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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宇,后工人村时代的悲喜剧

2020-07-13陈娟

环球人物 2020年13期
关键词:小说集冬泳东北

陈娟

作家班宇時而幽默,时而深沉。(本刊记者侯欣颖 / 摄)

前些日子,作家班宇和一个亲戚聊天,聊着聊着,亲戚说了句“那个女孩长期做肾透析,引发各种并发症,走了”。他的心揪了一下,但很快话题又转到了别处。

那个女孩是亲戚同学的女儿,和班宇并不相识,但却陪同班宇走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路。她是班宇小说《逍遥游》中女主角许玲玲的原型,住在工人村的东药厂宿舍,“系一条奶白围脖,坐在塑料凳上,底下用棉被盖着脚”,家庭贫困,总是坐着父亲的倒骑驴(东北的一种三轮车)去医院做肾透析。她一直向往旅行,后来在两个同学的陪伴下去了一次秦皇岛。

《逍遥游》写于两年前,是《收获》2018年第四期青年作家专号的头条,广受好评。紧接着,班宇的第一部小说集《冬泳》出版,问世即畅销,在易烊千玺等人的推荐下迅速“出圈”,作家本人也变得广为人知。

在得知女孩去世后不久,班宇的最新小说集面世,名为《逍遥游》,共收录近两年创作的7篇小说。“一方面,小说里人物的状态有对庄子《逍遥游》的呼应和向往;另一方面,我自己也比较满意、喜欢这部作品。所以,把它当作书名。”班宇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就这样被他留在了文学里。

既看山河风景,也探幽微人心

班宇是标准的工人家庭出身,曾经生活在沈阳铁西区,见证了当地人们的生活,耳闻目睹了那段“下岗潮”历史,“这些都成了我的一个个小负担,我要通过写作把它卸掉,或是刻写在心灵最深处”。

《逍遥游》的故事,也缘起于班宇和那位亲戚的一次闲聊。亲戚说遇到一个老同学,正骑着倒骑驴带女儿去医院做肾透析。亲戚很同情老同学,让他留个手机号,发动其他同学帮他一下。老同学说没有手机,“都让这个孩子拖累死了”。那一刻,女儿正坐在他的车上。

“这个画面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父女之间既亲密,又相互侵犯。我觉得必须要把它写成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可以承载和寄托我的许多感情。”班宇回忆说。他还记得,写《逍遥游》时正值2018年春节,当时他刚刚搬到一个临街的新居。楼下偶尔会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孤寂而空旷,发出短促的回响”。新居里空空荡荡,贴墙放着几个纸箱,尚未开封,里面放着一些书,大部分还未来得及读,他为此而焦虑,“但又无法从正在进行的写作里抽身而出”。

班宇出版了两部小说集《冬泳》《逍遥游》。

写作的过程,既畅快又痛苦。班宇时而觉得自己是女儿许玲玲,想去拥抱,却虚弱无力;时而觉得自己是父亲许福明,陷在一片大雾之中,却总想着笨拙起舞。很多时候,他不得不停笔,喝口凉水,抑制一下情绪,再动笔继续,这种纠结一直持续到4月底初稿完成。小说的最后,许玲玲旅行回来,遇上父亲和相好的在家做饭,她没有进屋,坐在了门口的倒骑驴上。

“我想表达的是,生命状态急迫关头的一种短暂逃逸,同时也想写这么一种状态——你在与人间若即若离的时候,不仅得到了单纯直接的爱,自身也还在努力反馈着爱。”班宇说。

很快,《逍遥游》在《收获》上发表,引起了很多人包括前辈作家的关注。格非评述说“震撼、迷人,回答了人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还有没有欲望”,李陀专门为其写了一篇评论文章,称班宇“把一种十足暧昧的原生态生活原封不动地摆在我们眼前,让我联想到了小津安二郎”。那年年底,第三届收获文学排行榜颁奖典礼上,《逍遥游》被9位评委票选为短篇小说组榜首,颁奖词是:“一段翻滚着尘世悲欢的穷游,既看山河风景,也探幽微人心。”

那一年,为班宇带来更大声誉的是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冬泳》。在7个故事中,主人公大都是昔日游走在铁轨、工厂与大雪边缘的人,他们生活被动,面临威胁、窘迫,有人“腾空跃起,从裂开的风里出世”,有人“跪在地上,发出雷鸣般的号啕”。

小说集出版后,书店里随处可见《冬泳》白色的海报和书封,易烊千玺将书封“晒”在社交平台上,歌手李健把它写进了书单,导演贾樟柯说,“这是今年读过的最好的小说”。在家乡沈阳,朋友也拿班宇开玩笑,说走在街上都能听见他的名字,下馆子吃饭,隔壁俩大哥唠嗑:听说现在什么班宇火了!

班宇“出圈”时,正赶上 “东北青年作家爆发”的话题被热议。很快,他的名字就和双雪涛、贾行家、郑执等一起,被列入东北青年作家阵营。人们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谈论着东北文学,谈论着这些作家笔下的东北、铁西区、艳粉街和工人村。

在时代洪流下个人命运的跌宕

铁西区的工人村是班宇成长的地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工人村是城市的象征,179栋俄式建筑拔地而起,全是红砖红瓦的小楼,构成了中国最早的工人住宅楼群。如今仅剩下32栋楼,被贴上了“历史建筑群”的牌子,成了省级文物。

班宇的第一篇小说写的就是工人村。那是2016年,他30岁,在沈阳一家出版社担任古文编辑,每日里读《四书》《五经》,读话本小说,编辑成书出版。有一天,朋友发来微信,说:“豆瓣阅读正在办征文比赛,你也参加一下吧。”班宇曾在豆瓣上红过一阵子,从读大学开始,他为《我爱摇滚乐》《通俗歌曲》等音乐杂志撰写乐评,有的也发布在豆瓣上,招来一些乐迷的关注,一写就是10年。后来,随着音乐杂志的倒闭,他无稿可写,豆瓣文章也渐渐荒废了。

豆瓣此后还和班宇签过一次约,让他写专栏“东北疯食录”。他开始写东北的美食,野烤玉米、锅包肉、排骨土豆炖豆角,从食物写到乡愁,每周写一篇,人气颇高。但写到第十篇时,他停了笔,“总感觉不对路”。

这次在朋友的说服下,班宇应了下来。下班后,他静坐在电脑前,想到几天前刚在一个工人村朋友开的小饭馆聚会,很快决定从此处写起。于是,他以工人村为背景,写了一组短篇《打你总在下雨天——工人村蓝调故事集》,5个故事既独立又相互串联。

在这组小说里,有一个退伍军人老孙,在工人村经营古董店,他去乡下收古董,在当地村民和干部的威胁下,收了一只“传家宝”,其实是一只腌咸菜的罐子;一对下岗夫妇,重新就业,干起了足疗店,做警察的姐夫“罩”着店,也不断地从他们那里收取“保护费”;还有两个下岗的,做起“跳大神”的买卖,成为工人村办白事的后起之秀……

班宇最珍视的一篇是《云泥》,故事也是听来的。有一次,他坐出租车回家,跟司机唠嗑,司机一路上脏话不离口,骂骂咧咧讲了自己的大半生,“但我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内心善良的人”。他把司机的故事写进小说里:出租车司机余正国和妻子离了婚,为不影响女儿中考,夫妻二人仍住在一起。后来岳母生病,岳父和妻子都不愿意照顾,他去做陪护,吃喝拉撒都管。

“描绘了一部蓬勃而鲜明的东北旧工业区的小人物悲喜剧,展现了社会变革的大时代中平凡人苦中作乐的生存智慧。”征文大赛的编辑如此评论这组小说,并给了一等奖。班宇去北京领奖,在获奖感言的最后,他认认真真地说,自己以后会接着写。

回到沈阳后,班宇兑现了承诺,在工作之余开始写作。父辈的经历、过往的记忆都浮现出来。他的父母都曾在变压器厂工作,2000年前后双双下岗。他以将要倒闭的变压器厂为背景,讲一个刚从技校毕业的青年,托人进到销售科工作,当时工厂业绩不佳,在职员工大多被买断工龄,年轻人一进来就被委以重任——帮厂子收回欠款。他跑去外地,花尽心思收回部分欠款,结果销售科科长和秘书却将债款卷走,双双失踪。

这篇小说名为《梯形夕阳》。写完后,班宇渐渐地为自己的写作找到了方向,“书写人在历史中的巨大隐喻。我想把人的行为的复杂度,与背后涉及的当时的社会环境、精神状态背景结合,再折射出时代的肖像”。

循着这个方向,班宇越写越顺畅。他写《盘锦豹子》《肃杀》《枪墓》,写《夜莺湖》《双河》《渠潮》等,那些普通人的悲喜、命运在他的笔下一一铺展,“在寒冷水底游着的是大时代下渺小的个体,被刺骨又让人恒久麻木的湖水裹挟”,有人评论说。后来,这些故事陆续被收入小说集《冬泳》和《逍遥游》中。

2020年5月22日,班宇在理想国出版社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曾经的工人村居民楼变成了省级文物(左)。少年时,班宇就喜欢读《我爱摇滚乐》,后来他成了杂志的撰稿者(右)。

班宇行走在沈阳铁西区工人村街头。(吴越 / 摄)

不是生活的失败者,是庸常者

对上世纪90年代东北那股“下岗潮”,班宇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家里只有一个孩子,父母把我保护得很好,生活受得影响不大。”他记忆中与之有关的画面是2000年春节,一次家族聚会的饭桌上,他突然发现,一大家子十几口,大人中除了他父亲,其他人都领着退休金、低保金或失业金。

当时,班宇在读重点高中,“内心有一点忧虑,升学压力是一方面,还有补习费等,虽然家里极力营造一种平和的氛围,但我仍能感受到一种不可控,如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上,久久挥之不去,只能去自寻出口。”

班宇的出口就是摇滚乐。放学后,他总是骑着自行车去买摇滚乐碟,也买音乐杂志。其中《我爱摇滚乐》的后半部分,常登载一些小说,博尔赫斯、卡尔维诺、乔治·奥威尔等,对小说中的故事和思想表达,他感到战栗、激动,“想象着抵抗与超越,不在乎误解”。

从小说集《冬泳》到《逍遥游》,有人总结说班宇小说的主人公都是“失败者”,而且这些“失败者”甘于失败,不去改变。“很难说我写的是‘失败者小说,我觉得每个人在任何一种时刻都能感觉到能量。或许有人会觉得他们是生活的庸常者,他们的情感状态和自洽程度要充沛得多。”班宇说。

去年5、6月份,班宇一度对自己还能不能写小说产生了怀疑。那时他正当红,有段时间每个周末都在出差。每到一地,他就急匆匆坐下来,一个人一口气讲上一个小时,讲小说,讲东北,讲自己的经历,常常疲惫不堪, “像是把自己搬到舞台上,接通电源,如一架唱机,将心路历程播放无数遍,直至唱针磨损,嗓音失真”。

他因此而郁闷。“所有人对你都是善意的,但是你不断地被自己掏空。同样的话说很多遍之后,你会问自己:我是不是在表演?虽然实际上你说的都是实话。”当时,他正在写《夜莺湖》——小说集《逍遥游》的开篇,写得很艰难,极其焦虑,曾想过停一段看看,但很快打消这个念头,“我的一部分能力得到了释放,但还没到能力的边界。我还想争取再写一点”。

接受采访时,班宇语速很快,操一口纯正的东北腔。他不太愿意谈论自己,而更愿意谈论作品。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想不通人们为何总是迫切想知道他“到底什么来路”,他不知如何概括,只得一遍又一遍讲述自己的童年经历、东北往事和10年乐评生涯。直到这次疫情期间,他突然有了答案。

有一天开车在路上,班宇打开收音机,聽到一段田连元的评书,讲的是满门忠烈杨家将,没头没尾。当时已近午夜,车外风雪交加,有很小的雪粒,从天而降,折射着街灯,扫落在车的前窗上,马上化掉,转瞬即逝。他清楚地听到那些撞击和融解的声音,“我忽然想到,以后问及来路,或许可以说我来自一个立体声的世界,复杂而美妙”。

这个立体声的世界,有雪、有冰,有五里河体育场和卫工明渠,有浴池和泳池,有工人村和工人村里的人。他身处这世界,倾听这世界,书写这世界。在不断书写的过程中,他逐渐确认,“经历过的许多时刻,也许是为了落笔的那一瞬间而存在,这种感觉很美妙”。

班宇1986年生于沈阳,作家。作品见于《收获》《当代》《十月》等刊,2018年因小说集《冬泳》成名。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等奖项。近日出版小说集《逍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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