热烈的狂歌一出现,大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迅速地在青年中传播开来,给诗坛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因此,作为解放爱情诗写作的先驱者,刘梦苇的功勋理应被新诗史记上一笔。

然而,刘梦苇的爱情无疑是不幸的。他越重视爱情,就越容易陷入得不到的痛苦,对爱的执念又加重了他的不幸。因贫寒和肺痨,刘梦苇与他深恋的名门闺秀龚业雅女士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不治之症使他永远无法尽情享受爱情的甘甜。面对这无望而又难以忘怀的爱,诗人以绝命词的方式写下了许多慨叹之作。后期刘梦苇的爱情诗写作已转向“杜鹃啼血”式的悲苦凄凉,字里行间浸透着大悲大恸。1926 年4月8 日发表于《晨报副刊·诗镌》第2 号的《铁道行》中,他以“平行的两条铁轨”作比两人永远平行而不可能相交的爱情,用新奇而富有哲理的比喻,写出了自己所坚持的爱情的无望与虚幻。1926 年4 月22 日发表于《晨报副刊·诗镌》第4 号的《最后的坚决》中,他写道:“您底爱给了我才有生的喜悦;/——可爱底姑娘,请与我怜悯,/莫要把人命看同鹅绒轻!——/您底爱不给我便是死的了结。”抒发了一种“无爱即死”的倾向,这种深情令人动容,但也不免太过于极端化。即使在病魔几乎要将他的生命夺去时,刘梦苇也依然拼尽最后一口气向心爱的姑娘表白,在同年6 月发表的《示娴》一诗中,他写道:“请将您底心比一比我底心,/倒看谁底狠,谁底硬,谁底冷?/为您我已经憔悴不成人形,/妹妹!到如今您才问我一声:/您当真爱了我吗?人!您当真?//但我总难相信爱人会爱成病,/您还在这般怀疑:我病已深!/妹妹您把世界看得太无情。/今后只有读我底墓草证明:/它们将一年一度为您发青。”实乃哀切万分,交织着垂死者深情的爱与无奈的怨。可惜悲歌已唱尽,情梦仍未圆,至死仍在慨叹的刘梦苇怀着他的爱情之梦孤独离去。这位苦情诗人终其一生都未得到完满的爱情,唯爱而生、无爱即死、为爱而死、虽死仍爱的精神在他的诗中被动人地演绎着。

四、结语

在刘梦苇的诗歌中,对形式的探索、对自由的追求、对爱情的向往是其创作的三个重要维度。自由与爱情是他创作的灵感来源,形式之美使他的作品更具艺术价值。在新诗的初创阶段,刘梦苇以对形式孜孜不倦的探索与实践,开新月派新格律诗写作之先河,在诗歌审美价值的提升上做出了有益的尝试。而在诗歌内容方面,爱国的激情、救国的宏愿使得刘梦苇化身为一位激越的新少年,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发出了追求自由解放的最强音,鼓舞了一代又一代的革命者;爱国的满腔热血背后,刘梦苇也有对个人爱情的向往,他直白而大胆的写作风格为早期爱情新诗的解放做出了贡献。可见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刘梦苇在新诗初期的建设中都出过大力。纵观刘梦苇人生短暂的二十二个春秋,他似乎从来都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很轻,而把“爱”看得很重。对“国”与“她”近于痴的爱,使得刘梦苇总是尽情地燃烧自己,为实现心中的理想不惜献出生命,“镌诗之梦”“自由之梦”“爱情之梦”都使他飞蛾扑火般的献身。然而,诗终究飘零,梦终究难圆。像他的名字一样,这位于新诗的芦苇丛中苦苦寻梦的诗人,随早逝而凋零在芦苇丛中,并被大家林立的光辉所掩盖,在文学史上一再地被研究者忽略。本文展现刘梦苇在新诗写作上的理论创见与实践尝试,以表达对这位以身殉梦的诗人最为深切的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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